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姓滿，叫滿意。當初他的父母接連生下六個女兒後才有了他，心滿意足，取名滿意。可他的父母滿意了，老頭兒滿意的人生卻不大令人滿意。他早年也有妻室，但卻并無一兒半女，妻子又早早離他而去，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和一群羊。老頭兒每天早上都是匆匆填飽肚子，帶上點幹糧和水，趕着羊群出去，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又尾随着浩浩蕩蕩的羊群回來。小院裡除了老頭兒竈塘裡木柴發出的“咔啪”聲，就是群羊反刍時的咀嚼聲，那袅袅的炊煙，可能是怕這微弱的聲音驚擾了大家，緊緊地籠罩着小院。

那條長毛大黑狗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它帶領着七八條野狗，時常在村裡村外活動，與家狗搶食吃，或是偷吃村民的雞和羊。後來被村民設法打死了幾隻，剩下的這幾條都是鬼靈精，怎麼也不着套。這條大黑狗本身骨架就粗大，再加上渾身的長毛，顯得異常威武雄壯，蹲坐時猶如一隻小熊，隻不過可能是吃不飽的原因，略微顯得瘦削。它還是剩下這幾條狗裡面最聰明的，帶領狗群不斷與村民周璇，村民丢失了不少的雞和羊，對它恨得牙癢癢，但總也逮不到它，隻能聽之任之。不知道誰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黑熊，人們一提到黑熊，無不想除之而後快。

老頭兒滿意和黑熊之間的恩怨，是從黑熊帶領狗群叼走了他的一隻半大羊羔開始的。 那天，老頭兒像往常一樣來到遠離村莊的河邊放羊，由于是冬天，他任由羊兒自由自在地在草灘上啃食荒草，自己則枕着胳膊，躺在一個向陽的凹坑的斜坡一邊曬太陽，一邊聽着那個破舊的收音機裡播放的戲曲，時不時地自己還哼上兩句，那是真滋兒。正當他沉醉于陽光的溫暖和戲曲的美妙之中，羊群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還發出驚慌的“咩咩”聲。老頭兒一骨碌爬起來，收音機也沒來得及收，拿起羊鞭就朝羊群跑去。還沒趕到，他就看見羊兒四下亂竄，黑熊帶着那幾條野狗拖着一隻半大的羊羔往遠處磕磕絆絆地跑去。老頭兒大聲呵斥，羊鞭甩的啪啪響，但那群狗仿佛沒有聽到，依然頭也不回地跑遠了。老頭兒想去追趕，但又害怕剩下的羊遭遇不測，隻得作罷。

老頭兒放羊丢了一隻羊，當時心下憤懑，回去之後把自己的羊鞭改造了一下，在鞭杆前頭加了一個曾明瓦亮的矛頭，一直搗鼓到半夜才沉沉睡去。但老人覺少，剛到淩晨他就醒來。仔細一想，黑熊也是萬般無奈才偷吃他的羊；自己一個孤老頭子，吃吃不了那麼多，花花不了那麼多，隻要黑熊以後不再糟蹋東西，這次就放它一馬吧。但怎樣才能讓這幾條狗不再禍害村民呢？把它們弄死吧，那麼多人都沒那個能力，更何況自己一個孤老頭子，再說了各種圈套都用過了，這剩下的幾條狗變得異常狡猾。雖然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但老頭兒滿意還是想不出對付黑熊的方法。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又睡着了。

早上起來，已是天光大亮，羊群餓得在圈裡“咩咩”大叫，不住地鬧騰。老頭兒簡單吃了點兒，又拿了幾張烙餅，拿布裹了匆匆趕着羊群出去。剛到草灘那邊，老頭兒就發現黑熊那幫狗已經在那溜達了，看他來了，不但沒有遠遠逃離，反而稍微湊近了些。老頭兒大呼，畜牲，昨天還沒吃夠嗎，又想來糟蹋牲畜，快滾遠些！幾條狗聽了，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能它們見慣了大風大浪，老頭兒這虛張聲勢地咋呼，它們根本就不當回事。老頭兒看它們不走，遠遠地扔過去幾塊土坷垃，收效甚微。這天放羊老頭兒的眼睛一刻也沒敢離開羊群。幾條狗可能因為前一天吃得多，也不怎麼餓，一直在羊群的不遠處嬉戲玩耍、曬太陽。

夕陽西下，老頭兒趕着羊群回家，幾條狗依舊留在草灘上，遠遠觀望。老頭兒回到家就不那麼淡定了，每天被人惦記的滋味兒真不是那麼好受，他決定借村裡最厲害的狗一用，以震懾那群野狗。

老頭兒晚飯也沒吃，就來到村裡的橫三家，橫三愛養狗，尤其是厲害的狗，他家的大笨狗花胖是村裡的狗王，打架很是厲害。橫三聽說滿老頭兒的來意，滿口答應，心想自己的花胖赢了那條黑熊，自己又有可以吹牛的材料了。

次日一早，滿老頭兒趕着羊群，帶着花胖又來到草灘。那群野狗果然還在那，看見羊群過來明顯的躁動不安，躍躍欲試。但離得近了，除了黑熊之外的其他幾條野狗看見花胖也跟着，尾巴一夾，主動遠離了些。黑熊沒有離開，也沒有靠近，就昂首站在那，背對着陽光，一雙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來者，被清晨的薄霧和陽光籠罩着，黑色的毛發上仿佛鍍了一層金，散發着霸氣的光芒。其實，花胖此刻也是一直盯着黑熊，小而深的眼睛散發着兇狠的光，它緊緊拉着滿老頭兒，昂首闊步而來。滿老頭兒看它戰意滿滿，又有心讓它把野狗驅趕散盡，便松開了它的牽繩，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花胖本就看黑熊不憤，突然感覺脖子一松，就徑直向黑熊跑去。黑熊挪動四腿，讓自己站得更穩當更舒服些。兩狗一照面，并沒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樣立刻打了起來，而是翹起尾巴，聳起被毛，相互聞了起來。花胖看似高大強壯，跟黑熊一比，明顯矮了一截，骨架也沒有黑熊粗大，隻不過黑熊沒有那麼強壯。看似平靜的畫面，其實劍拔弩張。果然，花胖人立而起，朝着黑熊的後脖根兒咬去。若是換作一般的狗，肯定也會人立而起對抗，可黑熊是身經百戰，死狗堆裡爬出來的，打鬥技巧不是一般的好。它深知自己體力上不比花胖，隻能智取。在花胖人立而起的瞬間，黑熊猛得往前一鑽，一口咬住花胖的後腿，使勁兒一甩頭，花胖重重摔倒在地。此刻，如果換作一般的狗，肯定會咬着花胖的後腿不丢口。但黑熊不，在花胖摔倒發懵的瞬間，它迅速換口，本想咬在花胖的脖子上，由于花胖折身反擊，這招沒中，咬在了喉嚨偏後的胸脯與肩甲的結合處，相當于人的鎖骨。這個地方雖然不緻命，但離大動脈也很近，花胖幾次掙紮未果，任憑黑熊瘋狂甩頭，隻疼得花胖“嗷嗷”大叫。後面趕來的滿老頭兒，揮起羊鞭狠狠地抽打在黑熊身上，黑熊的長毛一绺绺掉下來。黑熊吃疼不過，拖着花胖後退。就這樣，黑熊拖着花胖走，滿老頭兒拿着鞭杆追。畢竟黑熊體力欠缺，松了口，花胖翻身站起，瘸着一條前腿，夾着尾巴一溜煙跑回家了。黑熊大口喘着氣，幽怨地看了滿老頭兒一眼，邁着輕快的步伐跑向那幾個同伴……

滿老頭兒回去又把那個矛頭裝在了鞭杆上，心想，如果不把矛頭拿下來，今天或許就結果了黑熊，除去一害。這倒好，沒有傷了黑熊，反倒讓黑熊把橫三的花胖給咬傷了。

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次日一早他就趕着羊群出去了。果然，黑熊那幾條狗還在草灘那邊，黑熊的長毛在晨風中飄舞，煞是英武。老頭兒都看呆了，腦海裡不知怎麼就想着把黑熊變成自己的牧羊犬了。等它回過神兒來，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這玩意兒就是個黑煞神，自己還真沒有什麼高招收服它，還是老老實實看好自己的羊吧。

快來人啊，黑熊困在我家了……大清早隔壁大林嫂就扯着嗓子嚎。滿老頭兒本來還想抱怨，一聽到黑熊的名字頓時一激靈，就一骨碌爬起來，鞋也沒顧上提就跑了過來。他看到黑熊後脖子被挂在挂肉的鈎子上，黑熊已經癱軟，估計掙紮的時間不短了。看這情況，應該是黑熊晚上爬過三米多高的牆頭過來偷吃臘肉，出去的時候狗失前蹄，沒翻過去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挂在鈎子上。

大林嫂看滿老頭兒進來，忙說，老滿哥，快打死它！這可惡的東西可算被逮到了！

唉，它不光吃了你的臘肉，還拖走了我的羊呢！也夠可憐的，你看這麼大的身架，才有多重啊，依我看，我賠你的臘肉，這狗我帶走養着吧，能救活算是積了德，救不活算它該死！滿老頭兒喃喃的說。

你瞧大哥你說的啥話，不就一塊臘肉嘛，以前沒有不也過年嗎？你想養着就帶走呗。大林嫂倒是挺爽快。

說話的檔口，門外又走來幾個人，看老滿頭兒抱着黑熊往外走，就問，咋的了，老滿哥你這是要幹啥？

我把它弄回家養着！

養着？都成這樣了還能養活嗎？不會偷偷剝了吃肉吧。一群人揶揄道。

放心，即便是吃肉也會叫上你們，我老滿頭兒不是吃獨食的人。

回到家，老滿頭兒拿高度白酒給黑熊清理傷口。幸運的是鈎子隻是挂穿了狗皮，并沒有傷到筋肉。黑熊應該知道老滿在幹啥，即便疼得渾身哆嗦，也沒有叫喚一聲。老滿怕它禍害家畜，找根鍊子把黑熊拴了起來。到吃早飯的點兒，黑熊癱軟的身軀開始有了力量，它站了起來。老滿頭兒吃過飯，拿臉盆把剩飯盛了，和上些麥麸，又磕了一個生雞蛋，端給黑熊吃。黑熊看老滿頭兒過來，不由自主地呲了呲牙。滿老頭兒見狀，罵道，你個不知好歹的畜牲，咋？我救了你，你還要咬我？

黑熊聽了，放松警惕。看老滿頭兒把食物放下，還搖了搖尾巴。老滿頭兒其實一直養狗，也懂狗，不過隻養好狗，沒有好狗他甯願不養。其實他早就相中了黑熊，隻不過沒想好怎麼收服它，它又禍害那麼多家畜，養了它自己也不知道咋跟鄰居們交差。看黑熊搖了搖尾巴，他就知道有門兒。在黑熊吃食的時候，他蹲下身，慢慢伸出手去撫摸它。黑熊停止了吃食，享受着這撫摸，不知是疼得還是激動得渾身哆嗦。老滿頭兒一點點、一下下把黑熊摸了個遍，忍不住贊歎，真是條好狗！

好狗是好狗，但怎麼才能讓它改了以前偷嘴吃的毛病，拖人家畜的惡習。這個老滿頭兒有信心，畢竟養了一輩子狗，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黑熊野慣了，猛地一下被束縛還很不适應，對老滿頭兒來說，這都不是問題。

每天老滿頭兒牽着它去放羊，沒事兒對它說說話，黑熊眼裡的戾氣慢慢減少，多了些溫柔與溫情，多了些信任和依賴。一個月後，黑熊變得離不開老滿頭兒了，一會兒看不見就四處尋找。它的傷口也在老滿頭兒的悉心照料下痊愈了，明顯比以前健壯了許多，顯得更強壯更威武了。

自此，老滿頭兒白色的羊群裡多了一條黑色的長毛大狗，它一會兒去追回落單的羊羔，一會兒趕走嘴饞偷吃莊稼的大羯子，一會兒擋在走得快的羊前面，一會兒又跑到後面咬一下走得慢的羊的後腿……

夕陽的餘晖下，它拖着肥大的尾巴跟在羊群後面，猶如一個拖着長刀的将軍，指揮者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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