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讀《紅樓夢》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做餐飲的看裡面怎麼做菜,造房子的看裡面怎麼建築,我們‘好色之徒’就到裡面挖色。”——黃榮華
現今國内大學的藝術教育一般使用西方色彩理論,所以人們往往以為隻有西方才擁有自己完整的色彩理論體系。實際上,東西方都有自己的色彩體系,而且西方色彩理論的形成,比中國傳統色彩理論的形成晚了兩千多年。
現代人總以為紅、藍、黃三原色是色彩的祖宗,但這在西方是18世紀才有的概念。我們中國的傳統色彩不是按照三原色來定義的。中國人講《易經》,講玄學,陰陽五行的理論貫穿于生活,比如數字講究九五之尊,音有“五音”,味有“五味”,色也有“五色”。
大約在西周時期,中國就出現了“五正色”之說,認為宇宙是由赤、青、黃、黑、白五種色彩組成,非正色被稱為“間色”。古詩裡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就是說天是黑色的,地是黃色的。“色彩”二字在當時也各有所指:赤、青、黃為“彩”,黑、白為“色”。
要注意的是,有一些色彩詞的所指早已在曆史發展過程中發生了變化,比如紅色。古代大紅叫“绛”,而“紅”更類似我們現在說的粉紅。此外還有“赤”等很多種說法,每一種所指顔色的深淺、濃度都是不一樣的。
《紅樓夢》稱得上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巨著,也是一部集中國古代服飾之大成的小說。書中對于服飾色彩的描寫可謂淋漓盡緻,大緻分紅、綠、黃、藍、紫、黑、白等色系,每個色系又分出十餘種顔色。很多人說《紅樓夢》是小說,很多内容是虛構的。但從我對色彩的研究來看,我認為《紅樓夢》中的每一個色彩詞都不是虛構的。
《紅樓夢》中用在紡織品上的色彩詞非常多,日曆選取了52個。紅色系中有粉紅、酡色、楊妃色、水紅、銀紅、胭脂等。
銀紅、水紅、粉紅三種顔色比較接近,都是比較淺的紅色。有什麼區别呢?中國傳統繪畫顔料裡有水色、石色之分。水色指有通透感的顔色,一般是用植物染料提取而得。“水紅”即水靈靈的紅色。相對而言,“粉紅”有遮蓋感,使用礦物染料的可能性為多。“銀紅”則是加了朱砂,所以帶點白,有金屬的光澤。
酡色也是一種淺紅,也有人把它叫楊妃色。楊貴妃的臉很白,醉酒後透出淡淡的紅,後來人們就用這個詞形容美人醉酒後臉頰浮現的微紅。
石榴紅、猩紅、大紅三種顔色比較接近,都是純度較高的紅色。“石榴紅”在中國被使用的頻率很高,這是石榴花開得最鮮豔時的顔色,也是所有紅色裡純度最高的。唐代漂亮女子非常喜歡穿石榴裙,直到今天我們還說:拜倒在某人的石榴裙下。很多人以為石榴紅就是石榴花染的,其實并不是。說來也許奇怪,石榴花染出來的是黑色。
有人問:國旗紅算不算石榴紅?國旗紅和石榴紅的相似度可能大于80%,但是如果你對色彩比較敏感,就會發現,國旗紅裡多了一點黃色。所以常有人開玩笑,說中國的國旗色是“番茄炒雞蛋”。如果沒有黃色,國旗紅不會是現在這樣的。
“猩紅”在《紅樓夢》裡出現了30多次,一般用于描述服裝、地毯、褥子、坐墊等。猩紅是大猩猩的血的顔色,十分濃郁鮮豔。
紅染古代做紅色的染料隻有幾種,全世界都一樣。
紅花,就是現在說的藏紅花。藏紅花最早叫“紅藍花”,《天工開物》有記載,先把花汁揉出來,把黃水倒掉,再用烏梅水融合,最後形成紅色。
茜草,古代叫茅茹,有人說這種草是當時一位去西方周遊的官員帶回來的,因為來自西方,所以叫“茜”。但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茜草曾經在唐代占很重要的地位。古籍記載,若家中有“千畝卮茜”,可封千戶侯,可見栀子和茜草在社會上需求量極大,是頗有經濟價值的染料作物。
蘇木,主要生長在南方,染出的顔色非常紅。南美地區用的是胭脂蟲——一種寄長在仙人掌上的小蟲子——來做胭脂紅的染料。
化妝所用的染料,必須是植物,因為要做成水色,才能有通透感。礦物染料例如朱砂也是紅的,但擦在臉上就不對了。古代繪畫中的紅色有用朱砂的,但後來大家知道它有毒,就用得少了。
《紅樓夢》裡的色彩詞,紅色最多,其次是綠色。綠色系裡的色彩詞有碧色、蔥綠、豆綠、翡翠等。林黛玉的潇湘館,以綠色系為主。我們現在講“紅男綠女”,《紅樓夢》裡有時也是這樣搭配的。
最早中國沒有這麼多種綠,統稱青色。古代青色中包含了藍色、綠色和黑色中的一些。“青山”可以說是藍,也可以說是黛;中國人的頭發叫“滿頭青絲”,是黑色。後來,人們才把綠色從青色中單獨剝離開來。
蔥綠、石綠、玉色、豆綠、松花綠、柳綠,都是用一種人們生活中常見的物質來形容它。一聽“豆綠”,就知道是青豆的顔色;“松花綠”是從松樹上來的;“柳綠”大概是指5月左右柳樹葉的顔色。
藍色是中國色裡的一個重要代表,至今仍有許多人喜歡藍色。但在《紅樓夢》裡,藍色出現得不多,其中比較經典的是兩種,一是月白,二是雨過天晴。
雨過天晴,大多數人相信是一種淺藍色。但是深和淺沒有參照,多淺算淺?恐怕沒人能說清楚。藍或綠,都不能代表它,它介于藍和綠之間,很難把握。有人把它說成“青綠色”,也算是比較接近。
藍染中國藍是用什麼染料染出來的?藍草。古人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青”是染制青色的染料,“藍”指的就是藍草。
《天工開物》裡有記載:“凡藍五種,皆可為靛。”所以藍又叫“靛藍”。中國人用得最多的是吳藍、蓼藍、馬藍、苋藍,還有一種菘藍,共五種。
《紅樓夢》裡提到的藍色,例如月白、雨過天晴、寶藍、佛青、靛青等,都是用藍草染的。青金、石青是礦物質染的。青金石主要産于伊朗、阿富汗等地;石青主要見于銅礦,現在畫唐卡還在用。
深藍比較容易染成,染得遍數多了,顔色就深了。月白和雨過天晴最難染。例如月白,在清代早期,月白是純白裡面有非常淺的一點藍,到了清中期和晚期,藍色才逐漸加深了。染月白,在水裡過一下,幾秒鐘就要撈出來。而且它剛撈出來是綠色,在空氣中氧化以後,才會變成藍色。所以我們根本無法直觀地把握染色深淺,失敗率非常高。
雨過天晴更難染,因為它是藍中帶綠。我們要先用月白的方式染一遍,水放多少、染料放多少、溫度是多少、染色時間是多少,都把握好,一般10秒以内要從水裡撈出來;然後加入非常少量的黃——一般用槐米或者栀子。黃的比例也要恰到好處,黃色一多,就成為草綠了。
紫色是紅和藍的調和,有藕合、蓮青、玫瑰紫等。
藕合、蓮青在《紅樓夢》裡出現較多,符合官宦人家的色彩喜好。藕片煮熟了的顔色,就是藕合色。蓮青也可以反過來念,叫青蓮色。藕合偏紅,蓮青偏藍,至于紅和藍的比例各占多少,就看在染的過程中如何調控。
靛藍和紅色的染料是沒辦法混在一起染色的,隻能用“套染”的方法,先染一遍藍,再套染一遍紅,跟染制雨過天晴色的方法很相近。
《紅樓夢》裡的黃色有蜜合、石黃、鵝黃、金黃、蔥黃等。我們一說黃色,就知道和帝王有關系。賈府和帝王有關系,因為他們的姑娘元春進宮做了妃子。
我們知道,天子穿的黃袍顔色是明黃,這一慣例是從隋朝隋文帝時開始的。在此之前,秦始皇穿的是黑色,劉邦穿的是玄纁色,上玄下纁,黑衣紅裙。
隋文帝時,明黃還不叫“明黃”,叫“柘黃”。柘黃隻能用柘樹染,柘樹是北方非常珍貴的樹種,有“南檀北柘”之說。柘樹生長緩慢,很難成材,後來越來越少,無法滿足皇宮的大量需要,就用香山的黃栌代替了。
皇帝穿的是明黃,皇太子穿的是杏黃。現在很多影視劇給弄反了,讓皇帝穿杏黃,太子穿明黃,這在古代是不可以的,是要殺頭的。
黑白色系在《紅樓夢》裡出現很多,有素白、缟素、銀鼠、灰鼠、皂色等。
黑色代表沉穩、公平,所以開封府的包公是黑面包公,說他大公無私。有人說這是中國的看法,外國不是這樣的。其實外國也是一樣的。大家見過法官服嗎?不管中國、外國,所有法官的法袍都是黑色的。中國古代縣衙的衙役,我們也叫“皂役”,為什麼?因為他們都穿黑色衣服。
皂色是黑色中的一種,此外還有玄、烏、漆等,每一種色相和深淺都不一樣。
素白比較好分辨,《紅樓夢》裡北靜王、王熙鳳等都穿過這類服裝,它是用豬胰子加溫漂白出來的。缟素一般是辦喪事穿的,是沒有經過漂白的白色,也就是我們說的“本白”。
銀鼠是銀鼠毛皮的顔色,關于這種顔色争議較多,日本人認為銀鼠屬于灰色,我認為屬于白色。自然界裡的銀鼠,一年四季毛皮顔色都不一樣,春天是灰色的,夏秋是咖啡色的,冬天是白色的。
《紅樓夢》裡寫的銀鼠毛皮是做衣服用的,那當然是冬天的毛皮最好、最保暖。誰春夏去剝動物皮啊?所以我認為《紅樓夢》裡的銀鼠是一種銀白色。
《紅樓夢》結尾有一句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從最早的“紅”,到最後的“白”,這樣一種色彩的對比,更強化了《紅樓夢》的悲劇性。
當初我選《紅樓夢》色彩作為研究課題的時候,很多同學表示反對,他們說不該選《紅樓夢》,因為那是旗人的、滿族的東西,不是我們漢族的,不能代表中華民族文化。我說:“那應該選什麼?”他說:“你應該選《金瓶梅》,那是明代的。”他這麼一說,我猶豫了一下,回去又看了兩遍《紅樓夢》、兩遍《金瓶梅》。但是當我把《金瓶梅》裡的色彩一個個扒出來之後,發現還是沒有《紅樓夢》裡描寫的豐富,并且更貼近我們現代的審美。
曹雪芹祖上三代任江甯織造多年,他筆下所寫的色彩,絕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他在西山還寫了另一部書叫《廢藝齋集稿》,其中有一冊就專門講印染工藝。可惜這部書後來遺失了。
如今我們也要用自己的方法,向色彩大師曹雪芹緻敬!《紅樓夢》是中國偉大的文學作品,在國際上也很有影響力。我們不僅要在文字層面去說它,還要進一步深化它的内涵,把它所描述的東西,變為我們現實生活中的美好。
我做了這麼多年的草木染,想法很簡單:非遺、傳統工藝不能挂在牆上。什麼東西才挂在牆上?遺像。挂在牆上就說明不在了。我們祖先創造了這麼優秀的文化,曹雪芹如果能夠看到,我們今天把他寫的這些色彩在現代人眼前來展現,他應該能夠含笑九泉。
文中圖片素材來源:2019年《紅樓夢日曆》(錦色版)
2018年10月28日下午,由中信出版社、紅迷會聯合主辦的2019《紅樓夢日曆》(錦色版)新書分享會在中信書店僑福芳草地店舉行。活動邀請了北京國染館創辦人黃榮華老師,與大家分享一個專業“好色之徒”的紅樓尋色之旅。
文章整理自黃榮華老師的演講。
分享嘉賓:黃榮華 北京國染館創辦人;非物質文化遺産“傳統植物染料染色”項目傳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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