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锺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暮,蒼蒼茫茫中,忽然锺書不見了。我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我喊他,沒人應。隻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裡,锺書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裡,好像給吞吃了似的,沒留下一點依稀仿佛的音響。徹底的寂靜,給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
往前看去,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我腳下是一條沙土路,旁邊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麼寬廣。向後看去,好像是連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煙的去處,但不見燈火,想必相離很遠了。
锺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尋覓歸路,忽見一個老人拉着一輛空的黃包車,忙攔住他。他倒也停了車。可是我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裡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锺書在我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轉側了半夜等锺書醒來,就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如此這般;于是埋怨他怎麼一聲不響地撇下我自顧自走了。锺書并不為我夢中的他辯護,隻安慰我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
是的,這類的夢我又做過多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往往是我們兩人從一個地方出來,他一晃眼不見了。我到處問詢,無人理我。我或是來回尋找,走入一連串的死胡同,或獨在昏暗的車站等車,等那末一班車,車也總不來。夢中凄凄惶惶,好像隻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锺書大概是記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裡的夢。”
一個先後痛失愛女和愛人的耄耋老人,在其最後的年月中孤單前行,并用樸實而眷美的文字将溫馨的一家人點滴細碎的生活印記一一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先生于92歲高齡的時用心記述了他們這個特殊家庭63年的風風雨雨、點點滴滴,結成了這部回憶錄《我們仨》。
這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中,先生以其一貫的慧心、獨特的筆法,用夢境的形式講述了最後幾年中一家三口相依為命的情感體驗。第二部分,則以平實感人的文字記錄了自1935年伉俪二人赴英國留學并在牛津喜得愛女,直至1998年丈夫逝世,63年間這個家庭鮮為人知的坎坷曆程。
書中的前兩部分,寫的是“夢”。
這第一個夢裡,“我”夢見鐘書自顧撇我而去。于是醒來時便向他埋怨,鐘書隻是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于是鐘書似乎記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個長達萬裡的夢。
這第二個“夢”裡,便是“我” 最艱難最痛苦又長達萬裡的時光。奔波于雙雙病重的丈夫和女兒之間,“我”惶恐地走在人生的驿道上。愛女的先行一步已是對人生的重大打擊,而愛侶的日漸衰弱更加讓人心緒難平。“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裡長夢。這我願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别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遠,愈怕從此不見。”看到這裡,我不禁流淚,思緒萬千,久久意難平。
看到第三部分,我所感的已不是初讀時對“夢”的不解,而是從心底慢慢滋生的溫暖氣息。看這對學術夫妻和他們聰明剛直的愛女,從英國到法國,從上海到北京,一路走來盡管坎坷,可都憑着那一股頑固的呆氣一步步挺了過來。
他們好像總是可以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出趣來,比如飯後遛彎兒是“探險”,而彼此分享所見所聞又稱“石子”。他們一個人要扮演多個角色,爸爸在學術上是老師是巨人,在生活中卻和女兒是兄弟甚至隻是弟弟。媽媽總要把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把毛巾折得有棱有角,可還是會半夜怕鬼怕的要死,隻有女兒在才敢走夜路。
他們不求名份不求富貴,他們擁有最溫馨的家庭生活,也忍受過最艱難的社會壓力,他們有的隻是學術上的鑽研和追求,甚至還略帶執着之氣。可他們就是這樣,走過了普通卻又不平凡的63年。
看書中平淡的字字句句所蹦出的美好,雖然會感動會流淚,可是我知道,楊绛先生“我一個人懷念我們仨”的心情,是需要用很久的時間去平複的。
書中沒有說教,沒講大道理,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隻是行雲流水地給我們講述了一家三口這些年的生活。牛津留學、結婚生女、國家動蕩、上海淪陷、解放、……,經曆了不少苦難,不僅僅是他們的,更是那個年代人的。
雖然丈夫錢鐘書和女兒錢媛去世了,但是楊绛還在,帶着那些幸福而美好的記憶,并把它們書寫了下來,讓世人看到,讓我們永遠相信美好幸福的存在。
楊老先生回憶了過去種種,也為我們展現了他們仨的過去生活。楊老先生總是說自己最笨,什麼都不會,是最沒用的人。然,試問,當今世上能有幾人能與相愛的人相濡以沫,相守相助,相聚相失。最重要的是,在一生中無論遇到什麼問題,她總能“不要緊”,而且為了锺書,她從一個連飯都不會做的小姐成為竈下俾,在锺書死後,還能默默地整理他的手稿,不去追求自己的藝術。這一生,她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了這個家,她與世無争,與人無争,隻求三人安好,能相守在一起,這種愛是多麼的深沉,多麼的令人動容啊!
沒有死去活來,沒有海誓山盟,他們的愛,是他生平第一次劃火柴為她做的早飯;是她為了他甘當竈下婢;是茶餘飯後的一起“探險”;是天各一方時為對方記下瑣碎的生活日記;是久别重逢時把“石子”掏出來細細把玩……
這種愛,任時空轉換,不會流逝,隻會慢慢沉澱,并開出花來,散發出彌香。
一個年已八九十歲的老人先是送走自己的女兒,再又送走相伴一生的丈夫,然後在一個人的時間裡獨自默默地思念他們仨走過的每一個日子,這裡的每一個文字都是包含了心血的,都是剜人心的情感在心裡來回流動而結成的。
她是文學家,是翻譯家,然而她說她更願意做的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于是當她目睹了讓她牽心挂肚的唯一的女兒,在死亡的路上掙紮時,她是什麼感覺呢?不要說是死亡路上的折磨讓她痛徹心骨,就是平時女兒一個小小的摔倒也是會讓她心裡禁不住受驚吓。當看護了半生的女兒最後抗掙不過猙獰的死神,終于永遠離她而去時,那種痛足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悲痛的,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她說老人的眼睛已幹了,隻會心裡流血。先是一個血泡,繼而又是幾個,最後是心裡蓋滿了血泡,老人一顆的心變成全是血泡,痛苦可想而知。
然而等不到在時間的流失裡慢慢愈合傷口,僅僅一年後,她的愛人錢鐘書,她的相守一生的愛人,也終于強睜着眼在說完“绛,好好裡!(即‘好好過’)”後,離她而去了。
一家三個人隻剩下她一個,她願意變成高山上的一塊石頭,守望着丈夫和女兒離去的背影。最愛的人也走了,家已經不在成其為家了,“三裡河的家,已經不複是家,隻是我的客棧了”,客棧總是不能久留的,總是要離開的,留下的也隻有思念,可一個八九十歲老人的思念更讓人觸痛,然而相聚隻有在夢裡或者那條與生路相反的路上。
楊绛先生将失去親人心底的痛苦,以及死亡來臨時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離開卻什麼做不了的無助感,表達得無比真實觸人心弦,令人為之動容!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沒有海誓山盟 ,沒有驚世言語,即便提到那場十年浩劫,語氣仍是波瀾不驚.一位飽經風霜年逾九十的知識女性,叙述起半生的感情,依舊樸素單純。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摯愛的親人,最終還是一個個離先生而去,先生寫書,回憶三人在一起的日子,字裡行間節制感傷,卻讓我們閱讀這份懷念的後輩抑制不住地難過,欽羨先生的感情,這種愛在歲月的流逝之中逐漸沉澱,成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站在岸上的我們,除了将那隻小船送過一程又一程,心中不免無限怅然,而楊老的眼裡滿是丈夫和女兒的身影,他們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才是值得永遠保留的珍貴回憶。雖然一家三口聚少離多,但是在難得相聚的日子裡,三顆心卻僅僅相依,感受到的卻是無與倫比的溫暖。
大抵這世上所有的寒冷,都能用美好的溫情和無盡的愛化解。先生平實文字裡的潤物無聲,正如她内在生命的韌勁和堅強,值得欽佩和敬仰。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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