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裡冬天用煤球爐取暖,屋裡溫度低。上床怕被子冷,起床嫌衣服涼。後來買了一個白瓷罐,灌上熱水、擰緊蓋子,可以把被底焐熱。因為它圓圓的,扁扁的,我們管它叫“水鼈”。後來讀了《紅樓夢》才知道,它應該叫“湯婆子”。
湯婆子出現在《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藥”,襲人回家去探望生病的母親,麝月給寶玉鋪床,冬天屋裡冷,晴雯說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
讀到這兒想到:清代的湯婆子是個什麼模樣?用什麼材質制作的?由此對湯婆子産生了興趣。
原來,古代的湯婆子還有許多别名:湯媪(ǎo)、腳婆、燙婆子等。湯婆子的形狀也沒有一定之規,可以是壺狀,可以是罐狀,可以是球形,也可以是扁形,也可以是南瓜形。
湯,意思是熱水,這好理解,但為何叫媪、叫婆子?令人不解。古代常見的湯婆子是錫制的,所以又有“錫夫人”之稱。稱之為“夫人”倒還恭敬,又有叫“錫奴”的,這就比“婆子”地位還低了。不用說,這名稱是古代時人們對女性的歧視。
并非所有人都“鄙視”湯婆子的。宋代擅作五言詩的詩人顧逢,寫過一首《湯婆子》詩:“皤然一器微,有用在冬時。永夜寒如許,孤衾暖不知。少年皆見棄,老者最相宜。卻恨無情處,春來便别離。”詩中對湯婆子的不公正遭遇有些抱不平。
把湯婆子稱為“腳婆”的,是遊學于蘇轼門下,與張耒、晁補之、秦觀合稱為“蘇門四學士”的黃庭堅。他寫過兩首名為《戲詠暖足瓶》的詩。“暖足瓶”之稱本來很雅,一“戲詠”——鬧着玩兒、開玩笑,“暖足瓶”就變成“腳婆”了。一首是:“小姬暖足卧,或能起心兵。千金買腳婆,夜夜睡天明。”意思是說用“腳婆”取暖,可以一覺睡到天亮。另一首是:“腳婆原不食,纏裹一衲足。天日更傾瀉,颒面有餘燠。”也就是說“腳婆”不用給飯吃,随便用舊衣服一包即可。天亮以後,裡面的水還能用來洗臉。颒(huì),靧的異體字,意思是洗臉。
從這兩首詩中看,宋代的“腳婆”屬于高級奢侈品,價格不菲(“千金買腳婆”)。湯婆子為什麼用錫制,這倒很好解釋:金屬錫的熔點低,加熱至231.89攝氏度即可熔化,比較好制作,而且在常溫下不易被氧化,銀光閃閃的。“千金買腳婆”是不是有些誇張?有個版本作“千錢買腳婆”,似乎價格又過于低廉了。在古代,錫屬于僅次于白銀的貴重金屬。制作兵器的青銅,就是用銅和錫按3比7比例的合金制作的。再加上複雜的制作工藝,千金買一個錫制湯婆子或許也是實情。
宋朝詩人曾幾讀了黃庭堅這兩首詩後,說既然黃先生稱“暖足瓶”為“腳婆”,那我就将“腳婆”稱為錫奴吧。于是他在詩裡寫道:“秋來冷落同班扇,歲晚溫柔是錫奴。”前一句說的是另一種東西(這個咱們放後面再說),後一句說的是湯婆子。
曾幾(1085-1166),字吉甫,自号茶山居士。其先贛州(今江西贛縣)人,徙居河南洛陽。
曾幾稱湯婆子為“錫奴”,這就比“腳婆”地位還卑下了。元代文人則尊稱為“錫夫人”。元代的《東南紀聞》(佚名)卷三記載:“錫夫人者,俚謂之湯婆。鞲錫為器,貯湯其間,霜天雪夜,置之衾席,用以暖足,因目為湯婆。”大意是說湯婆子用錫鑄成,外包皮套,裡面灌上熱水,天氣寒冷時放在被窩裡,用來暖腳。鞲(gōu),這裡的意思是在錫制的湯婆子外面,要套上個皮套。不然的話,貼着人的身體,時間長了會把人燙傷。從這段話中看,湯婆子之名大概是從元朝叫起來的。
明代寫過《石灰吟》的于謙,也寫過《詠湯婆》。他在“湯婆”之後特地注明:“一名暖足瓶”。他寫道:“不施脂粉與梳妝,寂寞無言卧象床。暖足難同親骨肉,傍人惟有熱心腸。”詩如其人,能寫出“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詩句的人,對湯婆子也完全是另一番評價,稱贊它樸實無華、靜默無言,唯有一腔熱情給人以溫暖。
如今,位于豐台區麗澤國際金融區内的萬豐小吃城二樓,有個“中華小吃博物館”,陳列着許多民俗老物件,其中有三個湯婆子,讓筆者開了眼界。一個是金屬制的,圓形,直徑一尺有餘,中間厚周邊略薄,正中有一帶擰蓋的小口,口邊有一提梁。看其構造,是蓋和底分别成型後用錫焊接的,其年代好像不太久遠,做工比較細緻(圖1)。另一個是陶瓷的,直徑略小于前者,外挂鐵鏽紅釉,像個小壇子(圖2),從外表看不出它的年代來。另外還有一個是白瓷白釉(圖3),體積比前兩個都大,形狀也發生了變化,上有花紋,跟我小時候家裡用過的一樣。瓶身上有漢語拼音,好像是“沈陶57廠”,可能是“沈陽五七陶瓷廠”的簡稱,如果是,那它就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産的。
晚上暖被子用湯婆子,白天焐手用什麼?用手爐。既然要捧在手裡,體量不能太大,必須小巧玲珑;内中盛的不是熱水,而是燃燒的炭。
手爐也在《紅樓夢》裡出現過。第八回“比通靈金莺微露意,探寶钗黛玉半寒酸”中,在梨香院薛姨媽處,寶钗勸寶玉冬天不要吃冷酒,否則寫字時手會打顫。寶玉言聽計從,當下命人将酒暖了再飲。黛玉在一旁嗑瓜子兒,隻抿着嘴笑。可巧小丫鬟雪雁來給黛玉送小手爐,黛玉便借題發揮,奚落了寶玉一頓。由此可見,手爐不是給焦大之輩用的。
手爐作為取暖工具,在我國比較久遠,其起源說法不一。有說源于春秋時楚國帶孔的熏爐,有說源于隋代,隋炀帝南巡到江蘇,天氣寒冷,當地官員讓銅匠做了一隻小銅爐,内置火炭,獻給炀帝取暖。
元代人伊世珍所寫的《琅嬛記》中,出現過手爐。《琅嬛記》是一部筆記小說,其中一則是這樣寫的:“馮小憐有足爐曰‘辟邪’,手爐曰‘凫藻’,冬天頃刻不離。皆以其飾得名。”他的這個故事是從《采蘭雜志》中摘抄的。《采蘭雜志》也是一部筆記小說,原著早佚,也不知作者何人。所謂凫藻,字面意思是野鴨戲于水草之上,這個詞也用來形容愉悅的心情。用在這裡可能是指手爐上裝飾的花紋。從這段文字來看,元以前已經有制作精美的手爐了。
明朝人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在其所著《長物志》中專有一章較為細緻地描述過它。
萬豐小吃城“中華小吃博物館”陳列品中,有兩個手爐。一個是圓形的(圖4),一個是八角形的(圖5),都是黃銅鑄就,雙提梁,上蓋用镂空的花紋組成“五福捧壽”圖案。八角形的那個手爐,爐身上有花紋,底部好像是纏枝蓮,腰部是“萬字不到頭”,比圓形的手爐顯得更精美、更高貴。這兩個手爐都是舊的,八角形的手爐,可能曆史更為悠久,至少有五六百年的曆史了。
那麼,曾幾的詩句“秋來冷落同班扇”說的是什麼呢?《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裡,薛寶钗元宵節出了個謎語:“有眼無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别,恩愛夫妻不到冬。”謎底是:竹夫人。曾幾的詩說的也正是它。
竹夫人跟湯婆子一樣,并不是人。它是用竹子或竹篾制成的,可以是用一根打通的竹筒,身上鑽孔,也可以是用竹篾編成粗一尺、長三四尺的籠狀。無論哪種,都必須有孔,能通風透氣,所以說它“有眼無珠”;隻有夏季暑熱之時方才用它,所以說“荷花出水喜相逢”。一到梧桐落葉的秋季就不再用它,即“秋來冷落同班扇”,如同竹子制成的扇子,秋後便被冷落一邊,所以說“恩愛夫妻不到冬”。
夏季暑熱之夜,睡眠時将竹夫人置于身側,上覆薄衾,既可以通氣隔熱,又能防止受風着涼,真是智慧的産物。它的名字既貼切又幽默:因為同床伴睡,所以稱之為“夫人”。
竹夫人唐朝時就有了,在宋人詩中,屢屢被提到。蘇東坡《次韻柳子玉二首》詩雲:“問道床頭惟竹幾,夫人應不解卿卿。”詩人很幽默,說這位“竹夫人”雖同卧床頭,卻沒有情感,不懂得“卿卿我我”。宋人還有人作過《竹夫人銘》:“北窗蘧蘧,偎爾冰肌。毋徇其名,乃邪其思。”意思是說這位“夫人”能挨着你的身體給你帶來涼爽,但不要由“夫人”之名而想入非非,倒是很俏皮。元人謝宗可有《竹夫人》詩,其中有句雲:“應無雲雨三更夢,自有冰霜六月秋。”跟《竹夫人銘》的那兩句話屬于同一思路。
與黃庭堅同時代的張耒,十歲時他祖父要他以《竹夫人》為題作一首詩,他略加思索,寫道:“悲秋已過又傷春,待得郎歸荷葉新。守節碎身終不改,知名一似管夫人。”詩中把竹夫人完全拟人化了,并且稱贊竹夫人堅貞不二。
南宋擅作骈體詩文的李劉(1175-1245),字公甫,号梅亭,江西崇仁白沙人,他曾經這樣稱贊竹夫人:“常居大廈之間,多為涼德之助。剖心析肝,陳數條之風刺;自頂至踵,無一節之瑕疵。”詩句也是把竹夫人拟人化了。
冬天取暖有湯婆子,夏日祛熱有竹夫人。竹夫人與湯婆子是不是天然妙對?三九天從湯婆子說到了竹夫人,話題似乎扯遠了,就此打住吧。
(原标題:湯婆子與手爐)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宗春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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