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傷亡數據看,葡萄村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目前公布的死亡人數為13人,而僅在葡萄村8組,就有4人逝去。
從去成都打工起,他就懷着一個心願:給姐姐買一部手機。隻是才去了兩個月,手機還沒攢夠錢買,姐姐已不在了。
失去女兒的秦永才,久久蹲在成了一堆廢墟的家門前。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本文首發于2019年6月20日《南方周末》)
葡萄村外出讨生活的年輕人大多回來了。
他們的家園因一場地震支離破碎。更不幸者,至親被災難奪去性命。
中國地震台網測定,2019年6月17日22:55,四川省宜賓市長甯縣雙河鎮發生6.0級地震,震源深度16公裡。葡萄村離震中不遠。
6月18日淩晨,李小明和妻子從成都趕回葡萄村的家。這對夫妻剛失去七歲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一張在網絡上流傳的照片顯示,等待救援人員挖掘孩子的李小明,抱着孩子最喜歡的白熊玩偶。
秦明也回家了,他的姐姐在地震中遇難。兩個月前,秦明跟随同鄉去成都做涼糕生意。雙河涼糕頗有名氣,離不開葡萄井清澈的井水。這次地震後,葡萄井一度幹涸。
他們回不去更具體的家。像葡萄村曾慶家的鴨和鵝一樣。
它們本會在傍晚從池塘挪步回到房前的窩。但地震翌日,這些小動物待在池塘中久久不去。幸存者們也隻能寄宿在臨時搭建的棚下,不敢走近岌岌可危的房子。畢竟餘震不斷。
從傷亡數據看,葡萄村是此次宜賓地震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在這場災難中,目前公布的死亡人數為13人。而僅在葡萄村8組,就有4人逝去。這是這個原生産大隊共同的傷痕。
地震第一夜。葡萄村村民都說,他們從沒遭遇、也未設想過如此大強度的地震。
那天是農曆十五,雙河鎮的趕集日,街道比往日更熱鬧。秦永才夫妻一早帶着老父母上街。讀四年級的小兒子和往常一樣去學校念書。18歲女兒秦容還熟睡于夢鄉。
晚飯後更是尋常。一家人一起看了會兒電視,女兒先回房間。随後,秦永才帶着小兒子睡覺。妻子李玉平平淡淡說了句:“反正明天沒什麼事幹,我電視看晚一點。”
往常,李玉總會在22:00前入睡。但那晚,她多吃了幾個玉米,胃不舒服。近23:00,她想到屋前斜坡的車上拿藥。走到半路,眼前的馬路開始劇烈搖晃。她回頭,發現自家房子屋頂和二層的房間直往下掉。
公路監視器旁的白光、遠處昏黃的路燈驟滅,四顧漆黑。
丈夫和小兒子住在二樓,公婆和女兒住在一樓。她開始下意識地挨個呼喊親人的名字。隻有女兒沒有回應。
丈夫和小兒子被卡在二樓未塌陷的一角,幸運地沒有下墜。但屋頂的磚瓦和倒落的樹枝,将兒子頭上砸出一個包,也割傷了丈夫的腿、胳膊和肚皮。
這是座陳舊的預制闆房子。消防隊抵達前,村民們自發救助,十餘位村民成功用鐵鍬撬開壓着公公雙腳的預制闆。
又試圖用繩子拉開壓着女孩的預制闆。
太重了,繩子斷了。
等到被救援人員救出,女孩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
他們原本有一個更堅固的家,一棟2005年修建的房子,秦永才選用了鋼筋水泥作為材料。
住了十餘年,直到政府規劃在葡萄村建立竹食品産業園區。2017年,新房子被征收,秦家獲得了按人頭分撥的安置費。
秦永才和妻子沒有固定收入,加上孩子成績不好,這些黯淡的因素切斷了他去縣城買房的念頭。秦家最終在葡萄村買下一套老房子。在秦永才的印象中,這套老房子建了有近二十年,他們原本打算到了下半年,用安置費修繕一下,或是重新蓋,結果來不及了。
一條高速公路之隔的李小明家,同樣是預制闆樓房。地震發生在人們熟睡之時,李家那棟房子的三戶人家、9口人,被瞬間倒塌的房屋掩埋。
一位熟悉李家的鄰居介紹,11年前汶川地震時,李家的房子就出現過裂紋,政府發放過3000元修繕費。不過老夫妻并無穩定工作,子女外出打工,一家人的收入并不足以負擔房屋維修費用。
地震發生之後,因為房門被震歪開不了門,錢冰容的爸媽用錘子把房門砸爛,跑了出來。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預制闆樓房有着難以擺脫的曆史原因。村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預制闆房成本低、施工便利,是過去人們建房首選,“尤其是那時大家尚未考慮防震”。如今若要更換、修繕,也不具備條件。
有學者研究表明,2008年在漢旺、映秀、北川等極震區,多層砌體結構90%以上嚴重破壞,倒塌率高達50%-80%。此外,農村自建房屋的破壞占很大比例,農村自建房未納入國家建設管理程序,修建時很少進行設計,難以考慮抗震設防,也沒有正規施工單位,若出現預制闆樓(屋)蓋與牆體連接不好的情況,重災時破壞和倒塌率較高。
“家不安全。”曾慶的母親曾在地震後這樣說。
農村生活百無聊賴,曾母不久前外出旅遊。地震中,曾慶家的房子也掉落了大大小小的磚瓦。她慶幸自己不在家,覺得不然自己也活不了。
曾慶不太開心,“有我們在,怎麼可能會讓你活不了呢”——他逃出房子後,又折返抱出了癱瘓的父親。家總歸是家,他這麼想。
遠在成都的秦明得知震中是雙河鎮後,給父親秦永才撥了幾十個電話,無人接聽。
後來才知道,秦永才的手機起初掉在廢墟之中,地震後的最初十分鐘,全無信号。母親的報警電話都是在10分鐘後打出去的。
得知姐姐秦容遇難,秦明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決定趕回葡萄村。
小一歲的秦明特别喜歡姐姐。盡管他和姐姐有着不一樣的性格、不一樣的成長軌迹,也受到家庭不一樣的期待。
秦明外向。他渴望去大城市看看,初中畢業後,父母就給他買了手機。姐姐沒有手機,因此也沒有微信,沒有QQ。最近兩個月,他唯一可以得知姐姐消息的渠道,是與父親的通話。
從去成都打工起,他就懷着一個心願:給姐姐買一部手機。隻是才去了兩個月,手機還沒攢夠錢買,姐姐已不在了。
姐姐内向。在家人的叙述中,秦容很老實,勤于做家務,平時不說話,更鮮少不聽話。秦明喜歡吃姐姐做的餃子,肉餡的、菜餡的,都好吃。
不同于放手讓男孩兒外出打拼,父母希望女孩兒一直待在身邊。秦永才對女兒以後的規劃,也隻是在2公裡外的雙河鎮上找份工作,家裡人好照看。
秦明還記得,還住在那棟鋼筋水泥的結實房子時,姐弟倆一起看張傑的演唱會——張傑是姐弟共同的偶像,他們通過電視感受到了一種沸騰的歡樂。
他和姐姐會一起讨論流行歌曲,一邊跟着電視中的歌手哼唱。姐姐還拿出本子和筆,記錄下每一首喜歡的歌的歌名。
逝去三口人的李家是更典型的農村家庭:青壯年外出務工,老人和孩子留守家裡。如今隻剩披麻戴孝的兒子和兒媳在靈堂裡哭泣。
鄰居描述,李家條件一般,李小明父親靠開面包車載客營生,母親則在家種莊稼、帶小孩——大部分村民的土地都被征收作産業園,但還未投入使用,人們見縫插針地種地、收割。
再過半個月,老太太種的玉米就要熟了。
看上去,工業化即将來到這個蜀南村落——規劃中将建起的竹食品産業園區将集竹食品精深加工、竹食品技術研發、竹食品交易、竹觀光旅遊為一體。
工業化到來之前,破敗的房屋提前被地震淘汰了。
地震阻斷了葡萄村乃至雙河鎮的水路與電路。秦永才向朋友借來冰棺和發電機,六月已入夏,他們不想讓女兒的屍體腐壞。
秦容的奶奶顫巍巍走進危房。那是一家人的禁區,他們生怕餘震抖落本就不牢固的磚瓦,造成更多悲劇。除了白天小心翼翼地拿出碗筷來吃飯,全家人都沒進去過。
可是夜晚讓一切變得平靜。不再密集的餘震也讓人們逐漸放松警惕。前一夜,在初次地震後,大地仍頻頻搖晃,沒人能睡着。
在這樣的平靜中,婆婆走進危房。李玉有些不安,嘗試制止。靜默中,所有人祈禱着這一刻千萬不要發生餘震。
所幸,老人平安出來了,拎出三個大桶,放在帳篷邊緣的下方。李玉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地震過後,葡萄村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李玉解釋:由于停水,家人沒水洗手。用塑料膜撐起的帳篷不一會兒就積滿了雨水。他們要用竹子将帳篷頂端的水往下戳,以防帳篷垮掉。用大桶接住的雨水,可以用來洗手。
竹子是從自家地上折的。某種程度上,竹子是雙河的象征。葡萄村東北十餘公裡外,便是長甯縣的國家4A級旅遊景區蜀南竹海。長甯縣開往雙河鎮的省道沿岸竹林成海,有些已在地震中傾倒。雙河鎮的人們或多或少都去竹筍廠打過短工。
第二夜。靈堂的敲鑼打鼓聲在田野和蒼山之間響起,曾慶不禁流淚。他回憶起大家一起去接送各家孩子上學的情景。曾慶說,葡萄村8組過去是個生産大隊,大隊所有人關系要好,分享着共同的記憶。
到淩晨1:00,葡萄村8組的組長乘拖拉機而來。他來給秦家派送物資:方便面和水。這是秦家明天的幹糧。曾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救災工作的規定原本是,每家每戶去現場排隊,拿一人一份的水和泡面。李玉理解,這種例外是對他們失去女兒的照拂。
守靈的親屬睡不安穩。沒有床,沒有毯子,随便找了塊闆子鋪在地上,輪流入睡。守夜人會被一點輕微的動靜吵醒。
例如餘震。
大約四五點,李玉被餘震驚醒了,換下了昏昏欲睡的丈夫。丈夫的腳傷還未恢複,走路一瘸一拐。他們的眼神時常落至女兒的冰棺,停留一會兒,又離開。
災後第三天清晨,天早早亮了,村落在蘇醒。緊接着又是一次輕微的震動。秦家人開始走上倒塌的廢墟。一家人試圖從破碎的磚瓦、倒落的預制闆中撿回一些物什,例如那些“洗一洗還可以穿的衣服”,又例如完好無缺的涼席。他們洗刷、清潔,他們還不知道生活如何重建,隻是等待着小兒子和老父親出院,等待着女兒入葬。
(應受訪者要求,李玉、曾慶、李小明、秦明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鄧依雲 蔣芷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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