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李排場死了,還差三天,不足八十歲。
牛秀花說,不差三天,就按照喜喪來辦吧。
四個兒子和一個閨女,都同意,盡管兒女臉上有悲戚之色,内心卻是如釋重負。
李排場一輩子不抽煙,到老竟然得了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
從縣醫院檢查完,老大把李排場拉到家裡。把三個弟弟和妹妹都叫過來開家庭會議,商量這事咋辦。
李排場躺在床上呻吟着,兄妹五個就在院子裡商量。
老大坐在小椅子上,先沒吭聲。老二蹲着抽煙,老三玩着手機,老四坐在凳子上,晃着二郎腿。閨女桂花沉着臉不說話。
還是老大打破寂靜,說道:
今天我和咱爹去醫院檢查了,已經确診了,是癌症。
咱們商量下,這病是治療還是不治療?治療咱就湊錢,不治療咱就想其他法子。
老大說完,沒人搭腔。
老大點名問老二,老二把煙頭摁在腳下踩滅,陰陽怪氣地回答:
你别問我,你不知道,恁侄現在還在鄭州租房子,治療不治療我管不着,反正我是沒錢。
老大轉頭問老三,老三看手機着了迷,喚了兩聲才反應過來,問老大啥事,老大瞪了老三一眼,又重複一遍。
老三看看其他人,說道:
咋着都行啊,你們拿主意吧,說治療就治療,不治療也行,我都沒有意見。
老大問老四,老四沒好氣地說:
那就治療呗,總不能讓村裡人看笑話吧。不過說實話,這病看不看都一樣,恁大年紀了,還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折騰哩。
老大問妹妹桂花,桂花看看四個哥哥說道:
這病肯定是治不好了,我覺得沒有必要扔錢,還不如給咱爹買點好吃好喝的呢?這事啊,還要和咱娘商量一下,看她啥意見。
老大把母親喚了出來,讓母親給拿主意。
牛秀蘭像往日一樣幹脆,直接拍闆說道:
都别為難了,恁爹都活這麼大歲數了,還治療啥?
你們有孝心,就多買點吃的喝的就行了。
家庭會議就這樣結束了,四個兒子和女兒都倍感輕松。紛紛表态,準備給爹買些營養品。
李排場在床上,聽得一清二楚,他心裡很難過,他不想死。
之後的時間,除了桂花經常回來買些水果和營養品,四個兒子依然按照舊例,每月拿二百塊錢,還有三十斤面或者玉米糁。
李排場開始喜歡曬太陽,一個人蹒跚着搬把椅子坐在大門口,希望和每個路過的人聊幾句。
可是村裡人大部分都去打工了,他就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獨守着清靜和寂寞。
剛開始的時候,李排場還想寫毛筆字,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寫了六十多年了,他一直寫褚遂良的字體。
從以前的大字報,到後來村裡的宣傳标語,都出自于他的筆下。
盡管沒有錢,隻給些禮品,或者和村幹部吃喝一頓,但他已經知足了。
尤其村裡人誇獎他的字漂亮時,李排場洋洋得意,嘴裡不停地點評着自己的字,哪一筆傳神,哪一筆美中不足,有缺憾。
李排場出生于四二年。随着他呱呱落地,戰亂、饑餓、恐慌,就如魔鬼,撲面而來。
李排場是家裡老小,上面有四個姐姐。
當時重男輕女,李排場的出生,就是續香火的希望,無疑讓父母驚喜若狂。
但饑荒和戰亂,逼得他們隻能去西北逃荒,攜家帶口,随着逃荒大軍漫無目的向西而去。
途中戰火紛纭,餓殍遍野。日軍和國軍還在蹂躏這片土地。
沒到洛陽,李排場的三姐四姐就餓死在路上。
李排場的父親就在路邊淺淺挖了個坑,把她們給埋掉了。
至于後來被野狗刨出,他們已經顧不得了。
過了洛陽,實在沒吃得了,李排場還發了高燒。
為了弄點吃的,李排場的父親去偷東西,被人打死,棄屍荒野。
李排場的母親,秉性剛強,又陸續賣了剩下兩個女兒,終于帶着襁褓中的李排場逃難到了寶雞。
解放後,李排場母子返回故土。政府給她們分了地。
李排場的母親始終沒有再嫁,含辛茹苦帶着李排場艱難度日。
重返故土,李排場沒啥感覺,隻是好奇。其母親想想一家人如今就剩下她們娘倆,欲哭無淚。
李排場沒讀過書,目不識丁,他母親也沒文化,但他的鄰居曾經是教書先生,李排場在其指導下,練習毛筆字。
自此,寫毛筆字,成了他一聲的愛好和驕傲,再沒有丢開過。
随着農業合作社,大煉鋼鐵,三年饑荒的接踵而至,李排場逐漸長大成人。
李排場身材高大,就是天生老實膽小,說話也不利索。
六零年,村裡餓死了不少人,李排場的母親又有了四二年的恐懼,但這次大隊嚴格要求,再困難都不許出村乞讨。
看着餓得走路都晃蕩的李排場,其性格倔強的母親,在五十餘歲,含羞忍恥用身體和尊嚴換來糧食,兩人終于熬過來了。
後來,李排場的母親受不了村裡的閑言碎語,想不開,就投了井。
那年李排場二十歲。
李排場是二十八歲結的婚。
誰讓他憨厚老實,家境還不好,能讨到老婆已是不易了。
李排場能夠娶到老婆,還是模樣俊秀的老婆,緣于他老婆是三裡五村著名的破鞋。
知根知底的規矩人家都不要,隻有李排場不嫌棄,娶了懷孕五個月的牛秀蘭。
牛秀蘭是看不起李排場的,如果不是因為相好的,那個生産隊長沒法要她,她是不會嫁給李排場的。
李排場總算是有了女人,孩子是誰的,不重要,隻要能給自己養老送終就行。
牛秀蘭結了婚,但和生産隊長舊情不斷,又糾葛了幾年。
一直到生産隊長被自己家養的黃牛頂死,才算結束。
這幾年裡,牛秀蘭又陸續生了兩個男孩子,都是生産隊長的。
至于四兒和閨女,才是李排場親生的。這是村裡都知道的秘密,這從長相就能看出來。
李排場什麼都知道,隻是不說,難道真的要撕破臉皮,把家醜完全公開嗎?
人都是要臉面的,尤其牛秀蘭潑辣無比,她如果死不承認,又有什麼法子?
李排場隻能裝糊塗,閑暇時就瘋狂寫毛筆字。
隻能說寫毛筆字,因為他的字,還達不到書法的地步。
但李排場自我感覺良好,精神算是有了寄托。
牛秀蘭還是有本事的,在家屬于裡外一把手。
李排場在家裡是沒有地位的,經常成為出氣筒。連幾個孩子都看不起他,凡事都是牛秀蘭說了算。
四個兒子結婚,還有閨女出嫁,都是牛秀蘭一手操辦的。
李排場在病床上折騰了一年半,終于死了。
臨死前的一個月,基本上不能吃東西了,瘦得皮包骨頭,在床上不停呻吟。
四個兒子幾日不登門,閨女桂花還好些,每個禮拜都要來一趟,和母親說會話才走。
牛秀蘭最初還能忍受李排場的呻吟聲,最後也煩了,當着李排場的面咒他早點死,省得拖着,大家都跟着受罪。
李排場死了,終于死了。
按照鎮上規定,死後需要火葬,想想火葬後,還要買棺材土埋,費用太高,兒子都不同意。
尤其老四哭着說,爹活了一輩子不容易,不能死了再燒成灰。
李排場死的當天晚上,兒女在本家的幫助下,就把李排場草草埋了。
沒有鞭炮,沒有紙錢,沒有響器班吹吹打打。
從此,人世間再沒有了李排場這個人,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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