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潔
陝西人藝版話劇《平凡的世界》,是自《白鹿原》之後該團近年推出的又一部根據文學名著改編的話劇。在我看來,它未能續寫《白鹿原》的傳奇。
《平凡的世界》劇照
天才作家以一人之力就有可能成就一座文學高峰,但戲劇需要編、導、演、音樂、舞美等組成的團隊打造,苛責它是有點于心不忍的。但是,畢竟是以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打底,《平凡的世界》為什麼這麼平?
陝西人藝版《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忠實于原著的作品。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編劇要根據路遙逾百萬字小說改編成劇本,導演要在有限的舞台空間和有限的兩三個小時裡呈現原著精華,這肯定是高難度的,可是,成功的榜樣也有。以色列卡梅爾劇團的《安魂曲》改編自契诃夫的一部中篇和兩部短篇小說,它流淌着對死亡、生命、宗教的哲理思考,是編劇、導演漢諾赫·列文對生者的告白:去愛、去行動,也要承受孤獨。在這位天才戲劇大師的妙手下,這些告白仿佛隐藏在河流的底層,需要觀衆自己去捕捉、去領悟,繼而生出自我對于人生的反思。陝西人藝的《白鹿原》改編自陳忠實的50萬字小說,是對鄉土中國的仁義道德、倫理習俗被時代車輪碾壓的詩意哀歌,觀衆不僅被劇中人物的跌宕命運牽着走,也在辨認和感慨命運的幕後推手——矛盾的人性、動蕩的時局、解體中的宗族社會,這是編劇孟冰、導演胡宗琪提煉和再現的小說《白鹿原》的魂。但在話劇《平凡的世界》中,哲理和詩意都很難感受得到。
讨論這部劇,不能避開的是大轉台的設計,通過舞台的旋轉,切換場景空間,避免拉幕布、檢場人上場等有可能破壞流暢度的做法,也許它暗示了生活也是這樣轉啊轉,有周而複始的無力感。可由于這是一個巨大寫實的景,雖然它的各個局部,例如潤葉宿舍、飯店等,就像繪畫裡的簡筆畫,寥寥幾筆不求逼真,但總的視覺傳達——黃土高原上的小山村——是很寫實的,那麼,與之相應的人物塑造,最好也應該是寫實的。在這點上,我覺得導演把自己放入了一個險境。
在列文的《安魂曲》中,人物是沒有名字的,隻是拎出某一個特征,例如棺材鋪老人、死了兒子的馬夫等;人物關系也是簡化的,全劇的“筆墨”相當聚焦,從三對人物的生活片段中抽象出從“死”的角度關照“生”的主題。話劇《白鹿原》中則始終有一個更大的時空,觀衆仿佛隔了一段距離,看各種力量在原上“翻鏊子”,站在今天的立足點上對巨大的社會變革進行回眸和反思,并且人物和情節部分承繼了小說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所以觀衆也不會對劇中人物心理和行為太較真。
但在話劇《平凡的世界》中,政治、社會背景已被抽得比較稀薄,全劇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的十年跨度中,隻有鄧麗君《小城故事》等數首流行歌曲、少平外出打工、少安辦廠等不多的信息傳遞時代變遷。全劇幾乎隻留下了四對愛情故事,孫少平和田曉霞的精神戀愛,最後田曉霞因公在洪水中犧牲;由于城鄉差别,孫少安不得不拒絕青梅竹馬的田潤葉,而娶了不要彩禮的賀秀蓮,開磚瓦廠緻富又陷入困境,秀蓮也患了重病;田潤葉聽從父令不得已嫁給李向前,在其殘疾後照顧他并産生愛情;郝紅梅在丈夫去世後艱難度日,後來和田潤生走在一起。
《平凡的世界》劇照
戲劇是假定性的,觀衆必須借助支點來理解舞台上的演繹,這個支點,有時是戲劇情節與我們的生活相近,有時是淡化具體人物,突出共通的情感認知,觸發共鳴。我想去理解《平凡的世界》劇中的每一個人,想去理解編劇孟冰和導演宮曉東,可是我找不到支點,因為舞台沒有提供更深廣更厚重的内容。我的注意力就隻能停留在這幾個愛情故事上了,而這些人物彼此間的親戚、同學、戀人、配偶等關系都這麼“實”,因為太局限、太具體,所以硬傷也就更明顯。
例如前半場,少平飯都吃不飽想放棄讀書了,這還是挺可信的,可後半場,他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傾盡所有幫哥哥還債,以及和田曉霞的精神交流,簡直成了聖人,這個心理變化是如何發生的?
少安開磚瓦廠失敗,但之前辦廠起步、發達過程一點兒沒交代,是怎麼變為欠債累累的呢?
潤葉新婚之夜對李向前說“我們還跟以前一樣”,拒絕夫妻關系之實,這可信嗎?向前殘疾後,不愛他的潤葉反而死心塌地照顧他,還要和他生孩子,這個心理轉變是如何發生的?
郝紅梅不想和農民結婚因而拒絕少平,可是田潤生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
當我從舞台上得不到更幽深高遠的意涵,無所依傍,就隻能來較故事的真。而我眼前的舞台,仿佛是大型的拉洋片,人物活動的畫面在晃動,但推進的速度太快、太跳躍,我看不到人物行動背後的心理支撐,看不到行動邏輯,因此人物是不可信的,在舞台上立不起來。也許導演默認觀衆已經讀過小說,會自行腦補,但戲劇作品既然已在舞台上誕生,它就具有了獨立性,它應該讓觀衆不需要通過對小說的前閱讀,依然可以理解舞台上的呈現。
陝西人藝版《白鹿原》不僅将小說意涵精煉表現于舞台,并且在戲劇與文學的對話中,展現了戲劇主體性的力量,閃耀出表演藝術的獨特光芒。相形之下,話劇《平凡的世界》幾乎就演成了平凡的愛情故事。
但我還是想勉力尋找這部劇更高精神層面的意涵,那首少平和田曉霞幾次共同背誦的詩——原著小說中寫到的吉爾吉斯人的古歌:“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埃納賽,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埃納賽,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埃納賽,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埃納賽。”對埃納賽的吟誦,承載着小說作者路遙對這個世界深沉的愛,它可以是話劇的詩眼。如果将對于苦難的反思、對于自由的不懈追求作為全劇的魂,而不隻是把幾個愛情故事串聯展示,那麼,《平凡的世界》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平了。(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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