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生 薛柯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彭玮
【編者按】
這是上海疫情下,一老一少,“我們倆”的故事。
上海人漪安今年虛歲90,武漢人塗小鹿是一個“90後”。
一個住10樓,一個住25樓。
樓下樓上,也許五年十年也未必說上幾句話。直到疫情來了,做志願者的小鹿敲開了獨居老人漪安的家。
從抵觸到接近,兩個人漸漸成了彼此的依靠,也從對方的世界裡汲取到能量。
母親節,小鹿給漪安送了一束風鈴花;漪安給小鹿回了一封信,信中寫道“擁抱你,我的姑娘”。
在上海的2500萬人中,此刻有許多人“靜默”在小區,但沒有人可以獨活,我們需要彼此的陪伴,也需要彼此的關照。
【以下是塗小鹿的口述】
【一】
我是“九零後”,在陸家嘴工作,是一個“金融民工”。叫“民工”比較貼切,整天搬錢,但并不是我的錢。現在我們做項目,隻能在家工作,我基本上都是用空閑的時間志願者。
我二月份才搬過來(浦東洋泾街道),據我了解,整個小區老人的比例應該在60-70%左右。老人一個是不會用手機,物資比較短缺的時候沒有辦法團購和搶菜。還有就是基礎疾病需要配常備藥。配藥主要是16樓的(志願者)小姐姐負責,我有時候會幫老人們把他們需要的東西和醫保卡送到居委去,後續再幫他們發藥。另外小區2000人中有20戶老人不方便做飯,需要我們提供老人餐。
3月26日小區封了,要求全員核酸。我們這棟樓是封控樓,要足不出戶,所以會有大白上門來做核酸。因為很多老人不方便弄核酸碼,所以就組織了志願者先去幫他們把核酸碼之類的都準備好,這樣不會耽誤大白的時間,可以采得比較快一點。
我在第一次全員核酸的時候認識了漪安(化名)奶奶。我們一到她家,她就說自己已經九十多歲,沒有牙齒,還把她的假牙卸下來給我看。我問她叫什麼名字,這樣就算認識了,但對她還不算了解,隻知道是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老年人。
每次做核酸之前,會有居委會和比較熱心的鄰居上門提醒老人應該怎麼做,我也上去提醒過一次。老人可能覺得自己被打擾了。時隔一個多星期,做第二次全員核酸她情緒就比較激動。
她耳朵不好,聽不清别人講什麼,就發了脾氣,不配合采樣,把大白往門外推。她發脾氣的時候聲音還挺大的,其他志願者可能對這種脾氣不好的老人比較犯怵。我就往裡沖了,那怎麼辦呢,怕啥呢,你這小老太太有啥好怕的(笑)。
當時她穿了一件打底衫,外面套了一件藍色的毛線背心。個子不高,很瘦,一個小小的老太太。(她視力不好)如果要看字的話就要戴眼鏡。
漪安奶奶的手。
我安慰她說大家是來幫你的。她說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這兩天都在吃花生醬。當着很多人的面她流眼淚了,我一下子也沒繃住,就和她一塊兒哭。
又說到她的兩個女兒這麼長時間不來看她。我就安慰她說其實不是這樣子的,小區已經封控了,外面的人都進不來。你女兒其實是想來看你的,也很擔心你。之前女兒也給她請了個做飯的阿姨,但阿姨也被封在自己的小區。
當時才封控兩周,但是對于一個老人家來說時間已經非常長了。也沒有人和她聊天。
漪安奶奶不吃(老人餐),因為她是回民,不吃外面的東西。主要吃發到的蔬菜或者她女兒給她送的蔬菜。我去看了她的冰箱,裡面是有東西的,但是可能不太适合她吃,她覺得這些東西咬不動了。
我問她現在沒有東西吃的話,你想吃什麼?她說牙不好,隻能吃比較柔軟的東西,想吃那種比較簡單的蛋糕。我當時就答應明天帶蛋糕給她吃,心裡想的是回去在各種平台上搶,再不濟就自己在家用雞蛋之類的給她做一個。
她心情稍微平複了一點,就走到家門口去做核酸。又想起剛剛自己情緒不好的時候發脾氣,(所以)給門口的大白道歉,說:“剛剛不好意思,我剛剛一下子情緒不好,所以罵了你們,你們不要往心裡去。”然後雙手合十給他們鞠躬,我當時心裡很難受,回家瘋狂刷外賣軟件給她找蛋糕。
【二】
漪安奶奶和我住在一棟,我住25樓,她在10樓。
比如我今天做了面包就會給她送點下去,或者她女兒讓我幫她拿藥我就會下去。每次去都會和她聊一會兒天,她話還挺多的,基本上(每次聊)半個小時到兩個小時。
塗小鹿送給漪安奶奶的面包
我們之間的溝通很順暢。她一直說:“哎呀,我覺得和你很投緣,不知道為什麼你說的話我都聽得特别清楚。”可能是因為我聲音大吧(笑)。
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在門口溝通,熟了之後我給她送蛋糕,她每次就會邀請我進去說說話。我倆就坐在客廳閑聊,後來她可能覺得不過瘾,坐在客廳不舒服,就換到卧室繼續聊。
聊天就是閑扯。一開始的時候她對我還不是很了解,就問一些基本情況,我住哪兒、我們家房子多少錢買的,還有一些平常老人家剛認識你會問的問題,比如結婚沒有、多大年紀、父母是幹嘛的、在哪裡工作、工作怎麼樣。後來熟識了以後就會聊一些比較細的話題。
她告訴我,她很熱愛美術和藝術,當了64年中學美術老師。
對于我來說,她就是一個很可愛的小老太太。身體看上去挺好的,腿腳也挺好的。她iPad不會解鎖的時候會上來敲我的門。要不就是上來送點東西給我。
她一般有事才上來找我,是一個分寸感挺好的人。她知道現在買東西很難,不會說你給我買個很難買到的東西。也不會說你現在跟我關系這麼好了,我一定要粘着你。或者因為我年紀大了,時間多,就經常來找你。她知道我們早上要工作,所以她每次過來放下東西就走了,我邀請她進來吃早餐也基本都是拒絕我——用上海話說叫“拎得清”。
我今天早上下去給她送了一次雞蛋,她家雞蛋沒有了。結果沒過一會她就上來了,送了一封信給我轉身就跑了,我讓她進來她也不進來。打開信,裡面放了20塊錢——那幾個雞蛋也不值20塊錢。她在信裡說“蛋錢一定手下,這樣以後可以交往。”什麼情況之下她都想保留體面,我覺得這是她對生活的态度。
漪安奶奶對自己的要求。
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典型的上海富人家的小姐,家以前住在石庫門,應該是過很好生活的人。(現在)天天讓我幫忙買的東西要不是面包,要不蛋糕,要不就是咖啡。你想一個90歲的老人每天要吃點面包喝點咖啡。
我和我們樓裡面的另外兩個小夥伴一起做團購。一開始團一些基礎物資,我們的資源比較好,也不賺錢。後來物資比較豐富了,我們就開始團一些比較網紅的東西。肯德基、粉紅漢堡、網紅蛋糕之類的,還有比較奢侈的小龍蝦什麼的。
團購網紅蛋糕的時候我問過她,她不想吃,她還是喜歡吃比較簡單的(蛋糕),不喜歡吃太fancy(花哨)的東西。
她說速溶咖啡快沒有了,讓我去幫她買一點來。我說我家裡有咖啡豆,我每天幫你送一杯下來。她不願意,她就喜歡喝速溶咖啡,雀巢那種一條一條的。
其實我最多的還是陪她聊聊天,多去探望她。我覺得這對于她來說就夠了。
【三】
她家房子不大,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和一個比較小的客廳加餐廳,再有一個小小的卧室。陳設也比較簡單,但是屋子裡面收拾得特别幹淨。卧室裡就是一張比較小的床。她說她一個人睡,所以床就比較小。床旁邊是一排衣櫃,裡面是她平時穿的衣服。
客廳裡比較吸引我的是一張小書桌,平時她最喜歡坐在那裡寫寫畫畫。
漪安奶奶的畫。
她經常會把她畫的畫和寫的字翻給我看。她會寫對時事的一些看法。比如東航飛機失事,她畫了一個墜毀的飛機。還有寫到烏克蘭和俄羅斯打仗。她不寫長段的文字,都是一幅畫配一些字。她有很多記錄日常的大大小小的本子。
她的想法就真的很與衆不同,和她受過的教育有關系。
漪安奶奶和她的畫。
房間裡有很多她以前去各個國家帶回來的小飾品。用漪安奶奶的話來說,“這些東西對于别人來說會很奇怪。我就是喜歡這些奇怪的東西,别人理解不了。”
我之前發在微博上的是她從威尼斯帶回來的一個面具,她把她挂在牆上。還有不知道是哪個國家帶回來的一個很舊的像降落傘的東西,降落傘下面是一個巫婆。一般人家裡應該不會把這種東西挂在牆上,多多少少會覺得有點吓人。但是她很喜歡搞這些。還有她從埃及帶回來的木雕小鳄魚和很多(有關)萬聖節的東西,就是比較ugly(難看),或者是很horrible(恐怖)的那些。
漪安奶奶收藏的威尼斯面具。
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吃飯的桌子下面有一副梵高的《向日葵》。正好我家裡有一副自己瞎畫的梵高的《星月夜》,有次給她送咖啡的時候就拿過去送給她了。
塗小鹿送給漪安奶奶的畫。
漪安奶奶送給塗小鹿的畫冊和信。
她特别高興,高興之餘也立刻指出來我畫中的不足,“你應該沒有學過畫畫。希望你以後有空下來跟我學畫畫,我教你畫素描。”
這件事過去了好多天之後她上來敲門,說“我想送給你一個畫冊。”是她侄女從洛杉矶帶回來的,全英文的她看不懂,知道我喜歡梵高,所以就想送給我。裡面還有一封信,她走了之後我讀到信就繃不住了。
漪安奶奶送給塗小鹿的信。
【四】
她平時在家愛追劇,追現代劇,看得賊開心。有天我晚上去找她,她正在看《特戰榮耀》。她指着楊洋和我說:“哎呀這個人我太喜歡了,他長得太帥了,我好喜歡這個男的,漂亮的不得了。”
她喜歡各種漂亮的人,帥哥美女,會畫下來。但是她覺得《斷背山》這種不是很多人都能接受的,所以就是拿出來跟我分享一下。她覺得我是一個很開放,很open-minded(思想開放)的人。
漪安奶奶的畫和碟片。
奶奶的性格比較驕傲,不太喜歡跟其他人說她的困難。
我和她算是一種很奇妙的緣分。因為我從來沒有交過奶奶家這麼大的朋友。我現在30歲了,她虛歲90歲。
她和家裡的長輩一樣,會和我說你要好好選擇(伴侶),看清一個人,不然要吃虧,她覺得我條件很好。
可能對于她來說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賺了這麼多錢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她跟我說不要随随便便去要一個小孩,因為會對你自己的生活造成影響。(可能你)要了孩子之後會不快樂。我就覺得她應該給我媽上上課。
我現在基本上每天都會和她女兒聯系。那天她給我寫了她的基本情況,我讓她在反面寫了她女兒的電話,怕萬一有什麼事情比較緊急。後來也加了她女兒的微信。她女兒很關心她。
那天開了一個鮮花團,正好在母親節之前到了。她一開門看見我捧着花就說:“哇,太美。”我說:“因為要母親節了,送你花花。”然後給她插好,放在她每天吃飯的飯桌。
塗小鹿送給漪安奶奶的母親節花束。
她開心得不得了,就像第一次收到花的少女,抱着花一直親吻它,說“哎呀我太喜歡這個了,這個太美了,實在是太好看了。”說了好多謝謝的話,然後說“我等會要給它好好拍拍照。”
她有一個群,應該都是老教師。她把我送她的花拍了一張很美的照片,給朋友們分享。人家就很羨慕她,問:“哎呀,哪裡來的花,這種時候怎麼還有花?”她特别高興,過來跟我分享:“你知不知道,我剛剛把你送我的花拍了張照片發在群裡,人家很羨慕。”
我就一直跟她說:“你說我是個少女,其實你才是一個少女呢,你心裡住着一個少女。”
漪安奶奶關于春天的畫。
【五】
我是武漢人。2013年從美國回來以後一直在上海,出國前也在上海,所以我上海話說得還蠻好的。
雖然我們小區是三月封控的,但我其實關在家裡更長時間了。跟我關系比較好的人也知道我是一個比較熱愛生活的人,封控這麼長時間,我每天在家好吃的好喝的,導緻我做飯做得越來越好,甚至因為鄰居送了我一條鳗魚解鎖了鳗魚飯。我的一些朋友天天在我的朋友圈下面回複:“感覺你不在上海”。
塗小鹿做的鳗魚飯。
因為我們做投資的,疫情對項目方面會有一些影響,其他影響真的幾乎沒有吧。再加上因為做志願者又認識了很多我們這個樓裡面比較年輕的、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夥伴,關系一下子變得很親近。身邊很多在上海封控的朋友也很羨慕我:一不缺物資,二還有新朋友,一天到晚這些人還要來我們家蹭吃蹭喝(笑)。所以哪怕不能出去對于我來說也真的還好。
三年前的疫情對武漢造成了很大的沖擊。我當時不在武漢,但我自己一些小時候的朋友和特别好的閨蜜都經曆過封城的痛苦。我媽媽的那些好朋友,我的阿姨們就說當時天天在家裡哭,畢竟他們是第一次經曆那個事情,而且那次病毒确實要嚴重一點。
這次疫情之前,我和我的鄰居可能五年十年都住在這個樓裡,但大家不會打招呼。
但是現在,我從一個不認識的人變成了“2506”(房間号),然後再從“2506”變成了我的名字,鄰裡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這讓我覺得回到了以前。我小時候住在政府大院裡,我爸媽不回家,我就可以到處去别人家裡面串門兒吃飯。
我和漪安奶奶就是從不認識的鄰居變成了現在關系比較好的朋友。她以前都叫我塗小姐,現在都叫我小塗。
在媒體采訪之前,我有一條微博被轉載得很多,有漪安奶奶的學生看到,就來問她的情況。她知道以後也沒有什麼反應,就問了我一下:“你把我寫到微博上去了啊?”
我的初衷就是自己在微博上記錄一下,因為疫情待在家裡實在是太無聊了。等我老了把微博當日記本看還挺有意思的,沒想到一下子這麼火。
對我的影響倒是沒有,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就是長時間不聯系的朋友們會我說“哎呀,這個是你呀”,也挺有意思的。
我希望疫情快點結束。解封以後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可能就是出去玩吧,去海邊,萬甯吧,可以在海邊曬曬太陽,呼吸鹹鹹的海風,沖浪。
昨天我下去了一趟,陪奶奶聊了會天。她說等解封完了你開車帶我出去玩一下。我說我帶你去逛街好不好,我們去城隍廟。我想她這個年紀的老人家一般都喜歡去城隍廟什麼的。
她說我不要去那種旅遊景點。她要去外灘兜風。我說好的好的,那找一天下午我開車帶你去外灘兜個風,兜完風我倆就去那個街邊找個小咖啡店,我們倆坐坐喝咖啡。她高興得不得了,“好的好的太好了”,高興得站起來跺腳。
漪安奶奶2013年寫的紙條。
【尾聲】
(采訪途中,漪安奶奶來敲塗小鹿的門)
漪安:剛剛吃好飯,我第一次進來(你家)。我首先問你,你有啥辦法買那麼多鮮花……你們家色彩漂亮。為啥道理?不是大紅大綠的。藕色搭白色,相當好……
塗小鹿的家。
漪安:等開放了開部車到外灘,像羅馬假日一樣的。
塗小姐:好好好,帶你去。
漪安:再會了,我飯吃過了。我要回去困覺了,祝你幸福!
不要忘掉啊!這是快樂!愛情也是快樂,婚姻也是快樂!
剛才我到702去,70歲的老人(上海大學的物理教授),褲子上的折痕筆挺哦。
塗小姐:以後來我家吃咖啡好伐?(有咖啡機,自己做的)
漪安:我隻要速溶咖啡,外加現在不喝咖啡,三點半,我要去看電視了,電視看好沖杯咖啡,一塊你送的蛋糕,一個人坐着對着花。22樓的胡阿姨(音)來倒水,她說,哪能那麼漂亮的花啊。我說是樓上小姑娘送的。
塗小鹿和奶奶牽手。
(應受訪者要求,漪安和塗小鹿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芳 圖片編輯:胡夢埼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