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一天，有讀者通過微博聯系鄭淵潔，自家養的倉鼠，吃了“舒克貝塔”牌的鼠糧，感覺質量不好，鄭淵潔這才知道，自己的商标“舒克貝塔”被惡意注冊了，多年來，鄭淵潔被商标商号侵權高達一千多次。

最初，他詢問過同為作家的同行應該怎麼辦，同行給出的答案讓鄭淵潔哭笑不得。

“沒有人侵權我，我還巴不得被侵權一下。”

就這樣，鄭淵潔走上了獨自維權的道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自己寫作43年，其中有30年都在維權，到如今，他能背誦《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标法》全文。

“一共是10151個字”。

766天後，鄭淵潔維權成功了，南京市場監管局依法行政強制南京舒克貝塔寵物用品有限公司改名，改名前，用社會信用代碼代替該企業名稱。

“我從不為我的創作賦予多麼神聖的目的和價值，什麼為了孩子的明天，為了童年的閱讀，我覺得這話太大太滿，但是我做知識産權維權這麼多年，現在可以說，并不是為了我自己。”

（鄭亞旗/攝）

盜版書被我抓淨了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鄭淵潔陸續創作了皮皮魯、魯西西、舒克貝塔、大灰狼羅克等一系列的童話形象，1985年，30歲的他創辦了童話月刊《童話大王》，這本雜志和這個名字一直伴随他至今。

很快，他發現市面上有不良商販在盜版他的書，很多讀者購買了他的書缺頁、印刷錯誤、錯字，寫信給他，那時，全民知識産權意識不強，相關的機構法規也沒健全，鄭淵潔隻能自己改變，他在雜志上為讀者留下了聯系方式。

“凡是購買到盜版書的讀者可以将書寄給我，将免費獲得一本鄭淵潔簽名的正版圖書。”

各地的盜版圖書如雪片般飛來，鄭淵潔獨自尋找盜版的來源，那些年他去過書攤也暗訪過印刷廠，但收效甚微。

在《童話大王》創辦的第二期開始，在封底都會有個版塊叫做“馬嘯律師聲明”，每期都會有相關知識産權的告示和法律常識提供給讀者，到今天，這個版塊依然存在，更名叫做“正義角”，在鄭淵潔看來，哪怕是任何一個角落，都是正義所抵達的地方。

“我最初的讀者都是小孩子，我希望他們從最初接受文學的時候就知道，原創的價值并尊重它。”

後來，公衆對于知識産權的意識提高了，國家也開始重視這方面的内容，相關的法律法規愈發健全和完善，圖書銷售渠道也多了起來，從線下到線上，鄭淵潔發現，抓盜版書越來越方便了。

“足不出戶，我就可以完成關于盜版書的維權。”打開電腦，在電商搜索自己的圖書，凡是售價低于定價的4.9折書籍，就會讓鄭淵潔高度懷疑。

“出版社最低以4.5折的折扣把書籍批發出去，零售如果低于4.9折，書商可能是在做着‘公益事業’。”凡是被鄭淵潔懷疑的圖書，都會被他買回，一旦發現是盜版，立刻撥打當地的掃黃打非辦公室的電話進行投訴，取證也很容易，電商銷售都有數據，銷售盜版圖書超過500本就可以被處罰。

去年，鄭淵潔實名舉報兩家圖書公司兜售盜版圖書案告破，江蘇省淮安市警方共抓獲犯罪嫌疑人14名，查明制銷盜版圖書100餘萬冊，涉案金額高達1000餘萬元，被侵權出版社共計21家。

“主犯是個小夥子，抓捕他的時候跳窗逃跑，把頭和腿都摔傷了。”

“這些年在我的不斷維權下，盜版我的圖書，基本上絕迹了。我就是要讓這些人知道，盜版圖書可能會發财，但更有可能會坐牢。”

鄭淵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最初抓盜版書到今天，絕大部分盜版圖書，他一眼就可以分辨，甚至閉上眼，聞氣味都知道是盜版的。

（鄭淵潔為北京文化市場執法總隊成功破獲盜版皮皮魯圖書案送錦旗。馮豔/攝）

您要嘗嘗魯西西的“腿”麼？

各大商超的店鋪，總會有些試吃的活動，鄭淵潔很少接受商家主動遞過來的食物。

在一次逛街中，鄭淵潔猛然聽到這句，“您要嘗嘗魯西西的腿麼？”，他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家制作鹵制肉食的店鋪，主營鴨貨和各類鹵肉制品，燈光下一盒盒的肉制品閃着光，讓鄭淵潔駐足的原因不是這些食物，而是他們的品牌名字“鹵西西”。

皮皮魯和魯西西是鄭淵潔創作的兩個童話人物，按現在的話說，一個“學渣”一個“學霸”，這兩個童話形象伴随了許多80年代生人孩子的成長，在鄭淵潔眼中，自己筆下的這些形象和自己的一雙兒女一樣，都是自己的孩子。

“哪個父親走在路上聽見别人讓自己品嘗女兒的腿會舒服？”

2017年，北京皮皮魯總動員文化科技有限公司作為童話人物“魯西西”的權益持有人，向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标評審委員會（以下簡稱“商評委”）提出申請，請求對“鹵西西”商标予以無效宣告。

一年後，經審理，商評委認為：“鹵西西”和“魯西西”呼叫相同、含義無明顯區分，容易使消費者對争議商标的“豬肉食品”等商品出處産生誤認。2018年7月11日，商評委作出裁定，宣告被申請人的“鹵西西”商标無效。

即便如此，至今，讓鄭淵潔感到不适的“鹵西西”鹵肉依然在銷售。

是因為“鹵西西”商标的擁有者維纖寶公司向北京知識産權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要求撤銷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标評審委員會關于“鹵西西”商标無效的宣告；并将北京皮皮魯總動員文化科技有限公司列為本案第三人。

“這個案子一天不結案，大家就還能吃到‘魯西西’的腿”，這讓鄭淵潔頗感無奈。

同樣的案子還有成都一家将“皮皮魯”制作成豬皮肉銷售的企業、廣東一家以“舒克”命名牙膏的企業，鄭淵潔将這二者與“鹵西西”一并認為是自己的“三大宿敵”。

“我跟豬皮肉這家企業鬥争了十年，從2010年他注冊‘皮皮魯’商标生産豬皮肉開始，我就提出異議申請，但沒有被受理，他注冊成功了。2019年3月商評委宣告他的商标無效，他有上訴到法院，法院判商評委敗訴，上訴又被駁回，後又做出‘争議商标予以維持’的裁定。”

對于這樣的判決，鄭淵潔表示不服，随即向中國新聞周刊背誦了一段長達100多個字的法律規定。

2017年3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标授權确權行政案件若幹問題的規定》頒布，其中第22條明确規定，如果作品中的角色名稱具有較高知名度，将其作為商标使用在相關商品上容易導緻相關公衆誤認為其經過權利人的許可或者與權利人存在特定聯系，當事人以此主張構成在先權益的，人民法院予以支持。

關于這類案件，鄭淵潔表示要一直打到最高法。

“如果最高法最終判決被惡意注冊的第7197328号皮皮魯商标可以繼續用于生産銷售皮皮魯牌山椒豬皮，這就相當于任何人可以不經我授權惡意注冊皮皮魯商标，我将封筆，從此不再寫作。同時我想，其他寫作者面對如此判決，還能保有文學創作的積極性嗎？”

（鄭淵潔參加北京知識産權法院“鹵西西”案庭審後接受記者采訪 馮豔/攝）

法官讓我說下去

許多維權都被卡在了商評委和法院之間，鄭淵潔常作為主權人或者第三人的身份出席并旁聽庭審。

“法院庭審和我們普通人想的影視劇中的法庭太不一樣了，雙方都是在沒有情感地念材料。”在一次聽到侵權企業律師向法官表述“舒克貝塔”應該是一個統一商标，獨立使用“舒克”或者“貝塔”不構成侵權的時，鄭淵潔發言了。

這個故事他從來沒有講過，第一次講便是在法庭。

“當年創作舒克，并在雜志上發表，我拿到了一份特殊的稿費，是一張支票，在那個年代沒有人知道支票怎麼使用，我抱着試試看的思路去銀行咨詢。”

接待鄭淵潔的是一名年輕貌美的前台姑娘，不僅為他提取了稿費，還對一個青年作家表示了羨慕和崇拜。這讓鄭淵潔的自尊得到了巨大的滿足。當然，姑娘的相貌也讓他念念不忘。

“怎麼才能再見到那個姑娘呢？我寫了一隻小老鼠舒克，拿到了一張支票，我就再寫一隻小老鼠，我就可以再拿到一張支票，就還可以見到那位銀行的姑娘了。就這樣，我又創作了開坦克的貝塔。”

“創作都不是一次創作的，他們怎麼會是同一個商标呢？舒克和貝塔當然是獨立存在的。”

鄭淵潔講到這裡停了下來，法官告訴他，“接着講，接着講。

（鄭淵潔國家商标評審委員會遞交對廣州薇美姿公司惡意注冊的舒克牙膏商标無效宣告申請書 馮豔/攝）

多年來，除了每日早上4點到6點固定的寫作時間以外，鄭淵潔活躍在社交媒體上基本上都是在講着自己知識産權以及維權的故事。對執法部門的快速處理，他從不吝惜贊美，對認為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也從不妥協。

有人說，一個作家不在自己的作品上下功夫，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維權鬥士”，鄭淵潔在不務正業。

鄭淵潔給中國新聞周刊算了一筆賬，《童話大王》月刊自己寫了35年，根據作品出版的339本書現在每本書平均每3個月重印一次，平均每3秒可以售出一本，自己還有将近600萬字的文學作品沒有發表。

“從哪看出來我不在作品上下功夫了？”

鄭淵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沒有經過授權使用将原創知名文學角色“皮皮魯”、“魯西西”、“舒克”、“貝塔”惡意注冊商标、商号的事件有1000多起。随着國家保護知識産權力度的不斷加大，鄭淵潔在商标商号領域維權成功案件達到百餘件，但他從未要求過索賠。

鄭淵潔從自己維護知識産權的經曆得出結論，我國的知識産權保護力度越來越大，保護環境越來越好，政策法規越來越健全，但依然為侵權者留有“餘地”。

“一個刑事案件，公安民警把嫌疑人刑事拘留了，等待法院的判決，在這期間，他作為嫌疑人，是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不會繼續擾亂社會秩序，但是一個商标或是企業名稱的侵權者，在案件審理期間，為什麼仍然可以繼續使用他惡意搶注的商标呢？”

大家隻看到了鄭淵潔在維權，但是誰能保證下一個被侵權的不是你呢？

“身為作家，我能背誦《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标法》。這是光彩的事嗎？”

法官讓我說下去，那麼我就說下去，不僅要說，我還要創作更多的作品來說法律和知識産權，已出版的《皮皮魯和419宗罪》便是鄭淵潔通過童話對于刑法的解讀。

他甚至将自己出席法庭關于知識産權的陳述集結成冊出版了一本名叫《鄭淵潔法庭陳述詞》的書。

鄭淵潔在童話作品中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世界上所有事都是由好壞拼插而成。他認為，自己做的商标維權，對每個人來說，甚至是對侵權方都不是壞事。

“我歡迎企業找我授權，他們找到我就會發現，我很好打交道，授權的費用也不高，遠遠小于侵權我後付出的代價。”

知乎上有個問題叫做“購買盜版書可恥”麼，贊同最多的回答是一個匿名網友。

網友說，小時候由于家裡窮，買不起鄭淵潔全集，最後父母花3元錢為自己買了一本盜版書。随後他說，“要記住這種恥辱，努力讀書，努力賺錢，有朝一日，記得帶着敬畏把這些書一本一本買下來，為自己的良心和貧窮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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