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袁憶晨,今年38歲,我老公李鑫兩年前開始不再碰我。他肯定有自己的原因,我不太清楚,我也無所謂。
我們是相親結婚的,在大家都匆匆忙忙趕着上車的年紀。他比我大兩歲,當時是一個國企的副主任,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跟我吹,領導很看好他,再過三四年,副總的位置就是他的。
轉眼8年過去,他還蹲在副主任的位置上,一點挪位的迹象都沒有。現在他一回家就窩在沙發刷抖音,成天笑個不停,我聽見就煩。
“對面老吳都搬家了,換了120平的房子,你什麼時候去找領導搞搞關系,上一級就能加工資,咱們也不用老擠在這80平的老房子裡……”
“啧,組織有組織的考慮,要是人人都像你這麼庸俗,單位不都亂套了!”
重複了幾百次的對話,開始我還會發火跟他吵,到現在連吵的脾氣都沒有了。我把一堆髒衣服塞進洗衣機裡,重重地蓋上門。
回房間之前看了一眼客廳,9歲的兒子正趴在茶幾上嘬面條,電視裡放着《大耳朵圖圖》。
我一度懷疑兒子是弱智,帶去醫院看了幾次,醫生說沒問題,正常範圍内。後來我算是明白了,他和他爸一樣,就是懶得動腦。
昨天的數學考了20分,結結實實被我打了一頓,哭的稀裡嘩啦,他爸在一邊勸,“嶽嶽不是本來就這樣嗎,門門功課都差不多,你咋還沒習慣呢?”
“他這樣以後能幹啥?你還能養他一輩子啊!”
“唉,其實就過過日子也花不了多少錢……”
我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整臉開始垮了,眼周又新添了幾條皺紋。38歲了,這都過得是什麼日子?
兒子嗫嚅着蹭到我房間門口,“媽媽,我們要去公園看鳥,你、去嗎?”
“看什麼鳥,我不去!”
兒子明顯地鮮活了很多,高興地說,“好的,那媽媽你好好休息!”
“嘭”的一聲關門聲,樓道裡爺倆有說有笑的聲音逐漸遠了。
家裡安靜下來,我走出客廳,看見新收的幹淨衣服堆在沙發上,廚房裡有滴水的聲音,水槽裡髒碗菜葉一片狼藉。茶幾上攤着面碗,桌腳上還糊着一坨面,我這才突然想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這輩子,就這樣了。
這個念頭一起,我覺得自己快窒息了。想當年我也号稱廣告系女神,花一樣的,受過無數才俊追捧啊。
身邊有幾個女性朋友沒結婚的,人人都是單身貴族,看不出實際年齡,自稱那什麼,精緻的豬豬女孩。我那時要沒嫁給李鑫,怎會比她們差?
“滴滴”,微信消息響起。我打開一看,是老闆何鈞,“親愛的,生日快樂!有時間出來喝一杯嗎?(愛心)”
總算還有人想着我。看完短信我笑了一下,随手删除。
2
我們直接去了酒店,周末的白天,這裡沒什麼客人。
一頓溫存,我故作嬌羞地躺在他懷裡,在他身上畫圈圈,“親愛的,上次說的項目總監的位置……你幫我看得怎麼樣了?”
“哎呀,你一個女孩子,當領導很累的!”
臭男人不會得了甜頭不辦事吧?
我有些急了,“我在公司七年了,好多新來的都爬到我頭上去了,我臉上挂不住啊!你怎麼就不知道心疼我呢?”
“好好好,鈞哥心疼你,回去就給你辦。現在嘛,咱們有更重要的事要談,哈哈哈……”
轉眼鬧到天黑,何鈞才起身去洗澡。進去前他接了個電話,放下手機時屏幕沒鎖上。
我聽見“滴”的消息聲,不經意看了一眼,瞥見“秦雪”的名字。
銷售部的秦雪是我的死對頭,年輕漂亮,老實講,也有一點能力,進公司才三年,俨然已經自居銷售王牌了。
看到她的名字,我忍不住好奇,打開了何鈞的手機。
那是公司上層内部的消息群,我劃着聊天記錄,一股怒火逐漸燃燒——媽的,這不是基本内定秦雪當項目總監了嗎?何鈞搞什麼毛線!
我氣得胸口起伏,正好何鈞出來,“哎,你怎麼随便翻人手機啊!”
我陰沉着臉,“這怎麼回事?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何鈞見事情瞞不住了,幹脆攤牌,“這不是、這不是……唉,憶晨,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我沒必要針對你,是吧?但是你的能力吧,大家有目共睹,真不合适……不合适你要硬上,太累!我也是為你着想。”
“何鈞你個騙色的混蛋!”我怒火攻心,也管不了許多,上手就打,邊打邊罵。
“诶诶,你話不能亂說啊,當初不是你自己貼上來的啊……”
後來何鈞也火了,我挨了個耳刮子,沒讨着好,“袁憶晨你還想不想在公司待了?信不信我開除你?”
我一下呆住,委委屈屈地開始哭。
何鈞穿好衣服,還不忘給我發打車的錢,“袁憶晨我告訴你,見好就收啊,鬧起來對你沒好處!”
“嘭”,何鈞摔門而出。我好容易收住眼淚,那個郁悶,想死的心都有。
我拿出冰塊敷住打腫的臉,嘶,真疼!
3
我沒吃飯,直接上酒吧。我要怎麼辦?我不甘心啊!
今後還有十年、二十年,我還能怎麼辦?
我想着這些問題,一直喝到後半夜,醉醺醺走出酒吧,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我隻好在街頭晃蕩,也不知過了多久,晃到一家藥店門口。這藥店有個好笑的名字——圓夢藥店。但“夢”字的燈管沒亮,因為玻璃破了一截。
“哧,夢碎了,夢碎藥店,哈哈哈……”我糊裡糊塗走進去。
“解酒藥,謝謝。”
我覺得我是眼花了,因為櫃台後面的藥劑師竟然穿着隆重的白西裝,領口還紮着個同色蝴蝶結。他安靜地遞給我一盒解酒藥。
我接過來,目光卻被一旁特制的小玻璃櫃吸引。裡面整齊地陳列着一個一個的白色小藥瓶,玻璃櫃頂部寫着牌子:圓夢藥丸。
“這是什麼?”
藥劑師禮貌地笑了笑,“這是本店最新研制的圓夢藥丸。吃一顆,能實現一個願望。”他打開櫃門,遞給我一個藥瓶。我晃了晃,好像藥量不多。
實現願望?現代科技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嗎?
藥劑師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說,“當年青黴素剛被發現時,很多人不敢嘗試,結果呢?這些錯過機會的人,隻能任由結核病發作,一命嗚呼。隻有看準時機的人,才能優先享受科技的福利。”
我聽得雲裡霧裡,不明覺厲。“這怎麼吃的?”
“跟普通的藥丸一樣吃,一次一顆,五顆一組。
不過它有兩個副作用,一是,實現一個願望的同時,它會拿走你已有的一樣的東西。當然了,它會自動識别你已經不需要的東西,價值不會超過願望的。”
“還有一個副作用呢?”
“它隻負責實現,不負責其他,更不負責恢複原狀。”
我擡頭看了看牆面上,藥店的營業證照齊全。“無效的話你們負責賠償嗎?”“包賠。”
我點點頭,要了一杯水,吃了一顆解酒藥,又吃了一顆圓夢藥丸,藥瓶裡還剩四顆。我想了一想,說,“我要項目總監的位置。”
藥劑師收了錢,“袁小姐可以回去靜候佳音。”
我出了店門,咦,剛剛買藥,我是出示身份證了嗎?
4
周一,我抹了厚重的粉底和遮瑕,戴着墨鏡去上班。
經過何鈞辦公室,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被燙了一般趕緊避開。
過了一會兒,他秘書來找我,說公司所屬集團的董事長摔了一跤住院了,讓我跟着老總去一趟。
反正就是他想支開我,眼不見心不煩。
我跟着去了醫院。
集團董事長羅敖現年五十歲,很健談,看起來隻有四十幾歲的光景。他們談笑風生,我在一旁無聊地應和,半晌羅敖突然定定地盯着我看,“小袁,你能把墨鏡拿下來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勉強地拿下墨鏡。我以為他看出來我臉上的傷,正想着怎麼圓過去,誰知他突然說,“小袁,你長得真像我初戀啊!”
呵呵,男人搭讪的台詞永遠這麼老套的嗎?這話我不知道怎麼應和了,總不能說“哈哈,您也是”。
我就不說話,把頭發撩到耳後,羞澀地笑了笑。羅敖一拍大腿,“哎呀,就是這樣,更像了!”
我隻當他是開玩笑,可接下來一周,他竟然正兒八經開始追我。
豪車,鮮花,香槟,珠寶……說實話我有點招架不住,我承認我見的世面少,李鑫和何鈞都是務實派,從來沒搞過這一套。
不久我就投降了。那天羅敖把我拉入懷中,拍了拍我的手,别有深意地說,“聽說,你想當項目總監?”
我一下愣住了,這才想起爛醉的那天晚上,自己吃了一顆圓夢藥丸的事。
這太神奇了吧!我忍住心中竊喜,把頭發撩到耳後,羞澀地點了點頭。
于是,我如願以償地成了袁總監,七年的打拼總算有了個結果。
秦雪不服氣了,在公司大門口攔住我鬧,“你知道我為了那些案子花了多少心血嗎?你别以為自己幹的爛事沒人知道!”
“跟前輩說話嘴巴放幹淨點好嗎?什麼素質……誰說了總監一定是你嗎?”
我不跟她計較,邁着勝利者的步伐,頭也不回地上了羅敖派來接我的車。
幾天之後,李鑫把一疊照片摔在我面前。照片裡,我和羅敖親密無間。我咬咬牙,秦雪……
“這是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呗,還能是怎麼回事。”我不說話了,任由李鑫耍威風。
其實這麼多年他難得在我面前占回理神氣一次,老夫老妻的,我不戳穿他。就這兩年他能幹淨?他還能當和尚去?他單位年輕漂亮的女員工不要太多,我心裡有數得很。
“差不多行了啊,兒子快回來了……”本來日子過到這份上,各管各的自在,誰還比誰高尚了?可他還蹬天了,越罵越不成樣子。
我火氣上來,喊道,“要不是你不争氣,我犯得着嗎?我就是想住大房子拎名牌包怎麼了?你不行我還不能靠我自己啊?”
李鑫一下子默了,指着我憋半天,吐出倆字,“……虛榮!”
最後他說,“沒啥好說了,離婚!”
“你想清楚了,你别後悔!”
我其實不想離婚,這個年紀的女人離婚很麻煩,而且對兒子也不好,但李鑫堅持。“我跟你這賤貨過不下去!”
我被他的不留情面激怒了,故意堵他,跟他搶兒子。
這樣我們在撫養權問題上又是一通鬧。不得不說鬧離婚真的累啊,鬧得我身心俱疲。可我想這就是藥丸的副作用吧,隻能硬着頭皮承受。
法院按照慣例把年紀還小的兒子判給了我,我把我媽從鄉下接來和我們一起住,順便照顧孩子。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實現了願望,以後日子還長着呢,重整河山待從頭吧。
帶着一點失落,一點雀躍,我開始了作為袁總監的夢想生涯。
可好日子還沒過多久,問題又來了。
5
升職加薪,人生樂事。我重新裝修了房子,換了更大的辦公室,着實風光了一陣。
可當我開始接觸總監的工作實質,我才發現自己從前太天真。
項目計劃、項目進度、控制預算、客戶引導……我薅掉了不少頭發才一一搞明白意思。
我手下人不給力,拿出來的案子屢屢被打回,又特别玻璃心,說他們幾句就要撂挑子;客戶特别難纏,自己的要求常常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回頭就亂改一套,最後還得我們背鍋;還有銷售部,我總覺得秦雪故意使了絆子……
我又是陪吃飯又是陪喝酒,場面上都玩得好好的,翻臉就不認人。
更要命的是羅敖的态度轉變,他對我冷淡了許多。
“親愛的,晚上一起吃飯?”
“今晚不行,有個客戶要約,下次吧。”
“親愛的,上次跟你說的案子太頭疼了,幫我看看吧?”
“公司的事,你應該找何鈞啊!”
男人果然都是喜新厭舊的。我沒辦法,隻好苦撐着。結果半年不到,何鈞就來找我了。
“公司是講收益的地方,你看看你接手項目以來,客戶流失、業績下滑、員工辭職……你這總監是怎麼當的?”
老實說,何鈞怎麼想怎麼說我都不在乎。可關鍵是,他明知道我和羅敖的關系,還敢對我這麼不客氣,這無疑給我釋放了一個信号:這是羅敖默許的,甚至是授意的。
我慌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覺。我在這位置上才坐了多久,現在下來,别人怎麼看我?何況還有裝修房子貸的錢加上買家具的錢要還呢……
這時候我記起來我還有個殺手锏,這一次,我得想一個一本萬利的法子。
6
第二顆藥丸給我帶來羅敖的愛情和婚姻。他火速辦好了抛妻棄子的手續,我成了第二任羅太太,搬進了他位于小港灣的半山别墅——一個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一下年輕了十年,簡直意氣風發。羅敖快把我寵上天了,羅馬的午餐、馬爾代夫的夕陽、巴黎的夜景,哈哈,你想到的想不到的奢華,統統都是我一個響指的事兒。
原來有錢真的可以為所欲為,回想我的前三十幾年,那都是什麼狗屎日子啊!
我跟随羅敖出入名流宴會,在衆人豔羨的目光裡,我覺得自己就是魅惑衆生的妲己。角落裡有一些倒人胃口的竊竊私語,但他們隻是嫉妒。還有明裡暗裡的冷嘲熱諷,以為我聽不出來呢,但我也不在乎。
當然,如果羅敖不高興了就會麻煩一點。有一回我聽見他和幾個賓客聊天,“……沒錯,還是得看這幾天道瓊斯的情況……”
我不是惦記着羅敖老要我“融入、融入”的嗎,也沒聽太清楚,這不就端着一杯酒“融入”了:“哎,道瓊斯真是太不厚道了呀,對吧,一把年紀了還要離婚娶小演員……”
在場的賓客都笑了,我為自己的社交技能頗感自得,隻有羅敖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太對。
回家了他跟我發起火,“沒事别亂插話!”那時我才知道,我印象中的好萊塢演員是道格拉斯,他老婆好像叫瓊斯,道瓊斯是一種股票指數……
不管怎麼說吧,都是人嘛,出洋相總是難免的。隻是漸漸地羅敖出門就不怎麼帶我了,我安慰自己,他體貼我應酬太累。
我樂不思蜀,一時忘了藥丸副作用的事,直到我兒子出了事,我才想起來。
有一回在三亞,我和羅敖在海灘邊曬太陽,嶽嶽就和我媽待在房間裡睡覺。後來嶽嶽醒了,這熊孩子趁我媽睡覺一個人偷跑出房間玩去了。
不知怎麼摸到了酒店的後廚,可能是肚子餓了,看人家從大冰櫃裡走出來手裡都拿着吃的,也尋了個空隙鑽了進去。等知道冷了要出來,卻怎麼也打不開冰櫃門。
虧了那時是飯點,來往人多,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滿臉冰霜地進了醫院,搶救了好久才脫險。
我一時心急,對着我媽說了幾句不知輕重的話,她委屈勁上來,就從醫院跑出去了。這時李鑫趕來了,劈頭蓋臉地罵我,罵不過瘾作勢還要撲上來打,場面亂成一團。
羅敖全程冷着臉不作聲,最後跟下屬交代兩句就不見了人。
因為這件事,我輸了監護權官司,看羅敖那樣子,我也不敢怎麼求他,隻好讓兒子跟李鑫。我媽很内疚,不久就病倒了,一直養在半山别墅。
羅敖開始日夜不着家,諾大的别墅,就我、我媽和保姆三個人上下,有時候說句話,回聲都要蕩好久。偶爾我回公司,不鹹不淡地打圈招呼,大家心知肚明,那裡早已沒我什麼事兒了。
購物、泡吧、吃喝玩樂,原來這些事也有做到盡頭、毫無樂趣的時候。
我媽還總要和我吵架,以為我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呢,妝太濃了要管,回家晚了要管,還說我守不住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我說哪個,她說哪個都守不住,真是失敗。
火氣騰上來,我喊着讓她滾出去,我這麼失敗你還不是吃我的喝我的,你厲害怎麼連個孩子都看不住,留你有什麼用?
當晚,我媽就收拾東西冒雨回了鄉下。
7
羅敖在外面又有人了,我雇人查的。
照片上一個妙齡美人,蓬松的長波浪,簡潔的卡其風衣,面容姣好,氣質出衆,畢業于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再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長期的失眠和酒精讓我憔悴不堪,跟人家怎麼比?
我覺得很累,同時又有種想撕碎一切的力氣。
半夜三點,羅敖回來了,一身的香水味。我坐在客廳地上翻我們婚禮的照片,一邊橫七豎八倒着幾個酒瓶。
羅敖看見我先是一怔,然後不耐煩地咂嘴,“跟你說少喝點酒,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
我聽見自己鬼魅一樣笑了兩聲,“什麼樣子?不好看了是嗎,那肯定是沒有你外面的小妖精好看了……”
羅敖知道我查他,走過來蹲在我面前,“有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不用知道得那麼清楚。你看看你周圍,哪樣東西不是我給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我擡起頭,看着他自鳴得意的臉,突然升起一股恨意。下一瞬,我拿紅酒潑了他一臉,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東西!”
羅敖的臉開始扭曲,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你又是什麼東西!蹬鼻子上臉的賤貨!”
我說不出話,腦袋被抵在沙發上,悶悶撞了幾下之後,他放開了我,起身,用力摔上門。
那晚我吞下第三顆藥丸,許願時幾乎歇斯底裡,“讓那個女人去死,讓他們都去死!”
8
雨一連下了幾天,落地窗外的山林像煮得稀爛的剩菜糊成一團。
電視裡循環播放着新聞,飛往倫敦的航班在太平洋上空失事,無人生還。死難者名單裡有新歡的名字。
她本不該在那架飛機上,因為在倫敦舉行的藝術座談“突然”改期,顯然她是被“某種外力”臨時弄上去的。
羅敖幾天不着家,也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着,想必也有一段痛不欲生吧。羅敖是多情的人,她這一死倒死成了他的白月光。
我覺得冷,躺在床上蓋了兩床被子,身體還是止不住發顫。我不知道這一次的代價是什麼,或者說,我還剩什麼。
家裡電話傳來刺耳的鈴聲,我沒接,它轉了留言:我媽昨晚突然摔倒,引發腦溢血,治療無效身亡。因為我手機一直關着,村裡人隻能打給李鑫。
我想起我對我媽說的最後一句話,留你有什麼用……藥丸精準識别,把她當垃圾處理掉了。
我突然笑起來,越笑越大聲,直到歇斯底裡,喉嚨被嗆,我又止不住地咳嗽,咳得淚流滿面。
幾天後的葬禮,羅敖還是沒出現。我真懷疑他已經死在哪裡被野狗吃了。這樣想的時候我甚至還生出一點難過。
李鑫穿着皺巴巴的夾克,一手挂着兒子的書包,一手牽着兒子走到我面前。
“節哀順變。”他啞着嗓子說。
我靠過去抱了他一下,他身子一僵,随後故作自然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隻是一時沖動吧,也許還含着些試探。距離和悲傷足以産生美感,更何況他是我曾經年輕充沛的證明。
這親密的一幕上了八卦頭條:本市商界大鳄二婚夫人密會前夫。我是怎麼知道的?
當晚羅敖回來了,喝得爛醉,靠在門口朝我笑。
他的手機直直砸過來,砸到我額頭。我撿起手機,花花綠綠的屏幕上沾了點血迹,底下是我抱着李鑫的照片。
“看看你做的醜事!”
我沒理他,捂着額頭起身,走想去找藥箱。
這冷漠惹惱了他,他一把攔住我,一個巴掌打下來,我沒站穩,摔在了茶幾上。
我火上來,幹脆發了狠,尖聲道,“我做的醜事?你又在外面幹嘛了!你不抱我還不準别的男人抱我?”
羅敖俯身靠近,我估他又要打我,忙避開臉,另一邊雙手并用劈頭蓋臉地扇他。
羅敖被激得怒極,一下捏住我的脖子,呲着牙狠道,“死的怎麼不是你啊!”
我察覺到不對,可無論我怎麼掙紮,他絲毫沒有松手意思。
力道不斷加重,我聽見自己艱難而無效的呼吸聲,最後化成耳朵裡的嗡嗡作響,黑暗從視線兩邊開始蔓延……
意識模糊的一瞬,我的指尖突然觸到一絲冰涼。
“噗”,我聽見刀尖插入肉體的聲音,緊接着脖子一松,一切都歸于黑暗。
9
我回到了出生的村子。
我媽正在一盞昏燈下做鞋,為了省一點電費,每天晚上我做完作業之後,家裡的大燈就關了。
我爸早逝,我媽靠做些衣服鞋子過活。她手巧,做的東西又結實又美觀。
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到鎮上賣鞋,我跑前跑後幫着擺鞋,擺完一雙,退後兩步一瞧,再上前挪兩下。
路過看熱鬧的人不少,買的人卻不多。
對面攤子的生意很好。省城來的鞋販子,鞋子是擺得多,但流水線下來的二等品,質量很參差。可人家又是擴音喇叭,又是大幅招貼畫,一套一套的廣告标語,引來衆人搶購。
“品質高貴,品味時尚”
“人生每一步,都要走出精彩風格”
我恨恨地瞧着那個笑得滿臉褶子的商販。再看看媽,來人了隻會說,“都來看看啊,鞋子是很好的。”
一整天下來,我們隻賣出兩雙鞋。晚上回家,我趴在桌子上賣力地寫寫畫畫,我媽走過來,“喲!”她笑了兩聲,“這不是白天對面那攤子的招牌嗎?”
“嗯,長大了我就去學做廣告,我要把你的鞋全賣出去!”
“行啊,媽等着你!”
我在看守所醒來,滿臉淚痕。夢裡這陌生又熟悉的場景是什麼時候的事?
原來一開始我喜歡的還不是錢,不是豪宅,一開始我喜歡的是廣告,單純地能幫人賣出東西的廣告。
人生多奇怪啊!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歪了,你拐過幾道彎,再回頭就看不見最初的風景了。
羅敖死後,我在監獄裡待了三個月,最終被認定為正當防衛,無罪釋放。
集團的張律師接我回了半山别墅,因為羅敖沒立遺囑,作為羅敖的第一繼承人,我不僅繼承他的财産,還需要繼承他全部的債務。沒錯,是債務。
我離婚二嫁董事長,成養尊處優富太太,不久卻背上千萬巨債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張律師簡略地解釋了一下,這些年集團表面風光,其實賬面赤字驚人,正面臨巨額的債務危機。這次因為羅敖的死集團股價大跌,照這樣下去集團很快就會破産……
律師走後,我在客廳坐了一整夜。我殺死羅敖的茶幾上還隐隐有些鐵鏽紅的痕迹,酒瓶和各種藥物淩亂雜陳。我認出來混在其中的圓夢藥丸的瓶子,我的心驟然縮緊,但同時又有種莫名心安。
我别開目光,任由黑暗籠罩着我,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沉沉睡去。
10
清晨,我被一片嘈雜聲吵醒。
大門有鑰匙響動,是今天回來上班的保姆。她一進門就急忙忙地跑到我面前,“哎呀不得了夫人!”
她說門口堵了好些人,有集團的員工還有記者,聽說集團要破産裁人了,來要說法。還有的堅持說我謀财害命,吞了羅敖的錢……
我走到窗前,果然看見一堆人堵在鐵門外。那鐵門被扒拉得搖搖欲墜,恐怕堅持不了太久。
真是好事不靈壞事靈,正想着,隻聽“咣當”一聲,半扇鐵門應聲倒下,人群轟然沖了進來。
“快,把大門鎖了!報警、報警!”
保姆踉跄着沖去鎖了門,又掏出手機報警。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繞着客廳轉了兩圈,突然想起來就往茶幾跑去。
我撿起一顆圓夢藥丸直接吞下,“幫我擺平這個爛攤子!”
吃完藥丸,我心神稍定,起身攏了攏頭發。
人群聚集在大門口,有喊叫的,有砸門的,氣勢洶洶。我穿好衣服,平複一下緊張的心緒,讓保姆去開門。
保姆雖然疑惑,但還是照辦了。
大門打開的一瞬,外面倒突然安靜了下來。人們睜大了眼睛盯着我,好像在看什麼稀奇的妖怪。
我搬了一張椅子到門口,動作誇張地站上去。
“我昨天剛從看守所出來。”我停了一停,目光環視一周。
“我在裡面蹲了三個月,牢飯很難吃,床闆硬得沒法睡。”
“現在你們強闖民宅,監控裡拍得清清楚楚,如果我要追究,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人群中起了些騷動,但我知道圓夢藥丸一定會确保事件順利,神态頗穩。
“但我不打算追究。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是聽信了謠言,有些人是擔心生計,各有各的原因。現在我請你們弄清楚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堵在我家門口鬧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知道自己看着并不像什麼可信可靠的人。但就目前來看,你們能信能靠的,隻能是我!”
“所以,我請大家,理清楚自己的訴求,明天一早,到集團旗下飛騰廣告公司的大會議室集合。到時候,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我從椅子上下來,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發麻的雙手。
之後的幾天,我迷迷糊糊幾乎是被推着走的。
第二天我和集團一衆股東和管理者一起出席了會議,為澄清謠言,解答疑問,演好了資本家們慣演的一出戲。
之後我吃住在公司,厘清資産債務,試圖找到業務突破口。不久,輿論暫時回潮,集團大部分實業恢複了運轉。
我期待着第四顆藥丸發揮更大作用,可奇怪的是,我們始終無法找到提升股價的突破口,再這樣下去,破産還是不可避免。
11
我回家的時候保姆已把客廳收拾好了,我找到那個藥瓶,裡面确實隻剩一顆圓夢藥丸。
我不想破産。我已經衆叛親離,除了錢,什麼都沒有了。如果連這都失去,我血肉模糊這一路,還有什麼意義?我說服不了自己,我當然要抓住這跟救命稻草。
“我要集團股價大漲,穩步實現盈利。”
我拿着最後一顆藥丸,為了避免再次發生烏龍,一遍一遍預演許願的内容。
就在我準備吃下藥丸的時候,一個電話打斷了我的動作。我一看手機,是李鑫。
“你來一趟醫院吧,看看嶽嶽,說不定,是最後一面了。”
我愣在原地,再三确認,李鑫的話才慢慢有了實際意義。
我匆忙趕到醫院。
嶽嶽得了一種罕見的白血病,醫生說,已經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目前的技術問題。說完他搖搖頭,宣告無力回天。
李鑫奔潰了,癱在醫院走廊痛哭流涕。
我走進病房,看着嶽嶽安靜地睡在病床上,一點都不像生病。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一直是個失職的母親,但我記得他剛出生的時候,醫生把他放在我胸口的情形。“真小啊!”我默默地想。
那個時候,我是決心要好好保護他的。後來,唉,後來……
我在衣袋裡觸到了那個塑料藥瓶,一陣難受。圓夢藥丸每一次都實現了我的心願,可不知為什麼,我隻覺得越來越不幸福。
現在我還剩最後一次機會。
12
集團還是破産了。
救了嶽嶽之後,我再找不到什麼藥丸可以依賴。我曾鼓起一口氣,天真地想憑自己的力量救活集團。我去找秦雪,希望她幫忙勸客戶注資,她拒絕了。
意料之内的事,她恨我入骨。
破産清算之後,羅敖名下所有資産都将拍賣用來抵債,其中居然包括半山别墅。不夠的部分,仍将由我這個繼承人來負責償還。
貼封條那天,我就站在門口,原以為我會痛徹心扉,但我沒有。
我出奇地平靜,甚至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
離開之前,保姆遞給我一個小包,“夫人,這是我在房子裡收拾的一些您的私人物品。”
我接過來,謝了她。
三年前住進别墅時,我以為我擁有了全世界,三年後我走出來,帶着一小包“私人物品”。
原來這世上,已沒有什麼東西真正屬于我。
我回到了幸福小區,好笑的是,那時顯赫的我居然沒想到把它的貸款一次性還完。于是,又一筆債。
我翻出上年代的簡曆,修修改改,開始海投。沒辦法,我要吃飯還債,總得找份工。
然而簡曆全都石沉大海。
我在附近超市找了份收銀的工作度日,從清晨到深夜,一天站下來腰背痛得不行。
後來我的郵箱終于收到了一封回函,一家叫“湖心亭創意”的廣告企劃公司同意我去面試。
我心裡升起一陣久違的悸動。
為了應對面試,我翻出了積灰的專業書籍,做了自認為最精心的準備。還咬牙買了一套西裝,我看着鏡子裡四十多歲的自己,平心而論,狀态不太好,但勉強能看。
然而面試當天,我一走進會議室,心就全涼了。
坐在首席面試官位置的,是秦雪。我忍不住翻一個白眼,都明白了。
“湖心亭創意”是秦雪創業的公司,她一直野心勃勃,也确實有這個能力。
我笑着說,“你耍我玩,就是想看看我現在過得有多慘是吧?現在你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嗎?”
我正要轉身,秦雪叫住我,淡淡地說,“我才沒有這麼閑。”
她按下手裡的遙控器,一旁電視屏幕裡顯出一段影像。我認出來,分别是我在半山别墅前和集團會議室開招待會的情景。
“我是拒絕了你救集團的請求,因為我知道那是徒勞的。但我一直都承認你的公關能力。其實你有自己的實力,隻是不知道為什麼,老要去走歪門邪道。”
秦雪的嘴邊挂着典型的秦雪式譏笑。“我公司的公關部還缺人,怎麼樣,想不想跟我一起幹?”
我看着電視屏幕,撇了撇嘴,“你這公司才剛起步啊,我要考慮一下。”
13
當晚我一邊吃泡面,一邊在翻我那個“私人物品”的包。裡面零零碎碎的有幾個藥瓶子,維生素、阿司匹林,剩的都不多。
我突然心意一動,腦子裡有股力道,沉沉壓過來。
我把藥瓶裡的藥都倒出來,清一色特征不明顯的白色小藥丸,但中間有一顆,我一眼就認出來那與衆不同的色澤:圓夢藥丸!
每次吃藥的場景迅速從腦中劃過,我記起來那天人群堵在門口,我慌忙跑到客廳茶幾邊不顧一切地吞下第四顆藥丸,可我吃的,其實隻是一顆維生素。
眼前的這一顆,才是那時我指望能發揮更大作用的藥丸。
我一下興奮起來。有了它,我可以讓集團複活,我可以有很多錢,至少我可以清除債務……
可這種興奮很快就偃旗息鼓。
我明白過去幾年我一直活在海市蜃樓裡,我以為是我的東西,我作弊得來的一切,從來都不曾真正屬于我。
直到今天上午,秦雪當衆播放視頻,肯定我的能力,我才有了一種久違的感覺——腳踏實地。
她說的對,我一直在走歪門邪道。
14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派出所。把那家藥店、藥丸、以及我許願那個女人和羅敖去死的事一一交代了。
警察看我的眼神,活像在看神經病。但謹慎起見,他們還是收下了我裝在維生素瓶裡的圓夢藥丸,讓我回家等檢測結果。
我走出派出所,面對一條街的車水馬龍,心裡一陣輕松。
我想他們可能檢測不出任何結果。但是坦誠一切,應該是開始新生活的一種不錯的方式。
我掏出手機,給秦雪回複:“我接受你的邀請,以後工作上請多指教!”
我關掉手機,擡頭的一瞬間,看見街對面一個穿戴白西裝和同色蝴蝶結的男人。
他正對我笑着,轉身的時候,手裡赫然是那個裝着圓夢藥丸的維生素瓶。(原标題:《圓夢藥丸:惡女的自白》)
本故事已由作者:大兔君Chloe,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号“談客”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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