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說起“形而上學”,很容易感覺這是個外來詞,但其實“形而上”來自中國傳統經典。
其直接出處是《周易》,原話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這裡的“形”,是形象、形狀的意思。一切有形的東西都是具體的東西,比如你戴的手表,你住的房子。這些具體的、有形的東西,都屬于“形而下者”,那麼反過來,抽象的、無形的東西就是“形而上者”。
你的手表為什麼能計時,你的房子為什麼能遮風避雨,這背後都有抽象的規律在,這些規律就屬于形而上的學問,也就是“道”,也就是形而上學。
中國傳統裡很重視“道”和“器”的二分法。如果你的水平隻停留在“器”的階段,你的發展潛力就很有限。
比如你能勝任A公司的前台工作,但把你換到B公司的前台,你就不知所措了。這就意味着,你的能力過于具體了。但如果你上升到“道”的層次,就可以舉一反三、一通百通,随便換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前台都能勝任愉快。
如果你在“道”的層次更上一層樓,你還能掌握更抽象、更有普遍性的規律,從一家公司的前台工作領悟出待人接物的一切要領,那麼哪怕讓你去做一份從沒做過的工作,但隻要它是和人際關系高度相關的,比如治理天下,你都可以無師自通。
這就是孔子推崇的“君子不器”,這方面的榜樣人物就是儒家的聖人大舜。
大舜明明隻是窮小子出身,既沒學問又沒眼界,但偏偏做什麼像什麼,就算突然提拔他當領導,他也能表現得好像在這個崗位上已經幹了一輩子一樣。
如果我們來總結大舜的成功經驗,就可以說他對“形而上”的知識有着超常的領悟。
但是,中文裡可以說“形而上”,可以說“道”,并不會說“形而上學”。确定“形而上學”這個名稱的是日本明治時代的哲學教授井上哲次郎。
當時西學東漸,日本大量譯介西方經典,井上哲次郎從《周易》取材,把亞裡士多德的名著Metaphysics翻譯成“形而上學”,意思是“研究形而上的學問的學科”。
後來這部書傳到中國,中國的翻譯大師嚴複很排斥日本人的譯名——嚴複把Metaphysics重新翻譯成“玄學”,結果誰也沒壓倒誰。
今天我們讀西方哲學的中譯本,“形而上學”和“玄學”都是常見的詞,不知道來龍去脈的話還以為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但無論如何,亞裡士多德那部Metaphysics終于還是以井上哲次郎的譯名勝出了,今天我們看到的中譯本,譯名基本都叫《形而上學》。
不過在西方世界,Metaphysics這個書名本身的來曆就是一場烏龍。
公元前1世紀,學者編輯亞裡士多德的遺著,把這部分手稿排在《物理學》手稿的後邊,原稿并沒有題目,編者也沒想好該怎麼取名,就暫時寫上“排在《物理學》之後的若幹卷”。
這話是用希臘語寫的,後來羅馬人整理圖書,用拉丁語改寫成Metaphysica,這個名字後來就在西方世界沿用下來,到了英語裡就變成了Metaphysics。
詞的前綴meta既有“在……之後”的意思,又有“超越……”的意思,學者們舍簡易取深刻,Metaphysics的意思就這樣從“排在《物理學》之後的若幹卷”變成了“超物理學”。
這也不能全怪學者們粗心,因為這部書裡講的内容真的屬于“超物理學”,諸如“存在”到底是什麼,“實體”到底是什麼,“一”和“多”到底是什麼關系,事物存在的原因是什麼,終極原因又是什麼,諸如此類。
這些問題如果用英文表達,就是Be和Being的問題。所以哈姆萊特最名著的台詞“to be, or not to be”涵義不僅僅是“生存還是死亡”,否則就可以說成“to live, or to die”了,但中文隻能這樣翻譯。
你肯定會問:“這不都是哲學研究的課題嗎?”
沒錯,這都是最基本的哲學課題,所以“形而上學”和“哲學”這兩個詞在有些時候可以等價互換。
“哲學”這個詞也是日本人借用漢語的發明,用來翻譯philosophy。
philosophy的詞源同樣要追溯到希臘語,原義是“愛智慧”。
如果追溯得再早一點,希臘語的“哲學”來自“神話”,兩者是同源的,甚至可以說就是同一回事,隻是後來經過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士多德的努力,才終于使“哲學”脫離“神話”,成為一個獨立而高貴的名詞。
日本當時翻譯西方經典并沒有什麼統一的翻譯标準,借用中文來表達philosophy的譯名五花八門,比如有“理學”、“性理學”,讓人懷疑是朱熹的書。
物競天擇之下,“哲學”一詞最後勝出。所以當我們要分辨“哲學”和“形而上學”的區别,可以到philosophy和metaphysics的區别上找。
顯然前者的涵義更寬泛,諸如人生哲學、政治哲學,都可以歸入philosophy,但不能歸入metaphysics。
就連自然科學原先也屬于哲學,比如牛頓的名著《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那些慣性定律、萬有引力、行星運行軌道等等,都不是“科學”(science),而是“自然哲學”(natural philosophy)。
那麼牛頓當然也不是科學家了,而是一位自然哲學家。要等到牛頓死後一百多年,英語裡才出現科學家(scientist)這個詞。
科學(science)倒是早就有了,來自拉丁語,意思是“知識”,和來自古英語的knowledge原本是同義詞。
這裡順便講一句,把science譯成“科學”也是日本人借用漢語來做的。
古漢語裡直接就有“科學”這個詞,涵義是“科舉之學”。但科舉為什麼叫科舉呢,是因為要分科考試,比如一位唐朝考生要想好該報考哪一科,明經科還是進士科。
而science作為現代科學,一大特征就是學科越分越細,專業性越來越強,所以在分科之學的意義上被稱為“科學”。
你可以把所有的學問想象成一棵大樹,作為基礎的樹幹肯定隻有一個,而樹枝越分越多。
狹義上的“形而上學”曾經就是這個樹幹,它是更基礎、更抽象、更有本原意義的哲學。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形而上學”也被稱為“第一哲學”。
如果沒有堅實的“第一哲學”做基礎,那麼各種人生哲學、政治哲學,甚至自然哲學,就變成了空中樓閣。
比如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第三卷的标題是“研究哲學的規則”,一共給出四大規則,其中有這麼一句話:“所有物體的每一最小部分是廣延的、堅硬的、不可入的,可運動的且具有惰性力,這是整個哲學的基礎。”
如果能請亞裡士多德主義者來評價一下的話,他們應該會說:“沒錯,這就是形而上學。”
再換個角度舉個例子。比如我們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教導我們的人生哲學,我們應該照着去做。
但為什麼要照做呢?如果你的回答是“因為照做會有好處”,那麼你就淪為功利主義者了,無利不早起而已,一點都不高尚。
如果你回答“因為照做的話,全社會都會變好”——中國人能回答到這一步一般就算到頭了,但放到西方哲學裡來看的話,你仍然是個功利主義者,你的動機不過是為了謀求世俗意義上的利益而已。
再說你怎麼能證明這樣的結果真的好呢?
還有,所謂“勿施于人”,到底誰才算人呢?奴隸算不算人?“女子與小人”算不算人?異教徒算不算人?反動派算不算人?
“人”的定義在曆史上從來就沒有一以貫之的标準。而且,如果我們采用佛陀對“無我”的證明,完全能證明出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種叫做“人”的東西。
所以我們先要在第一哲學裡邊找到基礎性的答案,比如我們發現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上帝是至善至公的,那麼我們隻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做事就好了,或者像康德那樣找到所謂“定言令式”,非得如何去做不可。
那麼,為什麼“形而上學”在今天很多人的心目中是個貶義詞呢?我們以後再聊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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