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中看到舊劇《朱門恩怨》簡介,稱其以穿絲質襯衫女性為主角。有注解:所謂絲質襯衫女性(silk blouse women),意指強勢獨立的女子。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一句話,自動跳到腦海裡:“唐晶是永遠白色絲襯衫不穿胸罩那種女人。”出自亦舒《我的前半生》。
有年我清理書架,送出去一千多本書,其中包括了200多本亦舒。大部分隻看過一兩遍,但少年時初遇亦舒,如遭雷劈的感覺我忘不掉。有幾本千辛萬苦覓來的,《玫瑰的故事》《曾經深愛過》《喜寶》《圓舞》……當真是看得爛熟。
《我的前半生》讀的是國内盜版,不倫不類給起了個《香港女人》的名字。所以當時不知道它襲用了末代皇帝溥儀的回憶錄名字,那種再世為人的口氣。但子君涓生兩個名字是認得的,知道來自《傷逝》。舊時代,懦弱無用的史涓生抛棄子君後,她隻有死路一條。連死訊都是不相幹的人告訴涓生的。“你那,什麼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怎麼死的?說話的人很漠然,“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
但新時代的子君生在香港,她離婚後沒有跳樓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撕小三,而是堅強地活了下來,先做職場白領、再成為藝術家,出入文化圈,還在女兒介紹下,開始了第二春。
我那時年紀還小,對一結婚就當金絲雀的子君嗤之以鼻,心儀的是與子君成為對比的唐晶:她一出場就在開會,“扯緊着笑容聚精會神,筆直地坐一個上午。”她是收入豐厚的職場女強人,打街市婆用的皮包是“喧默斯(愛瑪仕)的,時值一萬八千元。”她寂寞時間讀的是《紅樓夢》,“兩本深藍色的線裝破爛的書本“。她對朋友赤膽忠心,替必須找工作的子君僞造履曆表。然而她仍然是個嗲嗲的小女子,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聲音像蜜糖一樣。—— 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
我是幾時,慢慢意識到我不可能成為唐晶?
我一直沒學會向男人撒嬌。最根本的原因是:撒嬌必須建立在顔值與身材的基礎上。嬌滴滴的小女子,身體扭成S形,說什麼男人都會聽。我這種硬邦邦、坐位體前屈從來沒及格過的,身體至極限扭成個Z型,實在隻能走端莊大方路線。
我也不是女強人。我當然要工作賺錢,所得不多我也知足。但女強人——我一個身為高管的朋友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洗澡做瑜伽貼面膜,不管昨天她是幾點回家,是否有應酬吐得一塌糊塗。她偶爾翻看朋友圈,電視劇和小說真的沒時間看。呼,我做不來,不是這塊料。
但我曾經努力過,試圖向唐晶無限靠攏。
我胖了好多年,一直不能穿正面開扣的衣服,瘦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買絲襯衫和白襯衫。為什麼不直接買“白色絲襯衫”?張愛玲《談看書》裡面有段公案:《叛艦喋血記》裡官逼民反的船長邦梯·布萊晚年在澳洲當州長,帶女兒一道上任。女兒是時裝領袖,“每次有船到,她母親從倫敦寄衣服給她。一次寄來巴黎流行的透明輕紗長袍,粘在身上。……成為通身玻璃人兒。”布萊小姐星期日穿着去做禮拜,正挽着父親手臂步入教堂,駐軍兵士先是嗤笑,然後笑出聲來。她紅着臉跑出教堂,差點暈倒。布萊大怒,從此與駐軍嫌隙更深,最後更因為小事,釀成當地軍隊叛亂。可見白色絲襯衫不是易穿的。
白色棉質、麻質襯衫以及彩色、花色真絲襯衫我都買了,基本上都沒穿過。我穿了不好看,襯衫不是為矮胖子設計的,我也沒有三個骨的卡其褲(七分休閑褲)來配。我心裡想成為,潇灑又幹練、優雅又獨立的女子——我腦子知道我不是。
即使在亦舒小說裡,她們也不見得存在。
小時候不懂,長大後,才知道涓生是個慷慨的人,給的贍養費夠子君生活。子君住的房子是涓生付的——為難過她一段,讓她捱了一年自己付房貸,但終于把房子的餘款給了她。兩個孩子都歸男方,她一點兒負擔也沒有。離婚對她來說,隻不過意味着從靠男人的家庭主婦變成靠男人的離婚婦人。
唐晶的拔刀相助讓她有工作,生活無虞令她去學陶瓷認識藝術家老張,老張無端端地對她青眼有加,提攜她:做過藝術相關行業的人全知道,東西好不好在其次——藝術大部分人分不出好壞——有貴人相助多重要。她生命中至少有兩大貴人。
至于最後的瞿有道——她對唐晶說的那句話是對的:“一般女人覺得我們運氣奇佳。” 唐晶:“我卻覺得她們條件奇差。”子君有什麼優秀條件呢?大概是長得美。
顯然是刻意,亦舒筆下,瞿有道面目模糊,隻一個字“淡”,淡得像随時可以抹去的鉛筆畫,淡得像绮想,淡得——像每個女子醒來睡去後的夢中人。
其實,“靠男人”才是亦舒經久不衰的主題——靠女人則是負心漢與癡情女的慘烈故事,好上社會新聞了。《喜寶》當然是靠男人:“我要很多很多的錢。”——跟誰要?男人。但《胭脂》裡十七歲未婚生子、獨立自強的室内設計師楊之俊,其實也是靠男人,靠她媽的老情人。
許多故事從遺産開始,給錢的人,也許是從未謀面的生父,也許是一面之緣的女明星,也許是曾經伸手扶過一把的老太太……女主角們都“運氣奇佳”。
她書裡最悭吝金錢的男人,至多像《獨身女人》裡的中學老師:“三十六塊五毛的帳都要女人付。”但我記得該書的男主角出手多麼豐厚,分手之後送的是“鑽镯”。“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鑲工在内,也不便宜。”我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鑽石的多少及大小,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其他書裡的負心人遣走不被愛的前女友時,往往是給付第一年的留學費用。這麼有情有義的前男友,哪兒找去。
大部分困局最後的解決之道往往是:找了好男人。無論是家産萬貫、抑或隻是“能讓她笑”,也許身量不高但是個貴家子,或者她後期愛寫的水管工人。反正,好男人幾乎是不二的救贖之道。
隻是,活到真實世界上,你一定會知道:人必須獨立,因為父母、男人、兒女乃至養老保險都是靠不住的,一技傍身、健康的身體、一些動産不動産,是每個人的保障——不限男女。大筆遺贈和大筆饋贈,全是傳說,錢得自己賺。魯迅先生早在近百年前就說過:“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花錢有吃相好看與吃相難看之分,但賺錢向來辛苦,體力勞動得龇牙咧嘴,腦力勞動絞盡腦汁的後果是發際線後退。幹一天活,絲質襯衫仍未揉作一團,不太可能。
NONONO,我沒有任何诋毀亦舒的意思。天地良心,她滋養過我的少女時光,她啟發過我的寫。隻是最近看了很多“反雞湯”的言論,未免讓我想到,早年前,我們是如何看不起瓊瑤而捧亦舒的,整個姿态是亦舒自己說的那句話:“那個瓊瑤,提了都多餘。”
到現在,我老實覺得:她們區别在于文筆,不在故事,也不在三觀。瓊瑤寫了好多婚外情故事,并且寫了大婦小妾和平相處?亦舒《沒有月亮的晚上》裡面的海媚,又算啥?瓊瑤筆下的女人都不獨立?有的是。《菟絲花》裡女主角的媽,聞君有他意,帶着女兒拔腿就走,獨自把她帶大成人。瓊瑤粉飾現實?《失火的天堂》何其之慘,相比而言,亦舒筆下被賣與自賣自身的都有,難得的是買家都是恩主兼恩客。不幸下海遇到變态客人?客人全家都是有情有義的大好人,從老祖母開始連番賠不是,最大數目的支票開出來。對個風塵女信個十足十,甚至超過寶貝孫子?有李天一與夢鴿的例子在前,隻能說:想得美。
也許,就像《穿紫衣的女人》營造出來的氣氛是神秘荏弱,而“白絲質襯衫”象征獨立強勢一樣,都是文字的魅影。
時下天天反雞湯,反對矯情、人為的柔軟溫暖、勵志的正能量——我也沒覺得時下流行的犀利風小故事,背離了這些呀。就是文字上有點兒不一樣,隻是文字上略有改換:說理換成麻辣排比,女孩改稱女子,溫柔用罵罵咧咧方式實現。
究竟該如何生活,如何實現夢想,如何赢得愛情與幸福,可能不僅僅是閱讀能夠給予和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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