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芯銳出生在平武縣關壩村,這裡森林覆蓋率達90%,18歲之前,他常在森林山澗中穿梭,生活主題緊貼四季變換,夏天捉魚,冬天打鳥,吃炭火烤熟的鮮核桃和甜玉米。
18歲出門遠行,膽怯的少年第一次離開濕潤的四川盆地,去廣袤的西北戈壁從軍。退伍後,踩着北方皚皚的白雪謀生活,輾轉哈爾濱、大慶、北京,睡了許多年見不到太陽的地下室。
像蜜蜂歸巢,遠行萬裡後,而立之年的李芯銳,告别外面喧嚷的世界,回到家鄉的小村莊,成為一名巡護員、養蜂人。
今年,是李芯銳返鄉的第7年,他說,自己終于過上了真正心安的生活。
文 | 枕木
編輯 | 周末
返鄉者
8月的早晨,李芯銳的電話接通了。他在四川盆地西北部的一處村莊裡,眼前是蔥茏蓊郁的綠,隔着手機,能聽見流水規規矩矩向前奔跑,聲音清亮富有韻律,樹上有不知名的鳥兒唱着高高低低的歌,他語速飛快,尾音幾乎都是上揚的,輕松愉悅,如同山風越過樹梢。
返鄉後,生活慢了下來,像一首田園詩。
李芯銳和家人住在一起,門前幾棵大樹,柳樹、梧桐、皂角,順着大樹走下去便是一條河,平常,他除了養蜂,巡護,便帶着兩個孩子往山裡紮,使勁撒野。
李芯銳和女兒
春天是看花的季節,女兒最愛花叢,看到花便忍不住撲過去,他會打開手機裡的識花軟件,解答女兒的好奇——藍色的是鸢尾;花蕊很小、星星點點的小花是通泉草;花瓣上有條紋,像藍色眼睛長了長睫毛的,是阿拉伯婆婆納。這種花,俯視很不起眼,當你放低身軀,平視它,非常美。
夏天,泉水清涼,玩水是孩子們最大的樂趣,七月八月,孩子們幾乎每天都去溪澗裡遊泳。回家的路上路過松林,李芯銳會教他們認識樹下的野菌,“這些都是動畫片裡沒有的,大山裡才有的小精靈”。
秋天的果子,“是走掉了鞋子也要爬山去吃的”。山裡的野莓品種衆多,懸鈎子,串成一串一串最好吃,甜度高酸味少。比懸鈎子大兩倍的,顔色更深的是“老熊泡”,長在山溝深處的薔薇科刺架裡,是熊的最愛。
打霜過後,野藤上的果子變得越發甜了。山間小路的木葉叢裡,時常能撿到一兩個被松鼠漏掉的毛桃子(野生猕猴桃),稍微放軟了就能吃。鬼指拇,又叫貓兒屎,是八月瓜的一種,連着吃上十個,腮幫子酸得不行。兒時每年秋天,李芯銳的父親都會帶回來一大包“鬼指拇”,這是他童年記憶中的“甜”,“當時想,這應該是最好吃的東西了吧”。
冬天,玩雪、烤東西吃成了主角。生一堆火,烤香腸,烤土豆、紅薯、野山藥,羊肚菌在火上一烤,撒一點鹽,就是人間美味。
以上種種,是李芯銳眼裡最珍貴的陪伴,他喜歡這片山林,希望能給孩子複刻一個像自己小時候那樣,有山有水有野趣的童年。
穿行在林間,有樹枝橫在小徑上,女兒曾經沮喪地問他,“爸爸,大自然不歡迎我嗎?”,李芯銳當時的回答是,“寶貝不是這樣的,大自然會用她最美麗的花朵迎接你,因為你自己沒有走對路,所以樹枝才會擋住你,你要麼繞過去,要麼跨過去”。
“北漂”
穿行在林間的父親,曾出去闖蕩過。
18歲那年,初中畢業的李芯銳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上火車,從四川到了西北做義務兵,在那裡,第一次見到語文課本裡的“窯洞”、“戈壁灘”、“胡楊林”。
進入新兵連第三天,這個來自天府之國的少年便産生了嚴重的不良反應。西北幹燥,他鼻腔内毛細血管破裂,流了一個小時鼻血,醫務室的醫生都吓壞了,笑他“可不要才來就為國犧牲”。
戈壁粗犷、缺水,新兵連那三個月時間裡,李芯銳隻洗過兩次衣服,他常常做夢,夢到自己還在滿眼綠的大山裡,夢裡河流、樹林、動物都那樣逼真,連樹下的小昆蟲都自由自在地爬行。一覺醒來,樹木不見了,昆蟲也不見了,隻有自己,和頭底下的行軍枕頭。
山中的野果
部隊講究紀律,山裡孩子老實,服從命令,總能得到認可,他成了優秀新兵,被外派學習坦克駕駛,接着成為優秀士兵,被推選入黨,還當上了班長。
退伍時,他信心滿滿地認為,“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自己一定能幹出一番名堂。
第一份應聘的工作是保安,七八個小夥子參加面試,李芯銳身高最矮,他介紹自己,是退伍兵,是黨員,面試官問,“你有什麼特長”,他回答,“坦克駕駛”。最後,隻收到一句冷冰冰的拒絕:“我們沒有坦克給你開,回去吧”。
在妹妹的建議下,他背着行囊去哈爾濱的餐廳工作,北漂七年,從哈爾濱到北京,從端盤子工到廚師。
在北京的日子,李芯銳一直住在地下室。吃飯、睡覺、生病,都在這個地方,早晨出門天還沒亮,下班天已經黑了。
有一次,他生病了,一個人躺在宿舍,睜開眼,忽然發現,不知道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一看表,才知道已經中午了,内心傷悲,“在北京幾年,我竟然沒見過太陽長什麼樣”。
養蜂人
2011年,漂泊了11年的李芯銳決定回到家鄉。
“我并不喜歡,也不适合留在大城市生活,身邊的人都計劃着先做廚師,再租店面開店,攢錢買房,在城市定居,可我總是夢到回家”。
在北京,他月薪3000元,回家後,他決定做“養蜂人”,解決生計問題。
和許多平武人一樣,李芯銳選擇在山裡養中華蜜蜂。一年可以産約1000斤蜜,養活一大家人。
如果純粹從經濟角度考量,在大山裡養中華蜜蜂并不是一門好生意。中華蜜蜂與意大利蜂(以下簡稱意蜂)不同,它們分泌蜂王漿能力較弱,産卵能力也沒有意蜂強,且平武人的傳統是,給蜜蜂留足過冬需要的“糧食”,一年隻收一次蜜。比起養意蜂,售賣蜂王漿,養中華蜜蜂顯得吃力不少。
李芯銳養的中華蜜蜂以及蜂蜜
選擇養中華蜜蜂的人,多是遵循着上一輩留下的傳統。
在自然界,蜜蜂除了産蜜,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是為植物授粉。中國許多植物的繁衍,中華蜜蜂功不可沒,這類本土蜜蜂耐低溫、出勤早、善于搜集零星蜜源,而洋蜂的嗅覺與中國很多樹種不相配,不能給一些植物授粉。
換句話來說,如果沒有中華蜜蜂的辛勤勞動,不久的将來,中國人民将要和蘋果、草莓、梨、葡萄、櫻桃、檸檬、哈密瓜、黃瓜、南瓜、胡蘿蔔、蔥、菜花、扁豆等植物永遠說再見了。
20世紀以來,中華蜜蜂越來越少了,分布區域縮小了75%以上,種群數量減少80%以上。在這樣的時候還堅持養中華蜜蜂,不是一件易事。
在平武養蜂,養蜂人不給蜜蜂喂糖,而是讓它們飛向山野,自己采集花粉,釀造出百花蜜。如一位養蜂人所說,每一滴蜜,都是上萬次飛行飛出來的,蜜蜂從來不說謊。
野生的蜜源植物任性,李芯銳家的蜜糖得“看天吃飯”。像山槐、闆栗、楠木、五倍子等,它們并不是每年都開花,“心情不好就明年開”。植物流蜜也各有特性,高叢珍珠梅需要太陽暴曬;枇杷需要低溫霜凍;野葡萄流蜜期短,隻有一兩天,遇到大雨,蜜蜂沒辦法幹活,花上的花蜜也被雨水沖刷了。
在山裡,蜂蜜還有一大“敵人”是熊,它們抱走最好的蜂箱,劈破箱子,連蜂帶蜜一起吃,最讓他無語的是,熊們的“第六感”超級強大, 一個蜂場幾十箱蜂,它們抱走的一定是蜜最好的那一箱。
巡護員
在李芯銳看來,返鄉不是高大上,也不是風花雪月,返鄉就是做下裡巴人。
它需要一個“切入點”,和一個能夠“忽悠自己”的“初心”,李芯銳的初心,就是過好自己的生活,最好還能為家鄉做點什麼。
在他兒時的記憶中,玉米收獲的季節,大人白天掰完玉米堆在院子裡,晚上全村老少都來撕玉米殼,老人們唱山歌,大家撕着玉米殼,聊着天,孩子們瘋夠了就在父母後面的玉米殼裡睡着。
烤玉米和核桃
回村的情景讓他有些失望。比起從前收益緩慢的生計,很多村民開辟了更快的賺錢途徑——上山打獵,将山上的狗熊等動物獵殺後變賣換錢。除了傳統的獵套、夾子、槍殺以外,捕獵手段還有了科技的更新換代——電貓,一種連野豬都能電擊的捕獵器。
村裡也有巡護隊,隊員多是老人,他們沒有統一服裝,也沒有精力常去山裡巡視,巡護隊名存實亡,大家該捉魚捉魚,該打獵打獵。
很多村民的想法都是:這棵樹我砍了可以取一段時間的暖,為什麼要因為它具有生态價值而留着?這隻林麝我套住可以收入一兩萬元錢,就算這是最後一隻林麝又怎麼樣,我不放。
李芯銳很想喚醒大家對山林的熱愛。
他加入巡護隊,在環保組織的幫助下,開始對村民們宣傳環保意識并進山巡護。巡護隊員們在山上裝了紅外攝像機,在專業人員的教授下,拍到了熊貓、狗熊、斑羚等保護動物。
在村幹部的支持下,巡護隊在關壩溝裡增殖放流,恢複野生魚類,從2013年起,每個晚上都派人盯守,“怕一個不留神,我們的心血成為别人手裡的鈔票”。
2017年,李芯銳自返鄉以來第一次看到了自然繁殖的魚苗。
他感覺快樂。好像小時候,那個有陽光、藍天、白雲、雪山、花朵、細雨、薄霧、雲海、“拐拐”(小鳥)的樂園,又慢慢回來了。
更多和李芯銳一樣的年輕人回到了家鄉。
在尼泊爾淘金,一年賺幾十萬的孟吉回來了,曾誤入傳銷組織的貨車司機胡建春回來了,在九寨溝做協警的喬良回來了,加上鑽工杜勇、包工頭郭強、泥水匠高明斌,關壩村的七人組,成了返鄉“葫蘆娃”。
關壩村七人組
大娃喬良,為了協調臨近道路施工隊與村民的糾紛,挨家挨戶地做思想工作;三娃胡建春,騎着三輪車跑“村訪”,主動承擔起村裡最苦的垃圾清運工作;七娃杜勇,放棄了隧道鑽工6000元的月薪,拿着巡護隊長一個月1000多的津貼,被妻子打趣,“我這幾個月打竹筍,給工地做飯賺了一萬多了,你還沒有拿錢回來哦!”
關壩村成為了平武縣最多年輕人返鄉的村子。
更多的愛心彙聚到這裡。今年,有1179萬人以4.1kg綠色能量兌換一平米,從“螞蟻森林”認領了關壩自然保護地1823萬平方公裡土地,這些被認領的土地上,植被和動物們将多一份保障,有更多像李芯銳一樣的巡護員去守護它們。
8月17日,平武蜂蜜将在線上銷售,本次蜂蜜銷售收益将全部用于建設養蜂示範基地。
山裡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花兒總是那麼快就凋零,正如李芯銳所說,蜜蜂采集花蜜,也許是想将花兒的美麗芬芳留得更長。“我希望,這裡的山水、大樹、小鳥、蜜蜂、動物們,成為我們的老闆,而我們,就這樣采蜜藍天下,悠然在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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