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方專欄作家秦四晃
一部《紅樓》,以言情為主旨。全書的主角賈寶玉,是作者用盡筆墨,不惜前生後世、幻境人間交替渲染描摹的一個情種、情聖、情癡;《紅樓》貫穿始終的情節主線,是寶、黛、钗三人的愛情糾葛;主人公寶玉之憐愛美色,于書中俯拾即是,俨然一個護花使者。
既是言情,《紅樓夢》言誰的情?王希廉說《紅樓夢》全書“專為寶玉、黛玉、寶钗三人而作。”這隻說對了一多半。細品《紅樓》,它絕不是單言寶、黛、钗間的三角戀情,它還以大量筆墨叙寫着寶玉的泛愛之情,憐香惜玉之情。雪芹塑造賈寶玉這一悲情主角,不僅僅是讓他困惑于“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之間,“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寶玉還得“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之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魯迅語)。
多情,是寶玉的天性。
《紅樓夢》在第二回就将主人公的個性預告給讀者: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将來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隻把些脂粉钗環抓來。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活生生一個“花癡”,天然的“情種”。
這邊我們正為賈寶玉感歎,那邊的“甄寶玉”更生猛: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着我讀書,我方能識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厮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号還更尊貴無比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是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每挨打時,隻叫“姐姐”、“妹妹”,或可解疼。瞧瞧,女子在寶玉(甭管真假)心目中何等受用,幾乎到了神奇的心理暗示的地步。
寶、黛、钗三角戀,是折磨賈寶玉的最大心事。
《紅樓夢》第三回的“摔玉”,是寶玉對“神仙似的妹妹”傳遞情感的第一波。當雙方眼中“似曾相識”般頓生傾慕之情的時候,行動最能傳情達意,勝過任何語言。寶玉異乎尋常、出人意料地将那等同于其命根子的“勞什子”摔到地上,給黛玉心靈以巨大的震撼。“花癡”眼裡固然有衆女兒,但此時此刻,“病如西子勝三分”、宛若天外來客的林妹妹,在寶玉的心底掀起狂瀾,這排山倒海般的激蕩,是任何女兒都難以企及的。
如若獨有妩媚“仙子”黛玉,故事倒也簡單,可惜不久,寶玉面前出現了另一朵奇葩,“肌骨瑩潤,舉止娴雅”的寶姐姐。原本寶、黛二人親密友愛相處,“回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钗,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之所不及。”
钗黛之争是曆來紅學家的熱門話題,也是萬千大衆紛論不休的焦點,擁薛還是擁黛,說到底,其實隻是一個閱讀者的審美感受層面的問題,與作者的創作題旨毫無關系。必須承認,不僅僅是在賈寶玉眼中,在我們所有人看來,寶钗和黛玉都是各具千秋的大美人。隻是其環肥燕瘦、情趣不同、性格各異而已。
在曹雪芹的創作意圖裡,他就是要用盡千言塑造兩個各具其妙的“美人”,“一個是阆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當代著名紅學論者白盾先生,曾仔細地研究了《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情節結構特點,發現了書中“寫黛玉,跟着必寫寶钗;寫寶钗,接着必寫黛玉”,“林、薛并稱”,“纖柳”、“春花”雙喻,“詠絮才”對“停機德”,“風露清愁”對“豔冠群芳”,“潇湘碎影”對“蘅芷清芬”。這樣的“兩峰對峙、雙水分流”,清楚地表露了在主角賈寶玉的内心世界裡,钗、黛的難分伯仲、缺一不可。
于是乎這真讓“情種”的寶玉煎熬,憐惜林妹妹“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兩靥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娴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嬌羞妩媚,何等撩人;又傾慕寶姐姐“肌骨瑩潤,舉止娴雅。”“品格端方,容貌豐美。”“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盤,眼如水杏。”秀麗端莊,何等養眼。
黛玉是病仙子,寶钗是豐美人;黛柔媚,钗豐盈;黛嬌羞,钗賢淑;黛靈秀,钗端莊;黛孤傲,钗随和;黛潔,钗靜;黛直,钗曲;黛脆弱敏感,钗大氣溫婉;黛撩人、蜇人,钗悅人、容人;黛令人生趣,钗使人自在;黛是捉摸不定的尤物,适遠賞而難親昵,钗是端莊輕柔的美婦,适居家而乏情趣;寶、黛是浪漫精神之旅,寶、钗是美好世俗之姻。“注重現實生活的人們,你去喜歡薛寶钗吧!傾向靈性生活的人們,你去愛慕林黛玉吧!人類中間永遠存在着把握現實功利與追求藝術境界的兩派;一個人自己也常常陷在實際福利與意境憧憬的矛盾之中;……”(王昆侖語)。
賈寶玉徘徊惆怅其中。既“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又“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掙紮着,苦悶着,最終也逃不出千古情愛遺恨綿綿的結局,到頭來,身為貴胄的他,不得不“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黛死钗嫁寶玉遁入空門,就成了《紅樓》生硬無奈、自戕又傷及讀者心肺的必然選擇。
寶玉的心思并未盡在钗黛,他渴望赢取所有美人心。
泛愛是賈寶玉與生俱來的劣根,是流淌在他血液裡的習性。抛開他與秦可卿的“兒女之事”屬警幻仙姑的蓄意安排不提,他和柔媚嬌俏的襲人懵懵懂懂可以偷試雲雨;他将晴雯比作海棠,他探視晴雯時的言談舉止,驚喜想見、含淚執手、親伺茶水、互換小襖、互訴衷腸,俨然一對情深意切男女的生離死别;他所作的《芙蓉诔》,無異于追憶紅顔知己、悼念恩愛亡妻的深情文字;他要吃鴛鴦嘴上的胭脂,“回頭見鴛鴦穿着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着玉色綢襪……,寶玉便把臉湊在她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到:‘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他情不自禁會調戲王夫人的丫鬟彩霞,拉住她的手,“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他見了金钏兒,又戀戀不舍,拉着人家的手,悄悄笑到:“我和太太讨了你,咱們在一處罷。”;他因話語傷及香菱遭冷臉,“便怅然若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迎春出嫁,他掃興而每日癡癡呆呆;他甚至會在别人賞戲歡快之時,惦念起小書房内牆上挂着的一軸美人,“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她一回。”
戀色慕豔,在賈寶玉這裡,既是人生快意的享受,又是一種責任和負擔,他的悲喜系于紅顔的悲喜,他的哀樂源于女子的哀樂,他将自身生命的全部,交給了眼前的諸豔群芳,他的精神世界唯一的渴盼,就是永遠百花盛開、春色永駐。人間是非、天上風雨的摧殘,都讓他骨寒心碎。
寶玉的心底永遠埋藏着一個的秘密,那就是,他要讓所有的美人嬌娃都能因他而喜而樂而暢心快意而恒久姹紫嫣紅、香氣四溢。“他所獨有的是超越常人的敏悟與非常高度的情感要求,永遠是一個陷身于女子重圍的孤獨者,熱鬧環境中的寂寞人。他日夜為了無聊空虛而不停地忙亂着,他實在不堪其靈魂的流浪之苦。”(王昆侖)。為此他不惜用自己的死來交換,“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随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原始的近乎動物性的泛愛,造就了寶玉既不能專情黛玉,更無法獨戀寶钗,又難以割舍群豔衆芳。這正是一部《紅樓》愛情不得圓滿收場的總根源。黛、钗的各具其美,是男性世界夢寐以求而又難以兼得、得隴望蜀而又情難獨鐘的執着的迷途,寶玉的苦痛是千千萬萬人的苦痛,寶玉的遺恨是千千萬萬人的遺恨。
是故《紅樓》之後,誰人再敢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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