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小狗應該是中暑了。

時間還早，他父母包括鄰居都還沒下班，他把小狗放在宿舍對面沒人住的空房間裡，四處翻找到了一個破碟子，來到水龍頭前，接了捧水澆在自己臉上，雖然他很想直接把頭伸水龍頭下，淋個透心涼，但是他擔心會感冒，感冒就要打屁股針，打屁股針可是非常非常疼的。他把碟子洗幹淨後盛了點水，放在了小狗面前，他不敢用家裡人吃飯的瓷碗，怕被媽媽罵。自從回來把小狗放在陰涼處後，小狗就明顯有好轉了，小狗支棱起身子，嘩啦嘩啦的舔着碟子裡的水。

“爸媽還沒下班，家又裡沒剩飯，哦，對了！”

他從包裡掏出來半截中午沒吃完的火腿腸，他邊嘀咕着邊撓着小狗的頭，看着小狗狼吞虎咽的樣子，緩緩思索着，“嗯，你說爸媽會不會讓我養你呢？”

接近五點了，日光已經泛黃，正午亮的發白的太陽，現在，終于稍顯溫和，暖黃的色調渲染了西邊的雲彩，以一種瑰麗的姿态卧于天邊。依舊很熱，迎面的夕陽很耀眼，他伸手遮住迎面而來刺眼的夕陽，小小的身影，在柏油路上蹦蹦跳跳朝工廠走去。

“快點回來的話，應該還能趕得上六點的四驅兄弟，啦~啦~啦~，霍~旋風沖鋒龍卷風，沖啊！”屬于傍晚的微風，終于開始漸漸拂動，消釋着空氣中的燥熱，天邊開始泛紅，暖黃色的夕陽鋪滿整個柏油馬路，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夕陽下歡快的奔跑着。

“阿叔，下午好！”

他很聰明，亦或許是小孩具有的獨特的語言天賦，他僅僅花了三個月就學會了一口地道的當地方言，光聽口音是完全不會發現這是個外地的小孩子。

他父親工作的地方，在進門的這條大道右手邊的一排平房裡，要往裡走一點，在靠後面的位置。他來到那間平房旁邊，停了下來，靠着牆，伸手擦了擦汗，拍拍發紅的小臉頰，呼了口氣，頓了頓，扭身進了屋子，"爸爸!"

平房裡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大概三十歲，個子不高，穿着一身藍白方格紋的襯衫，淺灰色的長褲，腆着略微的啤酒肚，頭發高高的梳起，使并不出衆的臉龐，顯得有幾分英氣。他父親正在車床上排布，似乎已經快排完了，似乎是有點詫異：“你來這幹嘛，這裡熱。”他父親走向車床的另一邊，俯身趴在車床上，撫平車床上鋪的一層層布中間的褶皺，又擡頭看了看冒着汗的孩子。這裡确實很熱，哪怕是平房兩邊的門都開着，中間還有個呼呼轉動着的吊扇，但是還是很熱，他又開始冒汗了。

“我作業寫完了，來看看。”

他父親挑了挑眉毛：“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今天這麼勤快？”

“今天的作業還挺難的。”他走上前，幫父親把另一層布鋪在車床上。

“不會做？”

“我當然會做！”他不假思索的回答，說完又好像意識到哪裡不對，“也……不是特别難……就是……那種……很難寫的那種……”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聲音越來越小，支支吾吾的。

然而他父親并沒有在意，想盡快排完最後一層布，裁完這一批後就可以下班了。

“爸爸。”他似乎要引起父親的注意。

“嗯？”他父親手上的活沒停，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走向車床的另一邊。

“我那單車也太小了，别人的單車蹬一圈，就可以跑出去老遠，我要蹬好幾圈，還要蹬得飛快，才能跟得上别人……”說着還拿手呼噜畫着圈比劃着。

他父親似乎覺得他比劃的樣子很好笑，停下手裡的活交疊着雙臂抱于胸前，饒有興緻的看着他。他習慣性的想抽煙，看着依舊在那不停的比劃的身影，又把抽出來半截的煙塞了回去。

他父親敲了敲煙盒，挑眉玩味的試探道：“所以你想買個輪子大點的？”

诶，可以嗎？要是真的能換一輛就好了，那小單車就比那些幼兒園騎的大一點點，騎起來丢死人了，還累……他心裡嘀咕着，但又似乎想到了别的事情，眨眨烏黑的大眼睛——

“額……其實……也還好啦，也能騎，不換也可以……”

他父親沒耐心聽完他支支吾吾的話語，也沒多問，整理好最後一層布，準備開機裁布了，從工作台上拿起口罩，邊戴邊從兜裡掏出兩塊零錢，捏成團随手往他這邊一扔，錢落在車床上鋪平的布上，他父親擡了擡下巴，示意他趕緊拿錢走人。

他父親在車床上安裝着模具，察覺到他似乎沒動，擡頭疑惑的望着他。

“我不要!”他低着頭。他父親停了下來，确定了剛剛就察覺到的異樣。

傍晚西邊的天空被潑開了一抹火紅的水彩，夕陽從他進來的的那道門照射進來，光道從門沿開始向内延伸，平房裡的灰塵與毛絮在光道中浮動。在夕陽昏黃的日光裡，戴着口罩的臉龐，雙眼閃爍着犀利的光芒，靜靜的看着他。

他悄悄擡頭，察覺到父親還看着他，又立即心虛的低下頭，他能感覺到父親的紮人的視線，仿佛是好多好多屁股針對着他。他胡亂絞着手指，終于小心翼翼的開口:“我……我……撿了條小狗……”聲音輕得宛如蚊子細小的嗡嗡響，又吸了口氣，頓了頓，“我……能養着嗎？”他邊揉着衣角，邊悄悄微微擡頭偷看着他父親，試圖從父親戴着口罩的臉龐上看出他的反應。

口罩下的臉龐嘴角微微抽搐着，強忍着笑意，努力保持着犀利的眼神，故作嚴肅的淡然回答道:“好啊，想養就養呗。”事實上讓聲音變得沉悶的口罩，也很好的掩蓋了言語中其他的情緒。

他興奮的擡起頭，欣喜的神色流轉于水汪汪的大眼睛中，“真的？！”

“真的，好了，走吧走吧。”他父親還特意在“真”字加了重音，朝他擺擺手，讓他趕緊走。

“錢！”當他即将出門的時候，父親又叫住了他。他小跑到車床前，“謝謝爸爸！”他拿起了被揉成團的兩塊錢，順手把剛剛拿錢弄起的小褶皺撫平，奔入了夕陽裡。

“噗，這臭小子。”淡淡的笑聲消散在車床的轟鳴聲裡。光道裡的灰塵、毛絮在單調的噪音中浮動，萦繞。

晚風終于徐徐的撫過了這片大地，炙熱的氣息正飛快的消散。他蹦蹦跳跳來到這排平房的末端，這裡有個小賣部，買了一瓶冰鎮的豆奶和一盒綠豆糕，再往前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員工食堂，從這裡一直延伸到廠的盡頭，最後面是工廠廚房、鍋爐和開水房。

他瞥了眼食堂裡密密麻麻的圓桌和塑料凳子，然後向右轉身，又穿過一條大道，走向另一排平房。平房門口牆角的夾縫裡，一株蒲公英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曳着。這裡是縫紉車間，成百上千台縫紉機在衆多女員工的操作下，在還是略顯燥熱的空氣中混雜出紛繁的噪音。

“媽，我想養條小狗！”

坐在縫紉機前忙碌的婦女擡起腳下的塔闆，回過頭，略顯稀疏的頭發，用黑色發帶紮于腦後，露出高高的額頭，皮膚發黃，眼睛下有着明顯的眼袋，不漂亮，甚至有點醜，不過此時用飽含溫柔的笑容，看着如同土撥鼠一般鼓着腮幫子大口咀嚼的孩子。

“什麼？”她伸手把額前的一縷發絲别于耳後。

他喝下一大口豆奶，努力把綠豆糕咽下去，剛剛不該直接把一整個直接丢嘴裡的。

“我想養條小狗。”他顯得理直氣壯。

“小狗？什麼小狗？”她一時間有點沒反應過來。

“我在家門口撿的，就在我們家旁邊那片韭菜地裡，不知道被誰扔那兒。在太陽底下，今天那麼熱，都快被曬死了。”他趴在在工作台上，小手扒拉着已經喝光了的豆奶瓶。

他又舉起空豆奶瓶，朝母親擺了擺，大眼睛中流露着得意:“爸爸已經答應了！”

這裡不少員工都是老鄉，旁邊的女員工邊縫合着手套的内襯，邊悄悄傾着耳朵留意着這對母子的對話，忍不住打趣道:“你爸爸答應了就行了？你爸爸當得了家喔？”

“那肯定當得了！”他理所當然大大咧咧的回答。

“當得了啊？你問下你媽媽耶。”

他下意識望向他母親，沒等他說話，她從工作台上抽了兩張紙巾，為他擦去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又伸手擦去他嘴角的綠豆糕沫子，溫聲道“你想養就養吧，但是你得照顧它，喂它吃東西，給它洗澡。”

“耶！”他高舉雙手跳着歡呼起來。

“我就知道媽媽最好了！”放下手時，不經意間看見了戴在手腕上的電子表，他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嘀咕着:“五點五十五了，動畫片馬上要開始了。”

“媽媽，我先回去了。”不等他母親回答，就一陣小跑着向門口方向去了。

晚風徐徐，牆角的蒲公英輕輕搖曳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口沖出，帶起了一陣風，壓低了牆角的蒲公英，輕輕的抖動着，仿佛"嘩"的一聲，那株蒲公英散了開來，緩緩飄蕩着，陣陣晚風拂過，無數由輕柔絨毛構成的小傘随風散開，升起，越過下方朝廠門奔跑着的小小的身影，在柔和的風從西邊的地平線上拖曳而來的夕陽裡，飄向遠方，飄向東方已經開始點亮星芒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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