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上午，老嚴貼了對聯，掃了院子，望了望暗沉沉的天，怕要下雪了。他屏住呼吸聽了聽院外的動靜，除了偶爾傳來零星的鞭炮聲，什麼也沒有。

　　又過了一會兒，院外傳來說笑聲，老嚴忽然就放松了，嘴角不覺的向上翹了起來。

　　這時，兩個孩童奔進大門，雪花也陡然從天空中飄落，雪花在寒風中扭動着身姿，旋着舞蹈，如同兩個孩童的身影。

　　“我們來了，雪也來了！” 大一點的姐姐稚嫩的童音清脆響亮，院裡就多了許多生氣。

　　老嚴連忙蹲下，張開雙臂。兩個孩子叫着爺爺，挾着一股風撲進了老嚴的懷裡。小一點的弟弟說：“姐姐你看，爺爺臉上的皺紋也在笑呢。”

　　老嚴笑呵呵抱着兩個，說：“我的兩個小詩人，讓爺爺好好抱抱。”

　　一對年輕的夫婦走了進來，手裡大包小包的拎着。男的說：“爸可真倔，城裡有暖氣，讓您在城裡過年，您偏不，這兒多冷呀。”

　　女的說：“這點苦就受不了了？你看這小院、雪花、老屋，還有那一叢竹，多美。”

　　院裡熱鬧起來了，人多了就熱鬧了，家裡人到一起就熱乎了。

　　兒子掀起井蓋，雙臂上下交替，拉上一桶水，還冒着絲絲熱氣。雪花飄飄灑灑，落進水裡瞬間化去。兒媳忙着洗姜、剝蒜、擇蔥。

　　今天中午的團圓飯，自然落到了兒子、兒媳頭上。

　　兒子原本的意思是要在飯店訂一桌，自己做太麻煩，末了還得收拾鍋碗盤碟。但老嚴覺得飯店沒有家的味兒，甚至說：“你們自管去，不用管我。”兒子的眉頭就擰了起來。兒媳笑眯眯地說：“爸說的對，老院、柴火、大鍋，大家夥兒一起動手，多有年的味道。”兩個小家夥聽了也大聲說：“我們要回老家，吃燒火飯。”一比五，兒子隻好服從。

　　兒子是公務員，吃公家飯慣了，雙手細白，哪裡動過人家煙火？兒媳是語文老師，心頭總有詩情畫意。

　　翻了半天手機，兒子決定做個豬蹄炖土豆。他看着視頻，一步一步按教程來。兒媳就笑他是個書呆子型的廚師。

　　兒子說：“對于新手來說，必須跟着教程來，這就跟做數學題一樣，沒有上一步就得不出下一步，一步一步求證，才能得出正确結果。我這叫嚴、實、細，隻要菜的步驟正确，才能确保菜的味道。”

　　兒媳笑着搖了搖頭：“陸遊有一句詩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僅在辭藻、技藝、形式上下功夫，是寫不好詩的，隻有注重内容、意境才能寫出好詩。做菜也一樣，心中要把菜的做法默記于心，然後融會貫通，心中生出歡喜，迸發激情，做時有情，情生于菜，菜自然就帶着情感，所以說，千人同做一道菜，千口炒鍋千道味。”

　　兒子也笑了起來：“我的詩人老婆，做菜也有這麼多講究？”

　　兒媳說：“不管做什麼，心為第一。五十個學生一個老師，一樣講課一樣聽，分數差别卻大的很。切不可如有些學生，人在課堂心在外，做個作業當任務，這樣你做的菜就不會及格。”

　　兒子笑說：“老師一番話，學生冒冷汗，定當謹記在心，盡心竭力。”

　　老嚴看着孫女孫子在院裡玩耍，耳朵卻聽着兒子兒媳說話。他聽着聽着，嘴角就向上翹了起來，煙兒就從嘴裡跑了出來。

　　中午，大家圍坐一桌，逐個對菜點評，兩個孩子吃得滿嘴油膩。旁邊爐火裡的木柴燒得噼啪作響，滿屋暖意融融。

　　酒過三巡，兒子端起酒杯，站起來說：“爸，這杯酒我敬您。”

　　老嚴說：“過年敬我一杯酒，應該。”

　　兒子說：“這麼多年，我從沒有跟您好好喝一杯。這麼多年來，您為我付出的這一切時不時讓我想起，沒有您無私地付出，就沒有我的今天。”

　　老嚴點了點頭：“沒什麼，父子之間不用說這些。”

　　兒子一口幹了懷中酒，說：“古代孟母三遷，我今天才深刻理解其中道理。中考那年，我僅考了二百三十六分，慚愧呀。你求爺爺告奶奶，我才上了高中。那時咱家的條件并不好，可你為了我，聘請老師給我補課，每天一課時五十元，連續五年，從沒中斷。你和母親過着怎樣的生活，每天早晚稀飯煮紅薯，一年舍不得吃一次肉，就這樣苦過來了，一想起這些我心中就不好受。”

　　這時，兒媳和兩個孫子聽到這些話都好奇了，停下了筷子，靜靜地聽了起來。

　　老嚴說：“我這一生就吃了沒文憑的苦，這個社會，好多人沒文憑，水平不一定比有文憑的差，但沒有辦法，文憑這東西就是敲門磚。”

　　兒媳插了一句嘴：“李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說到了全天下人的心裡，才為至理名言。每一個人都生而有用，但若無文憑，你的用處在某些地方就得不到認同。”

　　老嚴點了點頭說：“咱家以前窮，你小時候看到别人吃蘋果，也想要，可……咱買不起，我就給了你一根紅蘿蔔。你吃着紅蘿蔔，我卻難過在心裡……哎，那時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兒子說：“這我知道，可我開始沒掉過心來，您對我又打又罵，恐怕連下跪哀求我的心都有。”看老嚴不做聲，兒子又接着說：“第一年高考，我沒有考上。第二年高考結束，記得那天下大雨，你打着傘站在大門外等我，一看到我就急切地問我考得怎麼樣，我說太難了，好多題都不會。你聽了這句話，傘突然從你手中掉了下來，我分明看到你眼裡的淚水和着雨水從臉上跌落，我知道你傷心失望。我雖沒有說話，但心卻很痛，很難過，我辜負了你對我的恩情。”

　　老嚴說：“别這樣說，你是我的好兒子，也是那個高中的楷模，你的高中老師曾說過，中考二百三十六分的學生，高考能過了二本線，這在他們學校是個奇迹。我為你掏錢補課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你不懈的努力，是你屢敗屢戰的精神。尤其在大學期間，當大多數都放松對自己的要求時，你刻苦努力，學到很多知識。是你的精神成就了你，将來不能丢了這種精神。”

　　兒媳對兒子說：“這麼說來，你至少高考了三次？你可從沒說給我聽。”

　　兒子說：“這些話我早想說給你們聽，可惜母親再也聽不到了，怪我說的遲，沒有當面謝謝她。”說到這裡，兒子的眼眶有點濕潤。

　　老嚴說：“你母親會在地下感知，也定會欣慰。你們今天做菜時的話我也聽到了，你媳婦說做菜如做詩，這話對，但不是最高境界。一個人想取得更好的成就，就需要一種對決困難的精神。我看你今天做的菜挺好，以前從未做過菜，卻像模像樣，敢于直面困難，這就很好。”

　　兒子點了點頭，給父親斟滿酒，自己也倒滿，一口幹了。此時窗戶的玻璃已有些模糊，窗外的雪花還在飛灑，似悄悄在窗外偷聽。

　　老嚴啜了一口酒，說：“咱家今天生活越來越好，但不能忘本。我近來讀書，對有些話印象深刻。人分三種，第一種人，隻為己謀，曹操說，甯叫天下人負我，休叫我負天下人，如曹操真是此種人，怕也難成霸業，隻不過小說的一種偏見而已，隻顧一已之私利，一生不會有作為；第二種人既為己謀，也為人謀，這種人最多，活在這個社會，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誰都難以脫離這個規律；第三種人，不為己謀，隻為人謀，這種人很少，也最高貴，為天下人所景仰。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高的境界做不到，但應當懷有一顆善心，時刻告誡自己，力所能及做一些善事就好，為自己積德，就是為子孫造福。”

　　兒媳說：“爸，你說的很對，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兒子說：“今天這頓團圓飯很有意義，學會了做菜，說出了心裡話，知道了一種精神，懂得了更高的境界，心更加亮堂了。”

　　一直坐在椅子玩的孫女突然說：“爸爸你的話像作報告，讓人聽不懂。”

　　大家都笑起來，推開門，已是滿世界銀白。

　　兒子喊：“瑞雪兆豐年，掃雪喽！”兩個孩子也喊起來：“打雪仗喽，堆雪人喽！”兒媳笑了起來：“雪襯得年味更足了，我去包餃子，準備年夜飯。”

　　老嚴嘴角又向上翹起來了，心中默默地說：“過年喽，過年喽！”

作者簡介：武長青，70後，讀點書，寫點字，是挺美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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