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中旬去了成都、海南和長沙,這是奧密克戎疫情暴發後我第一次離開上海調研。調研題目不是疫情防控,但行程中确實感到,影響當下經濟的諸因素中,疫情排第一位。一旦疫情消失,經濟反彈力還是很強的。
如何盡量減少對人流、物流等實體流動性的限制?如何創造新的流動性,激發活力?和大家做些分享。
實體流動性比資金流動性重要
俗話說“大疫不過三年”。這裡的“三”和“三人行,必有我師”一樣,是虛指。如果按蘭州大學黃建平院士團隊的預測,新冠大流行将在2023年11月左右結束,那就是四年。希望這個預測是錯的。
如果“三”變成“多”,疫情就這麼滴滴答答停不了,怎麼辦?
一是不能松懈,防控要常态化,一旦發現問題處置要快。
二是要實事求是,科學抗疫。
上半年中國的廣義貨币同比增長11.4%,流動性是充裕的,但并沒有化成多少經濟動能。因為疫情使實體流動性受阻,實體動不起來,對資金的需求就提不上來。實體流動性收縮,就算資金流動性擴張,增長還是很難。
6月制造業和服務業PMI(采購經理指數)重回擴張區間,不是因為資金多了,而是因為疫情影響減弱,實體流動性開始恢複。
理解了這一點,則穩經濟、保就業的首要策略,是在不影響防控大局的情況下,盡一切可能恢複實體流動性。7月29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提出核酸檢測結果将全國互認,就有利于減少不必要的流動成本。
在三亞,我去了中免集團旗下的國際免稅城,當天客人有1.8萬多人。6月底三亞酒店的客房入住率已有70%以上,是挺不錯的數據。但上半年海南的GDP隻增長1.6%,低于全國(2.5%)。主要原因就是3月至6月,作為海南最重要客源地的北上廣的客人基本來不了。
“北上廣一管控,海南的人流立馬就跌到地闆上了,三亞鳳凰機場人流最少時一天的旅客進出港不到2000人。”
查了一下數據,7月1日至22日鳳凰機場進出港旅客量突破100萬人次,相當于每天近5萬人次。5萬和2000,這就是流動性的正常和非正常之别。
在成都聽到,上海疫情最嚴重時,由于集成電路産業鍊和物流的問題,成渝兩地的電子信息産業特别是占全國很高比例的筆記本電腦的生産也受到影響。
城市與城市之間同頻共振,東邊不亮西邊的亮度也不行。
調研中也感到經濟确有韌性,一旦流動性恢複,反彈也很強。
在上海新滬商聯合會舉行的座談會上,首旅如家酒店集團總經理孫堅說,他們在全國有6000多家酒店,10萬多名員工,疫情嚴重時每月虧幾億元,首旅在長安街一家飯店700多間客房隻開了30多間。6月29日工信部宣布取消通信(大數據)行程卡“星号”标記後,很多省份的旅遊、商務訂單逐漸恢複,暑期休閑旅遊的預訂量也開始攀升。進入7月,首旅如家集團單日入住率超過90%的門店已接近1600家,滿房酒店近千家。
孫堅說,消費底盤是在的。上海恢複正常後,一天内攜程上對三亞的搜索量增長了500%,飛三亞的公務艙機票從1400多元漲到4800多元。
座談會上還聽一位在浦江兩岸經營着10多家高端餐館的企業家說,前一段他每個月虧損1000多萬元,他們有上千名員工。“但隻要能正常化,因為客單價高,我們滿座率做到接近30%,财務就能打平。”
在長沙,我問出租車司機疫情的影響,他說:“這幾個月,有時收入2000多元,有時4000―5000元,現在是1萬元左右。完全和疫情與封控情況相關。”
孫堅說,首旅如家現在生意最好的不是北上廣,而是四、五線城市,因為不太受疫情影響。它們35%的客房在四、五線城市,是生意中最堅實的部分。
小結一下,實體流動性比資金流動性重要得多,隻要千方百計将對實體流動性的影響降到最低,經濟的内生動力就會有較大恢複。
如何主動創造實體流動性?
對出口型企業來說,訂單就是生命。
上半年中國貨物貿易進出口總值同比增長9.4%,出口增長13.2%,很了不起。但也聽到,上半年的生産很多是靠去年年底确定的訂單。今年海外的工廠紛紛正常化,國際品牌商和零售商對中國制造的依賴在降低。長三角、珠三角不少出口企業都面臨着“訂單荒”。
為解決這一問題,甯波市政府最近牽頭包了一架東航的商務飛機,讓出口型企業代表到歐洲,在線下穩訂單、搶訂單。這是全國首架拓市場商務往返包機。7月10日從甯波飛往匈牙利的布達佩斯,7月22日返回杭州蕭山機場。其間共有180人雙程或單程出行,70餘名涉外商務人員奔赴匈牙利、波蘭、法國、德國、西班牙、荷蘭、捷克以及意大利等國開展相關商務活動。
3年沒有出過國,隻靠線上、電話、傳真等方式,和客戶距離越來越遠,失去了往日的溫度。帶着大包小包樣品和客戶面對面,眼見為實,讓客戶感受到自己的真誠,效率也大大提升。
生産兒童益智玩具的甯波寶林達公司總經理魏國文說:“自2020年年初疫情開始,已經882天沒見過歐洲客戶。這次走訪了預約的10個客戶,7個老客戶,3個新客戶,去了匈牙利、荷蘭、意大利3個國家,共收到意向年訂單1000萬歐元。”今年上半年,魏國文發現接單量在下降,此次獲得的意向訂單,可以支撐今年銷售額的1/3左右。
甯波瑞曼克斯門窗配件公司總經理丁言東說,去時行李箱是滿的,裡面是樣品,回來也是滿的,是客戶下單要做的新品。他走訪了7個客戶,拿下近200萬美元的訂單。他說,中國制造的土地、人工成本優勢正漸漸消失,同類産品如果從土耳其出口到歐洲可以享受零關稅,所以部分海外客戶開始尋找替代方案。他就有被替換的風險。而主動去,當面談,就把業務穩住了。
甯波聯邦昌運公司執行董事孫崇龍作為“進口大戶”,在匈牙利簽下5年進口2億美元的牛肉訂單,在拉脫維亞簽下5年進口1億美元牛肉和羊肉的訂單。他說面對面的交流和郵件溝通的效果完全不同。他在現場為工廠負責人演示了符合中國消費者要求的切割和包裝方式,工廠負責人欣然接受。聯邦昌運也成為這兩家歐洲知名企業的中國區總代理。
其實歐洲客戶對甯波企業也充滿期盼。現在是夏季休假高峰,但得知中國客人要來,不少歐洲企業都取消了假期。中國有産業鍊和大市場雙重優勢,無論是從中國進口還是向中國出口,都很有吸引力。
我為甯波點贊。這是在主動創造實體流動性。疫情将國内、國外隔開,很大程度上“凍結”了交往。長期不見面,原來親密無間的合作關系也可能出現裂縫,甚至斷開。我還聽一些跨國公司講,他們的CEO已經三四年沒來過中國,原來準備的投資一直在耽擱,再這麼下去,投資可能就會落到周邊國家。
所以一定要主動打破悶局,搶抓機遇。坐着等,生意隻會越來越少。
如何通過價值循環提升流動性?
7月19日,海南之旅最後一個上午,我去了海口東寨港的紅樹林保護區。這裡是我國第一個紅樹林類型的濕地自然保護區,被譽為“海上森林公園”。
這裡還有一片堪稱地質奇觀的“海底村莊”。1605年,瓊州發生大地震,東寨港至文昌市鋪前鎮一帶整體沉陷,72個村莊直接沉沒,陸陷成海,形成了東寨港。
我無緣看見“海底村莊”。據說每隔18年會發生一次天文大潮,海水下退十幾米,那時才能看見。但也收獲頗豐。中午在附近的山尾頭村一家叫“連理枝”的漁家樂餐廳吃飯,剛好餐廳負責人黃陽從外面回來,帶我在村裡走了一圈。這才知道他和兩個兄弟、一個妹夫都是鄉村振興的帶頭人,黃河、黃陽、黃海、蔡大軍,他們号稱“三個半創業者”。
他們都是山尾頭村人。該村有49戶居民,373人,外出人員超過200人。過去村民主要靠打魚為生,人均耕地很少。他們幾兄弟考上了海口的旅遊大專等學校,跳出了農門,基本都在旅行社工作,見多識廣。
2006年他們返鄉創業,創辦了漁家樂。後來又成立了鄉村民宿專業合作社,有18戶村民入股,籌資101萬元,逐步發展,目前已經有25家民宿開放,提供了四五十個就業崗位。如今山尾頭村已是一個集旅遊、觀光、度假于一體的美麗村莊。
我看了四五戶民宿,最貴的一套每日房價4888元,有多個房間,可容納一二十人,很适合團建或幾戶家庭結伴旅遊。硬件、軟件都不錯,既有海南傳統民居風格,又有匠心設計,家具和裝飾都折射出漁家出海的調性。他們還開了一個手工作坊,把廢棄的漁船弄來,用飽經滄桑的木頭制作手工藝品。
黃陽說,由于山尾頭村的承接力有限,他們正和周圍十幾個村莊合作,要把紅樹林海邊的岸線都慢慢開發起來。此地也是著名的養蚝地,且離機場隻需20分鐘車程,他們也可以提供接送服務。
如果沒有黃陽兄弟這樣的返鄉創業者,山尾頭村還是一個靠打魚謀生、和外界很少聯系、祖祖輩輩基本都在一村之内的封閉落後村莊。黃陽兄弟是本村人,容易獲得村民信任,他們又有外面的視野、經驗、資源,把這些要素注入村莊,就創造出了過去沒有的新價值,還把城裡人吸引過來。政府在基礎設施上的投入則為城鄉連接和硬件改善提供了助力。
山尾頭村就這樣從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村變成了有現代服務業色彩的新農村。
陪我一起調研的媒體人、火山村荔枝創始人陳統奎,海口農村人,考上南京大學,畢業後進入媒體,2009年作為《南風窗》記者到台灣采訪,看到了台灣很多“鄉村再造”的案例。回來後他就揣着1萬多元存折回到家鄉,在這個看天吃飯、連自來水也沒有、幾乎年年幹旱的火山口古村落創業。
火山村有300多人,戶戶都是荔枝農,山上是厚厚的火山岩灰,打一口井都困難,也沒有水利灌溉。他就給海口市領導寫信,請批一口機井。半年後深水井挖好,高高的水塔立在村口,灌溉機井投入使用。火山村荔枝的品牌也建立起來。
近兩年,陳統奎還和别人合作開發了荔枝汽水。他們在上海成立的汽水創業公司還被正在廣泛布局新飲品賽道的元氣森林收購了。
成如容易卻艱辛。當年為了讓荔枝有更高價值,真正純天然,陳統奎帶領荔枝農按照自然農法耕種,“0農藥殘留、0除草劑、0化肥”。第一個反對者是他的父親,因為按這種方法第一年種出來的荔枝規格過小,被拒收,氣得他摔了手機。一開始一年隻能幫大家賣掉萬把斤荔枝,不僅沒有創收,原本的收入還下降了,村民大罵,說“大學生回來放大炮騙農民”。
但陳統奎堅信自己的選擇。他在日本也做過調研,比如日本九州熊本縣菊池市有一處8000多平方米的“雞蛋庵”,是名叫Cocco的農場的消費體驗入口,也是日本雞蛋銷量第一的“農産物直賣所”,一年營業額達到2億元。生于1949年的松岡義博,幾十年前從東京返鄉創業,用存款買了400隻雞苗,從零開始養雞,1981年拉來兩個弟弟一起合夥,向大規模養殖發展。
他們堅持隻飼養純日本品種的“紅毛雞”,堅持用無農藥、非轉基因玉米作為主要原料的飼料,特别加了木炭,讓雞吃後生出來的雞蛋減少腥味。給雞喝的水是阿蘇火山岩礦泉水。雞蛋的賣點是“朝取雞蛋”,即隻賣當天早上剛剛生出的雞蛋。
日本農業經濟學者今村奈良臣1990年提出6次産業的概念,即“第一産業×第二産業×第三産業”(1×2×3)。陳統奎也在進行這樣的探索,第一産業是種植荔枝,第二産業是荔枝深加工觀光工廠,第三産業是打造體驗式消費場景,如開發荔枝主題産品直賣所、荔枝主題民宿、荔枝園餐廳等。
要真正打破城鄉二元分割,活業、活人、活村,關鍵是給農村導入新的流動性。需要一批有企業家精神的創業者,從城市帶着創意、資金,重新審視農村,重新定義農村的産業,用洞察力、發現力把農村的資源盤活,把價值做高。這就是“三農”的現代化、高技術化、服務化。隻有經曆了這個過程,農民才會覺得他們并不低城市人一頭。這才是一種平等的價值循環。
打造高水平的流動性社會
以上講的就是我所理解的流動性。如果概念進一步擴延,還有很多大文章可做。
比如,這幾年國資、國企在做大做強方面進展飛速,國資主導的各種投資基金在股權市場上也舉足輕重。而現在有不少民企,包括經營能力非常優秀的民企,因為種種原因陷入困境。那麼國資能不能伸出手,用混合所有制的方法為民企注入流動性?
前段時間我聽說中部某省一家民企,在政府撮合下和一家央企地方公司聯姻。央企入主後,最直接的益處是,民企過去有銀行額度但很難放出來,利率也高,現在資金面困難大大緩解。這就是“國”與“民”之間的流動性問題。
又比如中國和國外的交往、連接,也要主動創造流動性。中國無論從資源端還是産出端都對國外有很強的依存度。我們為什麼要進口糧食?本質是在進口耕地和淡水資源。中國的淡水資源總量占世界的6%,我們是全球人均水資源最貧乏的國家之一。我們當然要加強自主、節水,但也需國際貿易彌補不足。
世界離不開中國,中國也離不開世界。我們要主動創造交往流動性。馬克思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曆史向世界曆史的轉變”是以生産力的“普遍發展”和民族的“普遍交往”為基礎的。交往對我們有很多好處。封閉對我們沒有好處。我們要創造條件,讓被疫情隔斷的國際流動性盡快而有序地恢複起來。
再如信息、思想觀念、教育、文化的流動性問題。觀念是世上流動性最大的東西。光是通過商品和遊戲,可以消費世界,但并不能理解世界。
信息、思想、交往的流動才能讓每個人走出狹小的自我,進入更大的天地,減少偏見、偏頗、偏狹,增加理解與合作。我們需要開闊的視野、開放的心态,文明互鑒,讓一切有利于創新的資源充分湧流,讓鮮活的創造性思維永遠流淌。
組織、機構、企業,也有組織文化的流動性問題。
社會如何拓寬上升機會和通道,還是流動性問題。
不要一想到流動性就是資金。打造高水平的流動性社會,是我們共同的目标和責任。文 | 秦 朔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