《浮世精繪:蘇州彈詞長篇中的江南社會》是一本社會文化史著作。此書雖隸屬于《評彈與江南社會研究叢書》,但卻與他著頗有異趣。如果說其他著作是以論述“江南社會中的評彈”,此作則轉換視角,先聚焦于“彈詞文本中的江南”,再回到評彈本身。
自陳寅恪先生開創“以詩證史”之法以來,文學作品可作為研究曆史的重要史料已成為史學界之共識。《浮世精繪》(下文簡稱《浮》)即是遵循此理路,“以彈詞證史”,将彈詞長篇文本作為映射江南社會之鏡,讓讀者通過民間曲藝此一途徑,去探索江南的世間百态。
考慮到參與長篇彈詞書目創作和表演的是民間藝人而非傳統士大夫,故作者不是把彈詞文本作為精确而直接的“證據”來考證江南社會史,而是将其作為一面鏡子,把通過藝術折射的“鏡像江南”利用嚴謹地史學考證之法,進行深度還原。由于評彈是大衆藝術,于是本書所證之史,便是人民的曆史,着重反映的是江南人民的心态與社會文化。
評彈創作取材多來源于明清時期的市井文學,故彈詞文本在表現大衆心态和價值觀念上便勝于士大夫階級的文學。作者通過研讀大量文本後發現,彈詞在政治教育、情愛觀念、科舉觀念上有着鮮明的共性表達。此種共性表達,即是民衆在接觸、感受、觀摩到明清時期科舉興盛、黨政紛亂和禮儀教化後的反饋。鑒于民衆隔離于士大夫生活之外,所以他們的反饋既呈現出對以上事物熱切的窺探欲,又體現了民衆隻能隔岸觀火、無法深入其中的無奈與憤懑。正因為如此,彈詞文本中的科舉、政治、官紳生活是大衆“想象中的”;但民衆心态呈現卻非常真實。
譬如彈詞書目常有表現朝堂忠奸鬥争的作品,如《果報錄》《十美圖》《四香緣》《顧鼎臣》等。老百姓不是政争的參與者,為何彈詞卻頻繁出現此種内容?作者指出,由于東林黨、複社把政治鬥争的輿論場從朝堂延伸到在野,于是充斥着“戾氣”的門戶之見、黨派之争在社會上迅速擴散開來,而遠離朝堂的在野士紳在躁競、激烈的讨論氛圍中,逐步将政争過程簡單化,對立雙方臉譜化。至明朝中後期,政府對輿論管控日漸失效,民衆也能夠廣泛參與到政治讨論中。伴随着文化領域的商業化和世俗化,文藝創作者們開始追逐“熱點”題材,于是把政争納入其中。民間藝術創作者受限于階級身份和認知程度,隻能以簡化的“忠奸鬥”模式去描述想象中的政治生活。時至清朝,清廷對思想和輿論管制極為嚴苛。而隐藏于社會語境下對前明的懷念與反思如涓涓細流,悄悄地流淌在民間。雖然彈詞創作者們無法深入理解“反清複明”之意,但相關議題中蘊含的抗争精神,正好契合民衆對“邪不壓正”的樸素理解,于是“忠奸鬥”的主題又在彈詞書目中延續下去。
可見,民衆即便無法參與政治,但借助文藝創作可以表達他們真實的政治心态。尤其是在商業氣氛濃郁、輿論發達的江南社會,彈詞成為了民衆的“政治宣洩口”。“忠奸鬥”表達的是民衆對正邪對立、大是大非的樸素理解,有着普遍意義的真實。作者同時看到,民衆不僅是政治議題的被動接受者,同時也是輿論的反饋者。悠悠之口也影響到士大夫階級對政治人物的評價。所以,史學研究者要抛棄對通俗文藝作品的成見,不要對民間文藝懷有“皇帝也用金鋤頭”式的偏見,而要将其作為打穿研究社會史的一把錐子。
《浮》借助研究彈詞文本中的江南社會,打破了兩個對民間通俗文學和江南社會的“刻闆印象”——通俗文學宣揚愛情自由,江南商業興盛帶來了更為開放的社會。恰恰相反,長篇彈詞書目中少見元雜劇或明清小說中浪漫化、自由化的愛情呈現,其婚姻觀、家庭觀、教育觀具有保守傾向的儒家思想觀念。
譬如《玉蜻蜓》《珍珠塔》等充滿生活氣息、情感元素的長篇,其中對女性的要求依舊不脫“忠孝節義”四字。作者還指出,同治《蘇州府志・列女傳》中排除因戰亂、盜匪而死者,保守估計有230條女子守貞記錄;明清時期江南社會則有全國數量最多的貞節牌坊。
彈詞文本中的官紳家庭,其婚姻極具功能性,一則聯姻才子,提升地位;二則士商聯姻,交換利益;三則實行“買賣婚姻”。前兩者充分體現了儒家等級制度對婚姻控制和對階級躍遷的導向(《玉蜻蜓》《珍珠塔》),後者則被創作者加以批判(《雙金錠》),透露出對商業化婚姻的反感以及對儒家道德标準的推崇。但彈詞文本中幾乎不見為愛情反抗封建禮教的内容。
士紳家庭的教育觀念也是極富功利性的,即熱衷科舉。彈詞的創作者們雖為“小民”,但他們對待科舉的态度和士紳别無二緻:科舉可獲利,科舉為正途。彈詞文本中頻繁出現的科舉說教,正是對明清時期科舉成就輝煌和極為激烈的科舉競争的映射。
蘇州評彈
可見,通俗文藝并非皆具備反封建要素,反而像評彈這種更貼近日常生活的文藝形式,更能直接展示真實的而非浪漫化的曆史。若想在彈詞文本中看到斥責祿蠹的賈寶玉,或是情癡杜麗娘,則頗為天真。社會文化史研究要想做出更深入廣泛的研究,就要打破史料和視角的局限性,打破對民衆心态的固有認知,将目光聚焦到真正的世俗的事務和場景中去。
作為“以彈詞證史”的論著,《浮》頗有特色之處在于它讓研究者開始注意彈詞文本的史料價值,開啟了研究社會文化史的新角度。曾幾何時,史學界回蕩着“眼光向下”的聲音,然而具體如何“向下”則各有千秋。多數學者所看重乃是契約文書、族譜、村規民約等涉及鄉村、市鎮的經濟和制度的史料,“市井生活”和“非主流人口”常被忽略。但是市鎮發展到特定階段,必然會發生階層分化和職業分化。在“正經”的四民社會外,四處彌散的三教九流之輩也是市鎮發展的重要部分。他們雖被正統曆史叙述隐藏,卻真實地生存于曆史之中。而那些脫離于儒家禮制、佛道戒律的風俗和儀式,也随着他們走入尋常人家。彈詞創作者用大量文字去記錄這些被忽略的人士與風俗、儀式,拼湊起江南市鎮曾不為人重視的版塊。
《浮》通過對比彈詞文本和其他史料,呈現出一群迎合世俗權力、逐步化歸民間的僧道,也展示了巫婆、神漢、巫師、方士這類民間信仰群體如何彌補僧道未曾涉及的信仰領域。區别于正統宗教史研究關注的宗教發展、宗教理論和宗教儀式,《浮》更關切生存在江南市鎮中的居民如何利用宗教達成自己的目的,宗教人士如何利用民衆的迷信心理獲利。宗教的工具化在彈詞文本中一覽無遺。除宗教外,民間風俗在彈詞文本中也呈現出紛繁複雜的面向。如《玉蜻蜓》中的端午采百草常見于蘇州一帶,龍舟競渡在長江下遊與中遊各有區别,《白蛇傳》中呂洞賓崇拜在蘇州格外突出,以上記叙便是“百裡不同俗,千裡不同情”最佳描繪。筆者作為研究儒家禮儀的一員,也從此著中受到啟發。自宋元禮制下行後,儒家禮儀在民間已經幻化出徹底迎合百姓生存的一套流程。在彈詞文本和江南地方文獻中,吊奠禮品日趨豐富乃至奢侈,吊奠儀式中融入的佛道儀式并存在娛神娛鬼的現象,都表明市井民俗與正統儒家禮儀漸行漸遠。研究儒家禮制若不深入民間,必會陷入空中樓閣的困境。
如果說《浮》的前一部分是“彈詞中的江南”,後一部分則回歸“江南中的彈詞”。流傳于俗世的評彈藝術為了延續生命,不得不進行改革。文本内容趨于雅化,主流社會的正統觀念主導了彈詞創作,更為迎合清政府的文化政策;江南舊經濟中心由蘇州轉移至上海,評彈藝術借助城市發展重獲新生。進入都市的評彈既要迎合城市居民求新、求快、求趣的趨勢,又要融入時事新聞之類切合潮流的題材,還要面對城市中其他藝術形式的挑戰。新生與挑戰給予了近現代評彈藝術巨大壓力。面對這種壓力,作者在書末也表達了對評彈喪失創新動力和表演形式異化的憂慮。
與此同時,作為專業的曆史學研究者,作者面對彈詞書目的态度是非常審慎的。作者反複指出由于長篇彈詞的故事主旨、内容和表演形式具有鮮明的流動性,将其作為史料進行研究有三點需要格外注意。一則是要注重其中的曆史文化和社會心态因素,要區分“虛構的文字”和“虛構的動機”。文學作品雖是虛構的,但創作的背景、成因卻是真實存在過的。二則是要注意鑒别特定人物的描寫。三則是考證、分析文學類史料時要更為仔細、慎重。筆力有限,本文對此書的精彩之處不能一一道來,故以待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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