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二虎
近日由于關注明末與清初的史料,先後寫了“江左三大家”中的錢謙益與龔鼎孳,覺得有必要把這三位都寫寫,剩下的一位便是吳偉業了。
友人們說我是不是“奉旨罵賊”,出一口惡氣,解心中壘塊。既然是賊,就應該把他們釘到恥辱柱上來罵。
無論這賊當了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才,賊,就是人品有問題的奸佞。
風流蘊藉的吳梅村,憑借一曲陳圓圓,而名聲傳遍了大江南北,洛陽紙貴,一時間風頭出盡,令人豔羨。
吳偉業,字駛公,号梅村,江蘇太倉人。自幼聰慧,被舉為神童,精通經史,又善詩文,崇祯四年,二十二歲以會試第一、殿試第二高中榜眼,授翰林院編修。
南明弘光小政權成立後,出任少詹事,當時馬士英、阮大铖等人把持朝政,令他十分失望,便乞假歸隐于蘇州礬清湖附近。
滿族入主中原,對于當時明朝遺臣而言,是“外族入侵”,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一杯生猛又苦澀的酒。他們耿耿于懷地認為,縱使八旗子弟多麼所向無敵,不也一直被拒之山海關門外,都是這個吳三桂為了一個“娘們”開關“引狼入室”,是罪魁禍首。
或許吳三桂是借刀殺人,利用清軍剿滅李自成,或許……世界上沒有或許,事實上八旗子弟一入京師,雄心更大了,一切的設想都變了。
明朝的遺民臣子們,特别是那些玩筆墨的才子們,那些百無一用的書生們,精忠報國沒有那種雄心壯舉,玩心機弄筆杆子一個賽一個,都躍躍欲試喊起口号,拿吳三桂開涮,痛罵吳三桂為了一個小妾陳圓圓而降清,是漢奸賊子。
于是,隐居的吳偉業詩情勃然,于順治八年(公元1651年)奮筆寫下了洋洋灑灑的《圓圓曲》,其中最著名的兩句便是“恸哭六軍俱缟素,沖冠一怒為紅顔”!
矛頭直指吳三桂,也讓弱女子陳圓圓背上紅顔禍水的罵名。
說實在的,滿清入主中原,确實給老百姓帶來災難,但存在就是合理的,明朝崇祯帝是被李自成逼上吊的,大明落幕是李自成推翻的。
李自成進京當了幾十天皇帝,也沒見得給老百姓帶來什麼好處。吳三桂引來清軍,其中自然有許多深層的原因,似乎也不是一個“紅顔”這麼簡單。
吳偉業是詩才,可以說是大手筆,一首《圓圓曲》以秦淮八豔之一、名妓陳圓圓的一生遭遇為引子,反映了明清交替,國家興亡的重大社會現實,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全詩采用雙線交叉,縱橫并行的叙述方式,将明朝覆亡,清廷崛起了的重大曆史畫卷濃縮于筆端,但詩中也有吳偉業的傾向性,對吳三桂因私人恩怨而叛國的行為進行譴責,對李自成農民起義軍也持敵視态度。
這首詩廣泛流傳開來的時候,吳三桂正青雲得志鎮守雲南,據說他派人攜千金找到吳偉業,要求删除這首詩,起碼要改動一下,不要敏感地提起吳三桂,被吳偉業拒絕了。
自古文人講傲骨,講氣節,但細數曆史上的文人,真傲骨的少,軟骨頭的多,吳偉業晚年“被迫”仕清,剃去明代的頭發,梳起滿清的辮子,當了秘書院侍讀、國子監祭酒。
據說他臨行到清廷報到時,“三吳士大夫皆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雲:‘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不知當時吳偉業做何想?那“一怒沖冠”呢?
也許是迫于社會壓力,也許是出于良心發現,一年後,吳偉業以母病辭官歸隐。
著有《梅村家藏稿》等著作,詩歌尊崇唐詩為宗,其詩博采兼收,各體皆工,人稱“梅村體”,《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其詩:“才華絕發,吐納風流,有清麗芊眠之緻。及遭國變,閱曆興亡,激楚蒼涼,風格彌為道上。”
吳偉業晚年深為仕清為恨為恥。
說起吳偉業,就不得不說秦淮八豔之一的卞玉京,兩個人有着一段二十餘年的感情糾葛。
卞玉京,又叫卞賽、賽賽,後來自号玉京道人,金陵人,出身于官宦家庭,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幸的是父親過早的去世,家道由此敗落下來,從此生活沒有了着落,萬般無奈之下,剛剛十幾歲的她帶着妹妹來到秦淮河畔闖世界,由于她們姐妹色藝雙絕,很快名聲漸響,成了秦淮八豔之一。
卞玉京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賦詩繪畫,樣樣精通,通曉文史,尤擅小楷,落筆如行雲,“一落筆盡十餘紙”,畫蘭十分有個性。
卞玉京與那些歌舞女子自然多了官家小姐的高貴氣質,清高矜持,與衆不同,并且才藝冠群芳,面對那些财大氣粗又放浪無形的公子哥們,自然不入法眼。
卞賽,不能說是秦淮八豔中最美的,但氣質是獨一無二的,她比較喜歡酒,美酒微醺後越發楚楚動人。
當時坊間流傳“酒垆尋卞賽,花底出陳圓”,可見卞賽那“紅粉佳人白玉杯”後是如何地誘人,風流妩媚,含蓄柔情,引得公子哥們驚豔的目光,綻放出屬于她的風華。
據說吳偉業與卞玉京初逢是在一次酒宴上,在明末,公子哥們都喜歡邀請歌舞女子助興(今日依舊流行),卞玉京是前來助興的歌女之一。
卞玉京慧眼識君,一眼就看到吳偉業與衆不同,儒雅倜傥,一見傾心,便口占一首:“剪燭巴山别思遙,送君蘭楫渡江臯。願将一幅潇湘種,寄與春風向薛濤”,這詩立馬惹得衆人贊賞,在一片贊美聲中,唯有吳偉業不動聲色,讓卞玉京更加神往,如生命中有如此檀郎相伴,幸福融融呀,便主動傳情送媚,含蓄地問他“有意乎?”。
吳偉業對于卞玉京可謂有點不丈夫,環顧左右而言他,沒有明确答複,裝聾作啞又暗暗傳情有意,來一個“三不”:不主動、不拒絕、不承諾。
可惜了“我将癡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拖着,讓卞玉京缱绻的思心一直沒有等來允諾。
一晃七年過去,吳偉業有一次去錢謙益家中作客,碰巧卞玉京也在(卞玉京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曾經被一個姓鄭的巨富納為小妾,卻被正妻百般刁難,于是将自己的侍女柔柔奉上,選擇了離開),是來找錢謙益的小老婆柳如是唠嗑,兩個人咫尺天涯,對于吳偉業而言名聲比美人重要,無論他内心多麼喜歡卞玉京,但礙于各種名利,所謂男人的尊嚴,始終沒有躍出更進的一步,相反,卞玉京敢愛敢恨,即然流水無情,落花何苦有意。
順治八年,卞玉京看破紅塵出家了,半年後,一身道袍的她攜一架古琴來拜訪吳偉業,兩個人面面相觑,心情複雜,往事如煙,此情可待成追憶,此時卞玉京萬念俱空,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縱使千古絕唱“鳳求凰”,又有什麼用呢?
卞玉京一生一世鐘情吳偉業,到頭來,愛情在名利與面子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據說吳偉業如此絕情,是因為當時他聽說崇祯帝寵妃,田貴妃的哥哥田蜿将要來金陵為崇祯選妃子,已經圈定了陳圓圓與卞玉京,所以吳偉業怎敢與皇帝争美人,選擇了逃避。
也有的說,是吳偉業考慮到當時朝廷規定官員不得在任地娶當地姬妾雲雲,這無非都是開脫的理由。
據說卞玉京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蘸着舌頭上刺出的血,抄了一部《法華經》,然後平靜地離世,葬于無錫惠山柢陀庵錦樹林。
而吳偉業歸隐後,一直為自己晚節不保而内疚,抑郁成疾,臨死前留下遺囑:把自己以僧衣下葬,墓碑隻寫“詩人吳梅村之墓”。
吳偉業,曆經朝代嬗變,既是曆史的親曆者,又是曆史的見證人,他負了誰?
誰是誰的前世劫難,誰又是誰的來生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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