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說：“大概是我總坐在四壁之間的緣故，唯一的窗口執意把我推向‘形而上’。想，或者說思考，占據了我的大部分時間。”（《史鐵生書信序文集——信與問》第57頁，花城出版社，2008）事實正如史鐵生的自述，他的作品中常常會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玄思（“形而上”）奇想。關于他的“奇”，史鐵生稱之為“古怪之念”，“胡思亂想”，“稀奇古怪的念頭”等等。當然，這些說法是史鐵生的自謙之辭，因為他的“古怪”之類并不是通常“一個小孩兩個頭”之類的“怪”（這類怪非妖即魔），而是蘊含深意，蘊含玄思的“怪”。這種奇想，超越常人，逸出常規（軌），異想天開又合乎自然，合乎情理。這種奇想屢屢出現，以至于成為識别史鐵生文體的一個獨特标志，成為理解和把握史鐵生思想的一個切入口。

本号試從史鐵生作品中擇選若幹“奇想”，看看其中寄寓了什麼樣的“玄思”。

1、“可以改變命運的東西太多了”

他扶着路邊的磚堆喘口氣，捶捶變了形的雙腿，點了支煙。

一縷細細的煙升起來了，飄飄搖搖，來了一陣風，把它刮碎了，刮得無影無蹤；風過後，它又飄搖起來。小時候他愛畫畫兒，總也畫不好煙，母親端來一盆清水，用墨筆在水裡點了一下，墨散開了。“真像煙！”他喊，高興極了。“煙你可畫不好，你弄不清它要怎麼着，你得随它去。”母親說着把一張白紙按進水裡，白紙上印下了煙，絲絲縷縷------可不是麼？你弄不清它要什麼着，他望着那縷飄搖着的輕煙出神。得随它去。它太輕、太小、太弱了，可以改變它的命運的東西太多了。那些雲強大得多，可還不也是一樣弄不清下一步将要碰上什麼樣的氣流，将要怎樣被撕扯開？都說，人更是強大得多，那麼人呢？譬如說，有一個瘸腿的人，在一個風很大的夜晚，到處去找他的鴿子，在一顆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裡。誰能擔保他準能找到他的鴿子呢？誰能保佑他的鴿子，不被這大風刮到一個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誰能說得清，他應該沿着哪條路去找呢？風卻是依然地刮，天照樣陰沉着，并不把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雖然這件事對他來說也許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感情，甚或他的生命------

——《史鐵生作品集》第一卷第228-229頁

上述情節選自史鐵生精神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作品寫一個殘疾青年，深夜裡拖着一雙殘腿滿城尋找他丢失的鴿子（表意性形象），找累了歇歇抽支煙，他從風吹煙飄中感悟命運的神秘缥缈，不可捉摸——人太渺小了，可以支配、改變他命運的因素太多了，人對此無法掌控，無可奈何，隻有接受；還有，天地無情，命運無情，關乎一個人“心血，感情，生命”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上帝”“天地”“造物主”總之是說不清的超人力量面前卻什麼也不是，風依然刮，天照樣陰，“并不把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正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老子》）。

作品寫于1984年，全篇表現的是作者殘疾後如何走出心靈深淵的精神曆程。上述選段表現的是殘疾初期的心态，調子沉郁傷感，充滿了對于不幸命運的無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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