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随筆)
楊崇德
2019年8月9日。農曆七月初九。
星期五。
今天,是父親住院的第8天。
淩晨3點50分,我從父親身邊的陪護床上爬了起來。
我趴到父親的床頭,輕聲地問:“爹,您現在感覺怎麼樣?想屙屎嗎?”
父親睜開他那乏力的眼皮,輕聲說:“不想。”
現在關鍵的問題是,父親的肚子,脹得厲害,排不出來。
試想想,如果一個人不能排洩,那将是怎樣一種滋味啊?
我替父親在發愁。
我睡的那張陪護床,其實就是一塊床闆。是三姐從她家裡扛過來的。
床闆為杉木材質,應該是1米5的床所用的那種底闆,比較輕便。由3塊自然木闆鑲成。兩頭還連了一根插撨。床闆下面,擱着3張放倒了的木凳子。
睡在上面,稍加側身,床闆就會發出嘎嘎的響聲。
為了不影響父親和其他人休息,我睡在上面,盡量保持一動不動,少轉身子。
我時刻聆聽着父親的出氣聲。
松桃睡的,則是一架折疊床。底座是黑色金屬管,上面的金屬管,套着一張綠色帆布。打開來,把兩頭的金屬架架穩後,就可以躺上去睡了。也沒多少響聲。
這張折疊床,卻是二姐的。
它是二姐在醫院裡做護理工的主要行頭了。
淩晨5點不到,我和松桃,就小心翼翼地爬起來。
我爬過去,伸着脖子,看床上的父親。
父親正靜靜地躺着。
胸前的被子,已經被父親掀開了。
父親的右手,正摸着他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父親的肚子,已經成了他最為沉重的負擔。脹得很硬實,輕輕一敲,會發出咚咚的響聲。像隻鼓。
我輕輕拿下父親的右手,幫他輕揉着他的肚皮。
揉着,揉着,父親的右手,又習慣性地摸了上來,直接擺在了他的肚皮上。
或許,父親隻能這樣了。父親隻能用他這種撫摸的方式,消減内心的痛苦。
父親已經流淚了。
我看得很清楚。
我立刻找來紙巾,幫父親擦他眼角上的淚水。
我想,父親昨晚,一定很難受。
父親一定是在這個黑夜裡,對着他那個碩大的肚皮,不停地摸,不停地揉。
父親不知道肚皮裡面的可怕之處。他還以為是他的胃在發炎,在鼓氣。
這些年,父親前前後後,一共做過5次胃鏡。
别人看到做胃鏡,要插那麼粗、那麼長的一根管子進去。望而生畏,很是後怕。
父親卻不是這樣。他不怕。
父親曾說,這有什麼好可怕的呢?插根管子進去,又不會死人!
父親肚子裡的可怕之處,不在于他的胃,而在于他的胰腺,還有他的肝髒。
父親一定聽不懂“胰腺”是個什麼東西了。
這個器官的名字,也取得太生僻了,太遠離廣大勞苦大衆了!
“胰腺”——胰是什麼?腺是什麼?胰腺又是什麼?
這名字,聽起來,似乎有些可愛,有股女性味道。
“胰腺”,很容易被聽成“姨線”——姨姨的絲線。
抛開這個生僻的叫法,去找一找動物的内髒,就知道了:胃旁邊、腸子上連着的那個軟軟的東西,就是胰腺。
鄉下人把它叫做“連袋”。
這個東西的重要性,可能隻有醫生知道了。常人往往會忽視它,認為它很不起眼。
醫生解釋說,若是胰腺出了問題,那是相當地嚴重,會痛死人的。
别說是胰腺得了癌,就是胰腺發點炎,也是非常危險、非常痛苦的事情。
更何況,我父親胰腺上面的癌,不僅已經鞏固了,而且還遷移到了肝髒,基本上已經爬滿了父親的整個肝髒。
省腫瘤醫院那個王雲啟教授,對我說起過癌的驟變情況。
他說,你以為癌細胞的生長,是今天1個,明天2個,後天3個啊?錯!它是以N倍的速度增加!你知道埃及的金字塔嗎?把它倒過來,下面是尖的,上面是寬的。癌症就像埃及的倒金字塔那樣,自下而上地,呈幾何形狀地,迅猛增長!
我知道了,癌細胞都是饑餓者!都是強盜!都是魔鬼!它們一旦蘇醒活躍起來,就沒有攻不下的堡壘,就沒有攻不下的陣地。它們會分秒必争地掠奪營養,會肆無忌憚地繁殖後代,會沒日沒夜地搶奪地盤。它們在一個生活活的人身上,施展着痛苦,吞食着生者有限的歲月。它們甚至會把各種藥物,當成了口糧,會把醫生和專家,當成了藐視的對象。它們狂妄到了極點,它們願意與患者迅速走向衰亡!
我當然不能把王教授的忠告以及我對癌症的描述,告訴給我父親。
我甚至不能告訴父親,他得的就是這種可怕的胰腺癌,而且已經擴散到了肝髒。
我甯願讓家人及其他親人們知道,也不能讓我父親知曉半個字。
我不敢想像,萬一我父親知道了,他會怎麼做?
是拔掉手上的針頭?
是搖搖恍恍地走出去?
是拒絕吃任何藥?
是拒絕喝幾口粥?
甚至,是拒絕抿那幾口糖水?
……
欺騙,在某些無奈的情況之下,其實也是一種美好的期望。
對不起了,父親啊,我們隻能欺騙您了:爹,你不用擔心,你得的是胃炎!住一段時間後,它就會好的!好了,我們就回家!你想去三角坪看熱鬧,那裡的人,正等着您呢!您就安心養病吧!
我期望我的父親,一定要把自己當作是簡單的胃炎患者,要把心裡的那種痛,當作是胃病的一種加急。
我希望我的父親,以一種平常的心态,去迎接即将到來的暴風驟雨般的痛苦和摧殘。
這,就是人生的魅力和偉大所在。
我相信,我的父親,一定能夠做到!
我用手背,貼試着父親的額頭。
感覺有點過熱了。父親似乎在發微燒?
我立刻叫來了醫生,把體溫表插進去。
算着時間,又把體溫表抽出來。一看,體溫又是正常的。
我們的父親,應該是睡得太久了吧?他把自己睡得太熱了。
松桃将父親嘴裡的假牙,取了下來,用塑料杯裝着。裡面浸滿了微量鹽水。
松桃又端來一杯溫水,用特制的棉簽,給父親洗舌頭。
父親黃得連他的舌頭也都黃了。
父親張着嘴,攤着舌頭,讓松桃一遍又一遍地梳洗着。
但不管松桃怎麼去洗,父親的舌頭,色黃難去,黃色依舊,像是結了痂似的。
我負責給父親洗臉。
父親沒有下床,就躺在那兒。
因而,我所謂的“洗臉”,也隻是抹一抹而已。
我要把父親臉上那層油漬和淚痕,全部抹幹淨。
抹掉了這些東西,父親的精氣神,就會出來的。
弟弟托人買的剃須刀,昨天已經買來了,就擺在床頭櫃上。是“吉利”牌胡須刀。
我給父親刮起了胡子。
父親的胡子,白的甚多,黑的卻少。稀稀疏疏,質地堅硬,而且頑固。
刮完之後,父親看上去,顯得精神了許多。
如果不是取了假牙、嘴唇嚴重塌陷的話,父親一下子會年輕許多的!
大姐的視頻,此時打了過來。她問起父親昨晚的情況。
我把父親現在的容貌,視頻給大姐看。
大姐興奮地說:“看起來,爹好像比昨天有精神多了!”
松桃在為父親調劑營養早餐。
這是省腫瘤醫院王教授開出的方子。有:芡實、薏苡仁、山藥、蓮子、茯苓、雞内金6種,各500g。
是小妹夫胡德良和春連,跑到懷化中藥房買到的。價格不低,650多元。
按照王教授的要求,松桃和大妹兩人,又在大妹家裡,花了一個多小時,用鍋子把這些藥,炒黃炒香。然後,由小妹夫胡德良提到那家中藥房,将它碾成粉末,裝了2大瓶回來。
營養餐每餐的用量,是60g。
松桃将它調制成一小碗。稠稠的,黑粥似的。聞起來,特别香。
松桃一勺一勺地給父親喂。
松桃問父親味道怎麼樣。
父親說:好吃。
二姐和二姐夫,提中藥來了。
這是二姐為父親煎的第2付中藥。
二姐說:“這次煎的火候、時間和步驟,全都是按長沙醫生的要求。用水量,也恰到好處。還是中華現場作的指導呢!”
二姐沒一丁點文化,可她所做的,要比文化人更實在、更貼心。
真是辛苦二姐一家了!
這時,父親想上廁所了。
我們很開心。這是好事!
父親有上廁所的欲望,就說明父親的情況,在向好的方向轉變。
我們扶着父親。
然而,父親移動的腳步,明顯不如昨天和前天了。
父親的步子,邁得很小,移動的速度,也變慢了。父親對自己身體的重心,也把握不牢靠了,有點支撐不住,更有點東倒西歪的感覺。
進了廁所,我把一張凳子放倒,架在廁所的盆口上。
父親坐在上面。
這是父親第一次這麼屙屎。
昨天,他還能自己蹲下去,雙手抓住前面的水管。今天就不行了,他站不穩,隻能坐在凳子口上屙屎了。
這讓我們有點措手不及。
早知道這樣,我們就會買一張坐便凳來。那樣,父親屙屎,會舒服很多的。
現在,就隻能将就了。
沒辦法,父親。下午,我們去給你買一張坐便凳來。
父親隻拉出一根小指粗的黃液。
那不是屎。
我明白了,父親怎麼會拉出屎來呢?
這兩天,父親吃得很少,又都是些稀粥。稀粥怎麼能消化成硬屎呢?
父親隻排出一根鼻涕般的黃液。
看起來比較稠,也不知道是什麼成份。
父親沒東西可拉了。
父親說:“算了,屙不出來。”
我們心中美好的希望,又落空了。
我對父親說:“爹,到外面走廊裡坐一坐,空氣會好些,行嗎?”
父親同意了。
我們扶着父親,移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在那排塑料椅子上,擇位而坐。
此時,弟弟、弟媳、母親、小妹也來了。他們一同來探望父親。
我口袋裡的煙,已經抽完。我要他們照看着父親,自己下了樓,到外面買煙。
院内沒有小賣部。我跨過醫院後大門那座小石橋,去街那邊買煙。
橋頭的各種小攤,生意正好。賣炒粉的,賣燒餅的,賣粽子和蒿菜粑的,都雲集在這個橋頭邊。
很多過往的行人,也都在這裡,解決着他們的早餐。
的士車,一輛接一輛,駛向醫院後大門的斜坡上。然後,緩緩爬進醫院。
立秋後的太陽,仿佛沒了夏日的威猛,但它依舊升在天空,高高地挂在住院大樓的左上角。
大舅娘和她女兒春愛來了。是從新建鄉趕來的。
我們一起回到了父親病房。
父親卻不在。
父親被弟弟、弟媳、松桃、二姐他們幾個,扶上輪椅,去院内晨遊去了。
那張輪椅,是二姐從住院部租來的。
今天,是父親第一次坐上輪椅。
父親是不會輕易坐輪椅的。這說明,父親已經力不支體了。
父親終于回來了。他的輪椅,被推在病房外的走廊裡。父親坐在輪椅上,腰上還纏了一根防護帶。
一看到這種情形,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爹啊,你也變化得太快了!
你雙腳雖然浮腫,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力氣了嗎?
難道就真的支撐不起自己了嗎?
難道就真的邁不出一小步了嗎?
爹啊,你從弟弟家,好端端地走到這裡來,才住了8天,你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我們給父親喂昨晚煎制的第二付中藥。
父親很堅強。艱難地喝下了200g中藥。
父親現在,隻有用它當武器了。
他要戰鬥!
他要沖鋒!
喝完中藥,小妹給父親喂了8顆葡萄。然後,他要躺下去休息。
我和弟弟把親人們都叫到走廊裡,商量着我們倆兄弟的想法。
我說:“醫生昨天找到我,說父親的病,沒有向好的趨勢,有些指标,越來越差,醫生要我們自己商量一下。”
大家都沉默了。
我又說:“考慮到醫生的提示,和前幾天老滿叔的交代,我們也該往壞處想了。萬一,父親一下子不行了,他肯定不希望死在病床上,而是在家裡。我們也希望,父親在窮天老家生出來,就應該在窮天老家死去。”
我已經噙滿了淚水。
大家都在擦眼淚。
我繼續說:“窮天老家,現在是那麼一個樣子,很久沒有人住了。屋裡,全是灰塵包着;屋外,雜草滿地。我和崇喜呢,想今天上午回一趟窮天,去規劃規劃。萬一父親不行了,我們還得回窮天去啊!”
大家都同意這個決定。
松桃和母親,留下來,負責陪護父親。
其餘的人,都先回去,節約人力。
上午10點半,友良開着他那輛皮卡車,載着我和弟弟,回到了窮天老家。
大舅娘和她女兒春愛,因為要回新建去,也坐了我們的順便車。
大舅娘在新建鄉政府門口下車時,流着淚和我們告别,她說:“你們倆兄弟,要辛苦了。姐夫的病情,越來越差,你們也要保重好自己啊。”
說得我們鼻子裡,一下子沖進了一股刺鼻的酸氣。
連心都酸了。
村裡的剝落形生産隊那一段上坡路,是通向我們老家的危險地帶。
那裡,被大雨沖洗過,卻有好心人在上面填了些土。皮卡車尚能通過,估計小車也能勉強通過。
那條通往我窮天老家的路,極度荒涼。
兩邊,野樹雜草,瘋長着;高高的芭茅,彎着腰,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馬路兩旁。車窗開着,芭茅草以及樹葉,在我伏窗的臉上,一掃而過。竹沿頭水庫源頭裡的水,已經幹涸了,隻留下一條彎彎的小溪。那裡的淤泥,在陽光暴曬下,幹裂成一塊一塊的,像劃了刀口的五花肉。
皮卡車停在了離我家不過十米遠的平地裡。
以前,這裡是生産隊的倉屋,也是我念小學一二年級的教室所在處。
當然,這裡原來是一丘田。我們做課節操時,都站在田埂上。胡厚德老師則是站在那丘田的上方,喊他的“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後來,生産隊時期的倉屋垮了。那丘小田,也就沒人種了。這裡變成了荒草地。前幾年,我能幹的弟弟,鼓動了一批人,把從村到隊的這條簡易公路,給修通了。
這裡,就成了一個停車坪。
也隻有這個地方,面積稍寬一些。進來的車,能在這裡調頭。
窮天的守村人,現在加起來,隻有十來個。
曾經三百多人的村子,如今變得空空如也,荒草叢生。
這不能不令人感到膽寒。
我們從皮卡車裡出來。在停車坪上方賢來叔的屋場邊,站着董董和膀胱兩個人。
屋場裡面,好像有人在說話。也不知道是誰,估計是在打牌。
董董朝我們笑着說:“怎麼?今天又回老家看一看?”
我長期工作生活在長沙,回老家窮天的機會較少。我基本上成了故鄉的稀客。
我和董董打了聲招呼,撐起傘,頂着毒辣辣的日光,朝我家老屋走去。
董董是眨巴眼叔的二兒子,也是長期居住在窮天的年輕一代。說他年輕,其實也是四十大幾了,主要是相對其他守村人而言,董董算是年輕的。
董董基本上成了故鄉的“王牌人物”:他會開車,家裡有台“慢慢遊”。去外面鄉鎮趕集,守村人都坐他的“慢慢遊”,也算是方便了許多;他還養了50多箱蜜蜂,光賣蜂糖,一年可以掙三四萬;他又善于搞野貨,竹沿頭水庫裡面的魚,他想弄就弄。他買了一副杆網,甩下去,再收起來,就有幾餐菜。黃鳝、泥鳅之類的水貨,就更不用說了,他的麻魚機,随便撮幾下,就可以讓它們絕種。
膀胱也站在上面,朝我們笑了笑。可是,沒有作聲。
在我印象裡,膀胱是明顯地瘦了,還留了兩小绺胡子,生在嘴唇上,像個“八”字。
弟弟站在雞籠闆上,往木樓上面爬。他順着樓梯,進了廚房,再進入中堂,然後把中堂的大門,從裡面打開了。
父親的老屋,靜寂寂的。全是灰塵。
中堂的地面上,有幾處已經長了青苔。兩間房裡,也都空曠曠的。
走到屋外,再看曾經那個曬谷坪,都已經剝了殼,現出了泥土。凡是能夠長出草來的地方,全都長了草。特别是水溝邊的黃茅,長得有半個人高。
屋下面的這丘飛漠田,也都雜草密集。
友明家的幾隻雞,正在草叢裡覓食。
這就是我的故鄉!
這就是我的老家窮天!
父親如果不行了,我們将回到這裡。為父親靜養,為父親送行。
父親也将落葉歸根地永久地留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
這就是我和弟弟今天過來,所要考慮的重要事項了。
我和弟弟來到族爺爺的老屋旁邊,觀察着。盤算起以後做飯、擺席、放炮等一系列問題。
這時,剛崽叔來了。
剛崽叔是我的族叔。追溯到前四代,我們共一條血脈。
剛崽叔瘦得不成樣子。嘴巴也歪了,眼睛蔫蔫的,泛成灰色。
他一看到我,就問:“果果、果隻熱的天,你也來了?”
剛崽叔從小就口吃。一句話,到他口裡說出來,要分成好幾段。還不停地夾帶着那個“果”字,像是個無關緊要的發音詞似的。
我對剛崽叔說:“是的,我回來看一看。哎!這裡都荒了,全荒了!”
剛崽叔撫着他的半邊臉,頂着火辣辣的太陽,繼續說:“現、現在你爹,還、還好嗎?”
剛崽叔沒看到我父親回來,就這般問起來了。
通常情況下,我回老家,我父親一定會陪我回來的。
可是,這一回,父親卻沒有來。
父親他走不回來了!
我似乎想流眼淚。
但我不能讓剛崽叔感到疑惑。
我敷衍着剛崽叔的問話。
我沒有把我父親得癌症、正在醫院治療的事,告訴給剛崽叔。
剛崽叔現在自己身體也不好,讓他知道了,怕他往懷化趕,去看望我父親,太麻煩人了。
我問起了剛崽叔的身體狀況。
他說:“不、不行,腦、腦梗!暈、暈得很。醫、醫生說,是腦殼裡的血、血管。供、供血不足。壓、壓到了神經。去、去年,已經面癱了。幸、幸好,得春喜照顧,買、買了好多藥,恢複了一點……”
春喜是剛崽叔的兒子,也是目前我們窮天村的一大奇迹。
他初中畢業,到外面打工。曾經消逝了五六年。等再有他的消息時,他已經大學畢業,在北京一家石油公司上班了。混得相當不錯。
6月份,我回來陪父親時,父親多次誇贊這個春喜。
春喜比我小很多。我又長期在外,如果沒人介紹,即使見到他,我也認不出來了。
父親上次說,春喜是我們這個大家庭中,又一大希望了。春喜是個人才,不僅長得高大、白淨,說話辦事,也相當不一般。
父親上次笑着對我說,想不到,青山自有好良材!剛崽那個鬼樣子,以前靠給人算命,找幾個錢,若不是他兒子春喜給他扳了艄,他這輩子,也活得算是苦啊。
剛崽叔又發話了。他說:“你父親是3、33年的,屬、屬雞。3、3月27日生的。今、今年86,進87。”
剛崽叔不愧是個算命的先生。
一開口,就顯得很專業了。
他能記住我父親的出生日期,這說明,他對我父親是相當地尊崇。
我支給他一根煙。他把手搖了搖。
我這才知道,剛崽叔這個老煙嘴,已經把煙給戒了。
這很好,身體要緊啊。
我順着剛崽叔的話題,說:“叔啊,您懂相術,那請你,給我父親算一算吧。”
剛崽叔馬上操起手指,像練鋼琴那樣,跳動着指頭。
很快,他就有了結果。
他說:“七、七月份,有一關。如、如果能沖過這關,可、可以活、活到93。”
我心裡一緊。
今天是七月初九。這一關,還有二十多天呢!
我希望七月快點溜走,讓我父親順利闖過這一關。
按照剛崽叔的推斷,如果沖過了七月,父親你就可以活到93歲!
爹啊,你一定要沖關啊!
就像4年前你去長沙時,我帶你到湖南衛視“快樂向前沖”的沖關現場。
那裡面的人,都在沖關,而且叫着:沖!沖!沖!賴此勾(let's go)!
弟弟關好了老屋的門。
我們告别了剛崽叔,坐車來到村口。
村口的上方,是我初中同學楊崇高家的老屋了。
這些年來,崇高家也很不順。父親早早地走了,他家的一切大事,基本上都由他一個人扛着。他的二弟山馬,曾經殺羊賣,去年得了癌症,四十出頭就走了。他的母親,也得了急病,匆匆離開了人世。
崇高家的老屋,現在看上去,已被雜草包圍着。連屋壁外擺放着的那張皮沙發,四周也長滿了野草。讓人看了,心裡很是凄涼。
他的老屋外,是一塊長長的空闊地。雖然全是高高的野草,但并不影響到時候的車輛停放。
我細細地數了數,可以停放的車輛,至少夠12台。
當我返回到友良的皮卡車上時,崩潭叔正站在車輛當頭。
崩潭叔戴着鬥笠,赤着上身,肩膀上擱了條毛巾,不停地在擦汗。
他剛從西瓜地裡回來。一隻手,還托了個小西瓜。
一見到我,崩潭叔說:“溜了!你也來了!剛才聽你弟弟講,你爹得了這麼惱火的病,我還不知道呢!嗯,真是出怪了!”
崩潭叔表示很傷心。他停了停說話。
然後,他又接起話茬,說:“我現在,一個人在家裡。你們的梅鳳嬸,又在懷化。也在人民醫院,護侍她的娘老子。輪到她護侍了。等會兒,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她,要她去看一看你父親。”
崩潭叔說話,說得口水直滴。
在我的印象中,崩潭叔一直就有這個滴口水的習慣。
他說話,像是饑餓的人,看到肉一樣。這當然,算不上是什麼病。
崩潭叔應該小我父親七八歲,但他和我父親很合把。以前,他經常和我父親,在大山裡拉鋸。鋸木闆。
我估計,我家那棟新木屋的所有木闆,可能是我父親和他鋸成的。
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我們把崩潭叔留在了村口。
他一定也受不了我父親這個不好的消息。
畢竟,我父親是他最好的“老哥哥”了。
他很佩服這位“老哥哥”。
中午12點28分,我們回到了醫院。
病床上的父親,醒着。
父親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他也不問我去了哪裡。
即使父親問了,我也不會把真相告訴他的。
我難道要告訴他,今天我和弟弟倆個,回了一趟窮天老家,謀劃您萬一身故的後事?
太殘忍了!
這幾天來,父親一直變得沉默寡言。
要是在往日,父親一定會有很多的話要說。
大妹在陪護着父親。
我們到來前不久,我那個可憐的身患尿毒症的大姐夫也來了。他身上還背着透析用的藥水袋,一個人從兒子家走來。他實在放不下自己的老嶽父。
真是太難為他了。
不久,滿舅舅倆口子來了。
他可能是聽到大舅舅說的。
滿舅舅是個相當誠實的人,也是母親三個弟弟當中,唯一一個有單位的。
可滿舅舅的單位“懷化市床單廠”,早就垮了。
好在他是個鍋爐工,有燒鍋爐的執照。床單廠一垮台,他就到其他廠去謀生。照樣是燒鍋爐。
前些年,環保和能源問題,一度被重視,煤就成了垃圾貨。燒煤的單位,越來越少,滿舅舅燒鍋爐的工作,也就黃了。為了更好地謀生,他到一家房地産公司打掃衛生。滿舅舅原來的社保,每月能拿兩千多,打掃衛生,每月能掙一千八,合起來,接近四千。
滿舅舅說起話來,似乎很開朗、很大度,但也顯得有些不滿,嘴裡動不動就會冒出來一個“學”字(這個“學”字,是我們當地罵人的字眼)。
滿舅舅的皮膚,和我一樣,屬于黝黑型。因此,看上去,不是很顯老。
當我把他叫到走廊裡抽煙時,他接煙的那隻手,在不停地抖動。
這讓我頓生悲涼。
在我和弟弟回老家的那段時間裡,友友姑姑第二次從鄉下跑上來。她心裡牽挂着這位同母異父的“老哥哥”。友友姑姑在這裡流了一頓淚水後,被母親支到大妹家休息去了。
滿舅舅和舅娘已經吃過中飯,他們要在我父親這兒多呆一會兒。
我餓了,也趕到大妹家,和友友姑姑一起吃中飯。
下午2點半,弟媳婦馮梅的母親、大哥、大姐,也一起來醫院看望我的父親。
下午2點56分,松桃接到她弟弟陳軍的電話,說她父親昨晚也住院了,心髒有點問題。
下午,我父親這邊,就由大妹和二姐守護着。
晚上,二姐給父親喂了些雞湯。然後,就和松桃一起,用輪椅推着父親,要去下面兜兜風。
我随後從另一個方向下到一樓,在院内四處尋找她們。
電梯出了故障,她們推到二樓時,沒法推下去,就在二樓天橋的走廊上滞留着。
我找到二樓天橋處,才與父親彙合。
再回到病房外的走廊裡,家人們全都聚集在那兒。
大姐來了,大妹來了,她們倆,今晚負責守護父親。
過了不久,弟弟、弟媳以及弟媳的母親、大哥、大姐又都來了。他們在弟弟家吃了晚飯,一起散步來到這裡。
我要和松桃去看我的嶽父。他住在天星坪的第三人民醫院。
晚上21點48分,弟弟給我發來了微信,内容是:
——我們走後,大妹給父親喂藥,父親喝了一杯。看到父親有點情緒,不願喝藥。大妹就要我做父親的工作,勸他把沒喝的另一杯藥喝了。我對父親說,爹,把這杯藥和今天最後一餐藥丸吃了,好嗎?父親後來很樂意,他帶着向好的希望,堅強地喝完了。
——喝完以後,父親想上廁所。我扶他到廁所裡。父親使勁排洩,排了一堆。今天的大便,拉得很好,像正常人拉的一樣,唯獨就是小便與原來一樣,濃茶一樣地黃。
——我鼓勵父親說,爹,你今天大便拉得很好,你還是每天繼續堅持把這中藥喝完,這樣會好得快些。父親回答,嗯。
嶽父躺在病床上,毫無力氣。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我把我父親這邊的情況,說給我的嶽父聽。
嶽父聽後,直搖頭,哀歎道:嗯!都老了,不中用了!
我在心裡說:兩位父親大人啊,人,确實都會老的,但都需要堅持啊!
隻有堅持,才能延緩衰老。
(本篇寫成于2019年9月23日。2022年10月29日夜,于長沙家中稍作修定。)
關于本紀實作品的幾點聲明:
1、本紀實随筆,寫作于我父親去世後的兩個月裡。當時,父親在生病住院期間,國内還沒出現新冠疫情。因而,我們七姊妹才能夠日夜守護在醫院裡,守護在父親的身邊,直到他離去。2019年年底,武漢疫情開始爆發,日記體文字,便成了衆人的笑柄。我這個日記體系列性文字,寫作于2019年9、10月間。父親病重至離世期間,國内無疫情,這也是上天對我父親的恩賜。
2、本紀實随筆,于2020年發表在本人的微信公衆号上。曾經感動過許許多多的親人和朋友。我是憑自己的真情和淚水,用文字挽留父親。我希望父親活在我的文字裡。如果讀者還想閱讀本人的其他文學作品,可添加本人的微信号ycd0070,我盡可能滿足大家的閱讀欲望。也真誠希望讀者朋友對我的文字,給予批評指正。
3、本紀實随筆,現特推薦給 “齊魯壹點” 網絡平台作為首發。讀者也可在“今日頭條”、“百度”網絡平台上閱讀到該作品。但是,本人在此聲明,拒絕新浪網對該作品作“手機新浪網”發布。因為我有幾個閱讀量較大的作品,一經“手機新浪網”強行發布後,讀者們所留下的所有評議性文字全部就被屏蔽了。
4、本人堅決反對:網絡上某些靠流量賺錢的所謂寫手們,肆意将本作品強行拖至其個人賬号上,再次對外發布,以為其賺取所謂的流量。對此,本人将保留法律訴訟的權利。
5、本長篇紀實随筆作品,共21章(21天的内容),約16萬字。若有出版社看好,可直接與我本人聯系出版事項。聯系微信ycd0070。
作者簡介:
楊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懷化市中方縣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協。曾在全國兩百多家報紙、期刊上發表文學作品近千篇。數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雜文選刊》、《讀者》、《故事會》等刊物轉載。上世紀,本人曾被《微型小說選刊》列為“微型小說百家”之一。2010前後,本人出版了文學作品集《故鄉的雲朵》、《冬天的生活》、《叢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獲《小說選刊》2016-2017年度“讀者最佳印象獎”。有作品被譯成德文,在德國出版發行。有數篇作品被全國50多所重點中學選為語文考試分析試題。本人系中國農業銀行作家協會理事,現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
壹點号崇德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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