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繼凱(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米芾書畫天下聞,歎賞者衆多。作為北宋名家,其書畫作品受限于各種條件,傳世真品不夠多,尤其是享有“米氏山水”(又稱米點山水和米氏雲山等)美譽的繪畫,傳世之作更少,但盡管如此,其書法和繪畫在中國書畫史上仍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米芾的文學創作尤其是詩歌創作,雖也有作品專集遺失的巨大遺憾,但傳世之作還是比較可觀的——多乎哉?答曰:不多也不少,亦頗受好評。後人編校的詩文集《米芾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即為明證。筆者平生最歎服的是多才多藝且能夠将諸多才藝“磨合”而成獨特佳作之文化巨子,作為“宋四家”之一的米芾,就是令我歎服的這種傑出人物。尤其歎服他是骨子裡的詩人,技藝高超的書家和畫家,通體文藝大家“範兒”,歎賞他的詩書畫在總體上所達到的藝術境界。面對米芾壯闊奇麗的文藝世界,筆者這裡僅簡略申說三點:
米芾草書論書帖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辄徒成下品。張颠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下,但可懸之酒肆,辯光尤可憎惡也。
一、米芾的文藝作品具有“複合”的藝術魅力
文學與書法藝術存在着密切關系,因為語言文字和思想情感以及内在的形象思維已經為二者的相通奠定了基礎。米芾的詩文也是他的“文心雕龍”,其成就不可小觑,且與書畫結合,能夠充分體現和彰顯詩書畫集于一體的“複合之美”,這是一種典型的“共美”。記得筆者在青少年時期愛上書法時,就迷上了米芾的《苕溪詩帖》,對其詩詞之美感覺尚有朦胧,卻對其書法之美一往情深,那種用筆靈活果斷,筆法沉着痛快的書法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騰挪自如、渾然大氣、潇灑不羁,開張有力的筆墨确實可以直擊人的心靈。近些年來則對苕溪詩歌的情景交融、超凡脫俗之美,以及詩中有畫、書中有畫的境界與意趣有所感悟——從描摹山水、抒情達意的詩歌中領略到國畫常有的畫意畫境并不難,從書法線條的飛動、飛白、使轉、點畫和布局中體察到畫意畫境雖有些難度,卻也可以仔細揣摩得之。這種幾乎可以同步獲得詩書畫“複合之美”的情形在欣賞米芾《淡墨秋山詩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時也會出現。詩雲:“淡墨秋山畫遠天,暮霞還照紫添煙。故人好在重攜手,不到平山謾五年。”詩中既有山水大美,亦有情誼之好。其間還有畫界享有盛名的“米氏山水”通過濕筆水墨寫意來表現的煙雲變幻之美,也有老友重逢、回顧往昔的歡愉之情,而這些詩情畫意還有隐約可見的情節與高妙舒展的翰墨渾然一體,于是成就了筆力雄健、使轉靈動、結字端妍、氣象卓絕的書法精品,同時也成就了詩歌文本(手稿即第一文本)加書法文本(第二文本)再加情景再現、畫意外溢的“複合文本”(第三文本),由此美美與共,美美複合,遂具更為美妙也更加珍貴的國寶屬性及特征。這種情形也出現在米芾創作的其他詩文中。米芾手書而成的各類詩歌,構成了美不勝收的詩書畫的共美境界。僅從詩歌内容題材而言,就有“衆美”雲集之感:山水景物詩的詩美如畫、自述詠懷詩的情意深切、交遊贈答詩的肝膽相照、書畫題贈詩的豐富多彩,凡此種種,出之于相契合的語言文字和自帶畫意的書法翰墨,可謂美輪美奂、妙不可言也。遺憾的是,米芾有不少手書的詩文遺失了,也有那麼多詩文雖有文字卻無手稿(書法)傳世,深望未來通過考古考證能夠有所發現。
二、米芾傳世的作品各有其美妙之處
無論米芾的哪件作品(僞作除外),即使孤立來看,也都有其内容與形式緊密結合的奇異之美,可謂件件精品,這無疑是他深厚功力的體現和精心創作的結果,從而凸顯了與“衆美”相關聯的“個美”。這與我們所熟悉的一些現代文人書法家既有許多佳作亦有不少陋作(敗筆較多)的情形迥然不同。米芾擅長篆、隸、楷、行、草等書體,自然可以展現各體書法之美。除了前述的名帖,米芾的其他傳世書作,提起來也都仿佛有姿态各異的美神隐現于字裡行間。如《蜀素帖》《元日帖》《中秋詩帖》等,都是各具風神妙道的書法精品。《蜀素帖》的筆法奇崛、結體奇詭、運筆痛快、蒼潤互補、神采奕奕,揮灑翰墨也彰顯了其開篇意象之美:“青松勁挺姿,淩霄恥屈盤。種種出枝葉,牽連上松端。”米芾的詩書之美即如黃山之松,自帶畫境。亦恰如清高士奇所評:“蜀缣織素鳥絲界,米颠書邁歐虞派。出入魏晉醞天真,風樯陣馬絕痛快。”《元日帖》則由行入草,已入晉人之室,或如明張叔益《清河書畫舫》所評:“筆法與海嶽諸帖小異,有天真爛漫之趣。”觀該帖用筆飛揚跌宕、超妙入神,古雅脫俗,意趣天成。亦如日本書學巨擘中田勇次郎教授所評:“書法仿王羲之草體,超越通常的王字,而更得晉人高緻之風度。”草書《中秋詩帖》更能體現米芾“尚意”的書風和“尚趣”的追求,率意的筆緻回旋曲折而不脫法度,灑脫不拘而又氣古韻高,意趣盎然。難能可貴的是,該詩帖還“随機”道出了他對書法美的執着追求:居然在書寫詩句的過程中間随手加入了批注:“三四次寫間有一兩字好,信書亦一難事。”恰是由于對“好字”的癡迷追求,他不僅自己持續探索,而且還多與友人通過書劄進行深入交流,為此也留下了不少各有意趣的書帖,如《拜中嶽命帖》《焚香帖》《草書論書帖》《答紹彭書來論晉帖誤字》《題所得蔣氏帖》等都是其中好的例子。
三、米芾取得詩書畫成就的多種深因
首先是時代及環境的影響。相對而言,北宋在我國古代創造了一個相對輝煌的時代。文教科技都堪稱發達,尤其是文學藝術方面非常繁榮,名人輩出,佳作噴湧。誠如陳寅恪所言:“華夏民族的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這樣的時代及文化環境,自然能夠為米芾的文藝追求提供多方面的條件保障。包括書法文化圈及其氛圍的形成,既會對米芾的書法觀念、書法創作産生直接的影響,也催生了宋代書法群,其中尤其著名的就是推出了蘇、黃、米、蔡齊名的宋代書法四大家。從中便不難看出同時代人的相互影響,看出時代風氣、人文環境對米芾的直接影響作用。
其次是在傳承中立志創新。米芾學書從師法前人起步,經曆了棄歐就褚和卑唐入晉的過程,上下求索,也師法自然萬象,感悟生命的脈動。他曾潛心師法經典《蘭亭序》,從中獲益很多。這說明書畫傳承絕對少不了适當的模仿,在這方面米芾真正下足了功夫。有人稱米芾擅長于集古與作僞,其實這恰是米芾仿古學習的過程。包括他的詩書畫追求也來自前人的影響,而他筆下的“複合之美”,就與他酷愛魏晉文人的“風度”有關。筆者曾在《論書法思想史視域中的“魏晉風度”》中從書法文化創造的角度,來看待魏晉南北朝的書法文化成就及其影響,指出“魏晉風度”内蘊着千古“文人夢”,可謂魅力無限、影響深遠。米芾就是自覺承傳魏晉文人“善書自雄”傳統、彰顯魏晉“文人夢”的一個北宋傑出文人。再次是個人性格、氣質的外化。有人說米芾的氣度很好,風神散朗、音吐鴻暢、談辯風生,也有人縷述其癫狂的掌故,如拜石為兄、着奇裝異服,等等。筆者亦曾在增訂再版的《墨舞之中見精神》中指出:“米芾是大才子、大名士,這類人物常常慕奇好異,但米芾的奇異卻真可謂集大成、曠古今了。”為此還舉出了若幹例子或故事為證。簡言之,就創作主體而言,米芾的人格氣質和生命追求與其藝術個性藝術追求達成了高度的統一。他是宋代甚至是中國古代曆史上最自覺最專注最癡迷且最具詩人氣質的書畫家之一。複次,米芾的書法觀念對其書法實踐也有着重要的影響。他強調“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包括他的“崇晉卑唐”觀,雖有局限,卻顯個性。正是由于他的積極思考和實踐,推動了北宋時期“尚意書風”的形成并成為一個彪炳百代的典型代表。
總之,米芾創造的詩書畫為後世留下了非常珍貴的文化遺産,其藝術魅力無限,影響深遠,且必然能夠“在墨迹中永生”;米芾的詩書畫及其藝術佳話也必然會成為中國傳統優秀文化的“美食”而為人們所共享和永享。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10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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