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訪問玫瑰種植者老王子。 (作者供圖/圖)
我不是個愛花的女人,一生中收到過不少花,卻從來沒有認真地好好嗅過。
最近大女兒從外面捧回一束各種各樣的玫瑰花,一定要我聞。我為了捧她場,認真地聞了一下,第一次聞到玫瑰的香味,每一朵花的香都不同,非常驚訝。
原來女兒們去了玫瑰園,花園男主人帶領參觀,并送了許多美麗的花朵給她們。花園開放不收門票,不問來者何人又親自招待,拿走花朵還不收費,這倒沒見過,我非常好奇,餐桌上先生見我問題多多,發表高見:“這有什麼稀奇?種花就是給人欣賞的,就像你寫文章,不也是希望給讀者閱讀的嗎?”我心想這男主人一定有故事,見了那些不同品種芬芳美麗的玫瑰花,我也想去見識見識,小女兒揶揄地說:“你還不是想去找寫作材料。”二女兒開玩笑地說:“你該不會嫁給他吧?”
第二天祖孫三代浩浩蕩蕩地去了玫瑰園,下了車迎面走來一個瘦瘦的男子,一頭多而亂的銀灰色短發,細藍條襯衫,外罩藍色套頭便衣,上衣和褲子沾滿了黃土,手上拿着一把利剪。他斯文有禮,氣質獨特,完全不像之前見過的地道農民。他腼腆地招呼我們參觀他的花園,五月的澳洲已有秋意,樹上的花朵幾乎落盡,有些枝頭上還是殘留着各種不同顔色、不同形狀的玫瑰。每種花都有自己的味道,自己的風采,花名也取得好。那朵淺粉紫玫瑰叫Children’s rose(孩子的玫瑰)特别芳香,那朵奶白色邊緣洇着淺粉紅叫Mother’s love(母親的愛)滲出淡淡的香味,最喜歡的是Soul sister(靈魂姐妹),它的顔色很獨特,是Cappuccino色,不過沒有什麼香味,以前還以為玫瑰是以色分類的呢。
玫瑰園有一千六百五十棵玫瑰樹,男主人二十年前接手的時候才兩百多棵,他愛玫瑰,隻種玫瑰,這麼多樹就隻是他一個人照顧。他數十年前從愛爾蘭移民到澳洲,三個女兒和他口中的“半個老婆”都對種花沒興趣。園裡有棟老房子,我想大概是他的住所,從外面望過去看到架子上淩亂地擺着一些書,交談中知道他生活簡樸,不多花費,有一次去城裡探望女兒,趁機出去逛了一圈,卻什麼也沒買,隻買了五十盆玫瑰。聽說他太太是韓國人,問他為什麼是“半個老婆”,見他神情黯淡,欲言又止,我趕快轉話題。園裡花樹錯錯落落不是很整齊,任它自由生長,每當我贊歎花朵的美麗和芳香,男主人利剪咔嚓一聲,那朵花的主人便是我了,逛完一圈,我手上的花已抓不住。園裡有鐵架做的拱門,夏天拱門上爬滿玫瑰時也有新娘子來拍照。有幾張供人坐着欣賞花朵的木椅,那天有一棵像是巨傘的玫瑰樹,樹頂還開滿了朵朵玫瑰,幾乎可以遮陰,看了讓人心花怒放。
原來他也賣玫瑰盆栽的,我們選了很多園裡最美、最香、最喜歡的盆栽,總共才兩百五十元澳币,女兒給他三百元,他執意不肯多拿那五十元。
我滿心歡喜地捧着花回去,把茶杯、酒杯、水杯和小瓷罐都找出來當花瓶,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地擺在我臨時的小圓書桌上,像個小花園。午後金黃色的陽光斜斜地映照在花朵上,我的玫瑰欣然迎着陽光,仿佛向它訴說“是的,我知道我很美麗”。原來玫瑰的壽命這麼短,最多才七天,有的隻能活一天,如此的凄豔動人,我把握時間在它最好的時刻拍下來、畫下來,企圖把那個當下變成永久。但是你可能不知道,玫瑰樹的壽命居然有五十年。
以前人家問我喜歡什麼花,我總是不确定地說粉紅色的牡丹,其實對牡丹也沒什麼研究,現在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我喜歡玫瑰。仔細了解一下,原來香水大部分是玫瑰花研制的,玫瑰除了可以泡茶喝,可萬萬沒想到它也可以做成藥,治頭痛、眼痛、耳痛、嘴痛等各種痛症。
說到玫瑰,讓我想到法國作家聖埃克蘇佩裡寫的《小王子》,小王子的玫瑰躲着人梳妝打扮好多天,出來了還要輕聲細語地說自己蓬頭散發的和太陽同時誕生,它虛榮多疑又驕傲,當它知道小王子要遠行,主動承認愛上了小王子,知道留不住他,也大方地祝他幸福。這段描述把玫瑰寫活了。
拿破侖的妻子約瑟芬也隻鐘情玫瑰,她在法國南部的梅爾梅森城堡中建立了一座宏偉的玫瑰園,種植了兩百五十種三萬多棵珍貴的玫瑰。據說在英法戰争期間,約瑟芬甚至為一位倫敦的園藝家搞了個特别護照,要他穿過戰争防線,定期将新的英國玫瑰品種帶到法國來,也許是出于對皇後愛好花朵的尊敬,英法艦隊也曾停止海戰,讓運送玫瑰的船通行。
比起園藝家栽種的、花店裡朵朵完美的玫瑰,我還是欣賞小王子的野玫瑰,我喜歡野生、自然成長的花,總感覺太多修飾反而不美了。玫瑰園的花,朵朵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動得仿佛是在跟你對話。
《紅樓夢》大觀園裡姐妹們中秋節賞月,吃大閘蟹時欣賞菊花,大家作詩詠菊,熱鬧得不得了。張大千、黃永玉喜歡畫荷花。國畫也常有人畫牡丹的,很少看到畫玫瑰。我願意做一個隻畫玫瑰花的人。中國自古以來多少詩篇,寫玫瑰的卻不多,歐美詩集倒經常有玫瑰的影子,或許玫瑰代表的是浪漫吧。
第二次去玫瑰園,帶着筆記本專程去訪問男主人。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希望有一位跟他一樣的愛花人能夠接手這個園子。他神情有一點哀愁,身影有一點孤獨,但拿着利剪行走在花叢中卻是步履輕盈的。他是個有情人,園裡有些樹是紀念他逝去的朋友。我和他生于不同的國家,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聊起來竟然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喜歡付出和給予而令到他人開心的人。
我問他怎麼看自己,他隻有一句話“I’m a humble old rose grower”(我是個呵護玫瑰的謙卑老人)。
澳洲五點多天已經暗下來,我上了車,他孤立在車旁,關門前,我瞥見一彎新月高挂在樹梢,忍不住驚呼:“你看!月亮多美!”車子慢慢啟動,我回身望着一頭銀色亂發的玫瑰呵護者,愣愣地想着,如果小王子當年沒有從地球回到那顆擁有一朵玫瑰花的星球,多年以後的現在,會不會就是他這個樣子?
林青霞筆下的老王子。 (作者供圖/圖)
兩個月的澳洲之旅完成四篇文章,《玫瑰的故事》是其中一篇,在離開澳洲前朋友問我:要不要去跟老王子道個别?(老王子是我給呵護玫瑰的謙卑老人取的外号),我欣然同意。
香港是夏天,澳洲正好相反,天氣開始涼了,我帶了一條之前跟張叔平一起設計的羊毛圍巾、一張我畫老王子手裡拿着黃玫瑰的畫像送給他。花園裡的花更加凋零了,忽見兩朵黃玫瑰在枝頂上生動地互相輝映着,我眼睛發亮直呼好看,老王子走進滿是花刺的枝芽裡攀高剪下,這才發現他的衣服都是破洞。園子的盡頭是一塘美麗的湖水,湖前還有一小塊空地,老王子說他沒有力氣種了,希望另有愛花人接手這個園子。
我把寫好的文章讀給老王子聽,天色漸晚,他提議上我們的車子繼續讀。讀到半個老婆時,他開玩笑地說半個老婆已經變成四分之一了,他說女兒雖然不種花但喜歡畫玫瑰,老王子強調他的玫瑰不是野生的,是自然成長的。
天黑了,我們互道珍重。他下了車,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我不忍回望黑暗中的老王子。
在車上我心裡沉甸甸的,回到住所靜靜地把花插上,坐進沙發,手托腮對着那兩朵黃玫瑰發呆,自己也搞不清這是個什麼情緒,金聖華說可能是你把敏銳的感覺釋放了,寫作就是需要這個。哦,确實,這幾十年在生活中領略到太敏感容易受傷,所以許多時候我會封起敏銳的神經。這會兒或許是被老王子散發出的磁場感動了吧?
在印尼巴厘島的船上,我沉浸在大自然的千變萬化中。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有那樣的情緒,是心疼。就像我心疼日本作家太宰治一樣,太宰治是那麼的憂郁,那麼的有才華,那麼的自嘲自省,就連生而為人都感到抱歉。
老王子說11月是玫瑰花最盛開的季節,希望我能看到,也歡迎我到園子裡畫花。
林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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