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應帝王》
【題解】
《應帝王》是《莊子》内篇中的最後一篇,它表達了莊子的為政思想。莊子對宇宙萬物的認識基于"道",他認為整個宇宙萬物是渾一的,因此也就無所謂分别和不同,世間的一切變化也都出于自然,人為的因素都是外在的、附加的。基于此,莊子的政治主張就是以不治為治,無為而治便是本篇的中心。什麼樣的人"應"成為"帝王"呢?那就是能夠聽任自然、順乎民情、行不言之教的人。
全篇大體分為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而未始入于非人",借蒲衣子之口說出理想的為政者,聽任人之所為,從不堕入物我兩分的困境。第二部分至"而曾二蟲之無知",指出制定各種行為規範乃是一種欺騙,為政者無須多事,倘要強人所難就像"涉海鑿河","使蚊負山"一樣。第三部分至"而天下治矣",進一步倡導無為而治,即"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的主張。第四部分至"而遊于無有者也",提出所謂"明王"之治,即"使物自喜"、"化貸萬物"的無為之治。第五部分至"一以是終",叙述神巫給得道的壺子看相的故事,說明隻有"虛"而"藏"才能不為人所測,含蓄地指出為政也得虛己而順應。第六部分至"故能勝物而不傷",強調為政清明,應像鏡子那樣,來者就照,去者不留,"勝物"而又"不傷"。餘下為第七部分,叙述渾沌受人為傷害失去本真而死去的故事,寓指有為之政禍害無窮。全篇以這七個故事,寓托了他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
【原文】
齧缺問于王倪[1],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2]。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3]。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4],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5]。泰氏,其卧徐徐[6],其覺于于[7],一以己為馬[8],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9],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釋】
[1]齧(niè)缺、王倪:人名。
[2]蒲衣子:人名,傳說中的古代賢人。
[3]有虞氏:即虞舜。泰氏:舊注指太昊(hào),即伏羲氏。
[4]要(yāo):交結:這裡含有籠絡的意思。
[5]非人:頗費解,舊注也多迂闊。這裡似指物我之分兩忘,"入于非人"大意是進入到外物與自我相分的境地。莊子認為,從根本上講外物與自我統一為一體而無所分别,伏羲氏能無為而治,"知情信","德甚真",因而從不曾進入物我兩分的困境,"以己為馬"、"以己為牛"也聽之任之。
[6]徐徐:寬緩安閑的樣子。
[7]于于:悠遊自得的樣子。
[8]一:或。一說講作"竟",亦可通。
[9]情:真實,實在。
【譯文】
齧缺向王倪求教,四次提問王倪四次都不能作答。齧缺于是跳了起來高興極了,去到蒲衣子處把上述情況告訴給他。
蒲衣子說:"你如今知道了這種情況嗎?虞舜比不上伏羲氏。虞舜他心懷仁義以籠絡人心,獲得了百姓的擁戴,不過他還是不曾超脫出人為的物我兩分的困境。伏羲氏他睡卧時寬緩安适,他覺醒時悠遊自得;他聽任有的人把自己看作馬,聽任有的人把自己看作牛;他的才思實在真實無僞,他的德行确實純真可信,而且從不曾涉入物我兩分的困境。"
【原文】
肩吾[1]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2]?"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3],人孰敢不聽而化諸[4]?"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5];其于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6]。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7]?正而後行[8],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9],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10],而曾二蟲之無知[11]!"
【注釋】
[1]肩吾:人名。接輿:楚國隐士陸通的字。
[2]日中始:莊子假托的又一寓言人物,為肩吾的老師。一說其人當為"中始","日"是一時間詞,往昔的意思。
[3]以已出:用自己的意志來推行。義:儀,法。"經式"、"儀度"這裡都指法度。
[4]化諸:随之變化呢。
[5]欺德:欺诳的做法。
[6]蚉:"蚊"字的異體。
[7]治外:治理外表。莊子認為推行法度,隻能治理社會的外在表象。
[8]正:指順應本性。行:指推行教化。
[9]矰(zēng):系有絲繩用來弋射的短箭。弋(yì):用絲繩系在箭上射飛鳥。
[10]鼷(xī)鼠:小鼠。神丘:社壇。熏鑿:指用煙熏洞,用鏟掘地。
[11]曾:竟。
【譯文】
肩吾拜會隐士接輿。接輿說:"往日你的老師日中始用什麼來教導你?"肩吾說:"他告訴我,做國君的一定要憑借自己的意志來推行法度,人們誰敢不聽從而随之變化呢?"
接輿說:"這是欺诳的做法,那樣治理天下,就好像徒步下海開鑿河道,讓蚊蟲背負大山一樣。聖人治理天下,難道去治理社會外在的表象嗎?他們順應本性而後感化他人,聽任人們之所能罷了。鳥兒尚且懂得高飛躲避弓箭的傷害,老鼠尚且知道深藏于神壇之下的洞穴逃避熏煙鑿地的禍患,而你竟然連這兩種小動物本能地順應環境也不了解!"
【原文】
天根遊于殷陽[1],至蓼水之上[2],适遭無名人而問焉[3],曰:"請問為天下[4]。"無名人曰:"去[5]!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6]!予方将與造物者為人[7],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8],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9],以處圹埌之野[10]。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11]?"又複問。無名人曰:"汝遊心于淡[12],合氣于漠[13],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釋】
[1]天根:虛構的人名。殷:山名。"殷陽"即殷山的南面。
[2]蓼(liǎo)水:水名。
[3]遭:逢,遇上。無名人:杜撰的人名。
[4]為:這裡是治理的意思。
[5]去:離開、走開,這裡有呵斥、不屑多言之意。
[6]豫:悅,愉快。一說講作"厭"。
[7]人:偶。"為人"即結為伴侶。
[8]莽眇(miǎo)之鳥:狀如飛鳥的清虛之氣。
[9]無何有之鄉:什麼都不存在的地方。
[10]圹(kuàng)埌(làng):無邊無際的樣子。
[11]帠:字書未錄此字,舊注讀(yì),疑為"臬"字之誤。"臬"當是"寱"的借字,說夢話的意思,無名人認為天根的問話象是夢呓。
[12]淡:這裡指聽任自然,保持本性而無所飾的心境。
[13]漠:這裡指清靜無為,居處漠然。
【譯文】
天根閑遊殷山的南面,來到蓼水河邊,正巧遇上無名人而向他求教,說:"請問治理天下之事。"無名人說:"走開,你這個見識淺薄的人,怎麼一張口就讓人不愉快!我正打算跟造物者結成伴侶,厭煩時便又乘坐那狀如飛鳥的清虛之氣,超脫于'六極’之外,而生活在什麼也不存在的地方,居處于曠達無垠的環境。你又怎麼能用夢呓般的所謂治理天下的話語來撼動我的心思呢?"天根又再次提問。無名人說:"你應處于保持本性、無所修飾的心境,交合形氣于清靜無為的方域,順應事物的自然而沒有半點兒個人的偏私,天下也就得到治理。"
【原文】
陽子居見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強梁[2],物徹疏明[3],學道不勌[4]。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聖人也,胥易技系[5],勞形怵心者也[6]。且也虎豹之文來田[7],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8]。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9]:"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10],化貸萬物而民弗恃[11];有莫舉名[12],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于無有者也。"
【注釋】
[1]陽子居:舊注指陽朱,戰國時代倡導為我主義的哲學家。
[2]向(嚮):通作"響,響",回聲。"向疾"就是像回聲那樣迅疾敏捷。強梁:強幹果決。這一句是說遇事果決,行動極快。
[3]徹:洞徹。疏明:通達明敏。
[4]勌(juàn):"倦"字的異體。
[5]胥:通作"谞"(xǔ),智慧的意思,這裡指具有一定才智的小官吏。易:改,這裡指供職辦事。系:系累。
[6]勞形:使身體勞苦。怵(chù)心:心裡感到恐懼、害怕。
[7]文:紋,這裡指具有紋飾的皮毛。來:使……來,這個意義後代又寫作"徕"。田:打獵,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畋"。"來田"就是招徕打獵人的圍捕。
[8]猨(yuán)狙(jū):猕猴。便:便捷。斄(li):狐狸;"執斄"就是迅猛地捕捉狐狸。藉:用繩索拘系;"來藉"就是招緻繩索的拘縛。
[9]蹴(cù)然:驚惶不安而面容改變的樣子。
[10]自己:出自自己。
[11]化:教化。貸:推卸,施及。恃:依賴。
[12]舉:稱述。
【譯文】
陽子居拜見老聃,說:"倘若現在有這樣一個人,他辦事迅疾敏捷、強幹果決,對待事物洞察準确、了解透徹,學'道’專心勤奮從不厭怠。象這樣的人,可以跟聖哲之王相比而并列嗎?"老聃說:"這樣的人在聖人看來,隻不過就像聰明的小吏供職辦事時為技能所拘系、勞苦身軀擔驚受怕的情況。況且虎豹因為毛色美麗而招來衆多獵人的圍捕,猕猴因為跳躍敏捷、狗因為捕物迅猛而招緻繩索的拘縛。象這樣的動物,也可以拿來跟聖哲之王相比而并列嗎?"陽子居聽了這番話臉色頓改,不安地說:"冒昧地請教聖哲之王怎麼治理天下。"老聃說:"聖哲之王治理天下,功績普蓋天下卻又像什麼也不曾出自自己的努力,教化施及萬物而百姓卻不覺得有所依賴;功德無量沒有什麼辦法稱述贊美,使萬事萬物各居其所而欣然自得;立足于高深莫測的神妙之境,而生活在什麼也不存在的世界裡。"
【原文】
鄭有神巫曰季鹹[1],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2],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3],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4],未既其實[5],而固得道與?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6]!而以道與世亢[7],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8]!吾見怪焉,見濕灰焉[9]。"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10],萌乎不震不正[11]。是殆見吾杜德機也[12]。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3],全然有生矣[14]!吾見其杜權矣[15]。"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16],名實不入[17],而機發于踵[18]。是殆見吾善者機也[19]。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20],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複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太沖莫勝[21]。是殆見吾衡氣機也[22]。鲵桓之審為淵[23],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24]。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25]。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26],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27]。吾與之虛而委蛇[28],不知其誰何[29],因以為弟靡[30],因以為波流[31],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32],三年不出。為其妻爨[33],食豕如食人[34]。于事無與親[35],雕琢複樸[36],塊然獨以其形立[37]。紛而封哉[38],一以是終[39]。
【注釋】
[1]巫:占蔔識相的人,"神"指其預蔔十分靈驗。
[2]期:預蔔的時期。
[3]列子:即列禦寇,鄭國人。下句之壺子,傳說是列子的老師。心醉:這裡指内心折服。
[4]既:盡,全。文:紋飾,外在的東西。
[5]實:本質,與上句之"文"相對。
[6]卵:用如動詞,産卵的意思。
[7]道:這裡是指前面所述"既其文"的道,而非真正的道。亢:通作"抗",匹敵、對付的意思。
[8]旬:十日。"不以旬數"即不能用十天來計數,言外之意是說活不了十天了。
[9]濕灰:用于描寫神情,與上句之怪異描寫形色相對應。死灰猶可複燃,而水濕之灰已無複燃之可能,喻指必死無疑。
[10]鄉(嫏):通作"向",過去、先前的意思。地文:大地上的紋理,即大地上山川湖海等表征。大地是寂然不動的,這裡喻指寂然不動的心境。示:顯露,給……看。
[11]萌:疑通作"茫","萌乎"即茫茫然。震:動。正:疑為"止"字之誤。"不震"指體征和神情寂然,"不止"指生命的運行并未停息。
[12]杜:閉塞。德機:至德的生機。
[13]瘳(chōu):病愈,這裡指病兆大大減輕。
[14]生:生氣,這裡指有了成活希望。
[15]權:機。"杜權"即閉塞的生機,含有閉塞的生機出現活動的意思。
[16]天壤:天地,這裡指像天與地之間那樣的相對與感應。
[17]名實:名聲和實利。不入:指不為所動,不能進入到内心。
[18]踵:腳後根,這裡指人的根基。
[19]者:用同"之"。"善者機"亦即一線生機。
[20]齊:心迹穩定。一說通作"齋","不齊"即沒有齋戒。
[21]太沖:太虛。"太沖莫勝"是說虛心凝寂、動靜無别,陰陽之氣均衡而又和諧。
[22]衡:平。"衡氣機"是說内氣持平,應稱生機,渾然凝一。
[23]鲵(ní):鲸魚,這裡泛指大魚。桓:盤桓。審:水回流而聚積的地方。一說"審"即"瀋"字,通作"沈",水深的意思。
[24]此處三焉:意思是這裡說了淵的三種情況。所謂三"淵",喻指前面提到的"杜德機"、"善者機"、"衡氣機"三種神态。"三"對于"九"來說是小數,從而暗示"道"深不可測,神巫所能看到的還隻是皮毛。
[25]自失:不能自持。
[26]滅:消逝了蹤影。
[27]宗:源,根本。
[28]虛:活脫,一點也不執着。委蛇(yí):随順應付。成語"虛以委蛇"出于此。
[29]誰何:什麼;"知其誰何"是說能夠了解我的究竟。
[30]以為:以之為,把自己變成。弟靡:頹廢順從。
[31]波流:像水波一樣逐流。
[32]未始學:從不曾學過道。神巫季鹹逃跑後,列子方悟到老師壺子的道術深不可測,而神巫的巫術實是淺薄,因此覺得自己從不曾求師學道似的。
[33]爨(cuàn):燒火行炊。
[34]食(sì):飼養,給……吃的意思。
[35]無與親:無親疏之别,沒有偏私。
[36]"雕琢"指原來的華飾,"複樸"指現在業已恢複樸實的"道"。
[37]塊然:像大地一樣木然。
[38]紛:這裡指世間的紛擾。封:守,這裡指能夠持守本真。
[39]一:如一,貫一。
【譯文】
鄭國有個占蔔識相十分靈驗的巫師,名叫季鹹,他知道人的生死存亡和禍福壽夭,所預蔔的年、月、旬、日都準确應驗,仿佛是神人。鄭國人見到他,都擔心預蔔死亡和兇禍而急忙跑開。列子見到他卻内心折服如醉如癡,回來後把見到的情況告訴老師壺子,并且說:"起先我總以為先生的道行最為高深,如今又有更為高深的巫術了。"壺子說:"我教給你的還全是道的外在的東西,還未能教給你道的實質,你難道就已經得道了嗎?隻有衆多的雌性可是卻無雄性,又怎麼能生出受精的卵呢!你用所學到的道的皮毛就跟世人相匹敵,而且一心求取别人的信任,因而讓人洞察底細而替你看相。你試着跟他一塊兒來,把我介紹給他看看相吧。"
第二天,列子跟神巫季鹹一道拜見壺子。季鹹走出門來就對列子說:"呀!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了了,用不了十來天了!我觀察到他臨死前的怪異形色,神情像遇水的灰燼一樣。"列子進到屋裡,淚水弄濕了衣襟,傷心地把季鹹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将如同地表那樣寂然不動的心境顯露給他看,茫茫然既沒有震動也沒有止息。這樣恐怕隻能看到我閉塞的生機。試試再跟他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季鹹一道拜見壺子。季鹹走出門來就對列子說:"幸運啊,你的先生遇上了我!症兆減輕了,完全有救了,我已經觀察到閉塞的生機中神氣微動的情況。"列子進到屋裡,把季鹹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将天與地那樣相對而又相應的心态顯露給他看,名聲和實利等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而生機從腳跟發至全身。這樣恐怕已看到了我的一線生機。試着再跟他一塊兒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季鹹一道拜見壺子。季鹹走出門來就對列子說:"你的先生心迹不定,神情恍惚,我不可能給他看相。等到心迹穩定,再來給他看相。"列子進到屋裡,把季鹹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把陰陽二氣均衡而又和諧的心态顯露給他看。這樣恐怕看到了我内氣持平、相應相稱的生機。大魚盤桓逗留的地方叫做深淵,靜止的河水聚積的地方叫做深淵,流動的河水滞留的地方叫做深淵。淵有九種稱呼,這裡隻提到了上面三種。試着再跟他一塊兒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鹹季一道拜見壺子。季鹹還未站定,就不能自持地跑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沒能追上,回來告訴壺子,說:"已經沒有蹤影了,讓他跑掉了,我沒能趕上他。"壺子說:"起先我顯露給他看的始終未脫離我的本源。我跟他随意應付,他弄不清我的究竟,于是我使自己變的那麼頹廢順從,變的像水波逐流一樣,所以他逃跑了。"
這之後,列子深深感到像從不曾拜師學道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三年不出門。他幫助妻子燒火做飯,喂豬就像侍侯人一樣。對于各種世事不分親疏沒有偏私,過去的雕琢和華飾已恢複到原本的質樸和純真,像大地一樣木然忘情地将形骸留在世上。雖然涉入世間的紛擾卻能固守本真,并像這樣終生不渝。
【原文】
無為名屍[1],無為謀府[2];無為事任[3],無為知主。體盡無窮[4],而遊無朕[5];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6],亦虛而已[7]。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将不迎[8],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9]。
【注釋】
[1]名:名譽。屍:主,引伸指寄托的場所。
[2]謀府:出謀劃策的地方。
[3]任:負擔。
[4]體:體驗、體會,這裡指潛心學道。
[5]朕(zhèn):迹。"無朕"即不留下蹤迹。
[6]見(xiàn):表露,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現。"
[7]虛:指心境清虛淡泊,忘卻自我。
[8]将:送。"不将不迎"指照物之影聽之任之,來的即照,去的不留。
[9]勝物:指足以反映事物。
【譯文】
不要成為名譽的寄托,不要成為謀略的場所;不要成為世事的負擔,不要成為智慧的主宰。潛心地體驗真源而且永不休止,自由自在地遊樂而不留下蹤迹;任其所能禀承自然,從不表露也從不自得,也就心境清虛淡泊而無所求罷了。修養高尚的"至人"心思就象一面鏡子,對于外物是來者即照去者不留,應合事物本身從不有所隐藏,所以能夠反映外物而又不因此損心勞神。
【原文】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1]。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2],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注釋】
[1]儵(shū)、忽、渾沌:都是虛拟的名字,但用字也是有寓意,"儵"和"忽"指急匆匆的樣子,"渾沌"指聚合不分的樣子,一指人為的,一指自然的,因此"儵"、"忽"寓指有為,而"渾沌"寓指無為。
[2]七竅:人頭部的七個孔穴,即兩眼、兩耳、兩鼻孔和嘴。
【譯文】
南海的大帝名叫儵,北海的大帝名叫忽,中央的大帝叫渾沌。儵與忽常常相會于渾沌之處,渾沌款待他們十分豐盛,儵和忽在一起商量報答渾沌的深厚情誼,說:"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個竅孔用來視、聽、吃的呼吸,唯獨渾沌沒有,我們試着為他鑿開七竅。"他們每天鑿出一個孔竅,鑿了七天渾沌也就死去了。
《莊子·人間世》
【題解】
《人間世》的中心是讨論處世之道,既表述了莊子所主張的處人與自處的人生态度,也揭示出莊子處世的哲學觀點。
全文可分為前後兩大部分,前一部分至"可不懼邪",以下為後一部分。前一部分假托三個故事:孔子在顔回打算出仕衛國時對他的談話,葉公子高将出使齊國時向孔子的求教,顔阖被請去做衛太子師傅時向蘧伯玉的讨教,以此來說明處世之難,不可不慎。怎樣才能應付艱難的世事呢?《莊子》首先提出要"心齋",即"虛以待物"。再則提出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第三提出要"正女身",并"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歸結到一點仍舊是"無己"。第二部分着力表達"無用"之為有用,用樹木不成材卻終享天年和支離疏形體不全卻避除了許多災禍來比喻說明,最後一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便是整個第二部分的結語。前後兩部分是互補的,世事艱難推出了"無用"之用的觀點,"無用"之用正是"虛以待物"的體現。"無用"之用決定了莊子"虛無"的人生态度,但也充滿了辯證法,有用和無用是客觀的,但也是相對的,而且在特定環境裡還會出現轉化。
【原文】
顔回見仲尼[1],請行。曰:"奚之[2]?"曰:"将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3];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4],民其無如矣[5]。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6],亂國就之[7],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8],庶幾其國有瘳乎[9]!"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10]!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11]。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12]!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13]?德蕩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軋也[14];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15],未達人氣[16],名聞不争,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17],是以人惡有其美也[18],命之曰菑人[19]。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20],惡用而求有以異[21]?若唯無诏[22],王公必将乘人而鬥其捷[23]。而目将熒之[24],而色将平之[25],口将營之[26],容将形之[27],心且成之[28]。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29],纣殺王子比幹[30],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31],以下拂其上者也[32],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33]。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34],禹攻有扈[35],國為虛厲[36],身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37]。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38],嘗以語我來[39]!"
【注釋】
[1]顔回:孔子的弟子,姓顔名回字子淵,魯國人。仲尼:孔子,仲尼為字。孔子與顔回的這段談話完全出自假托。
[2]之:往。
[3]獨:專斷。
[4]蕉:草芥。
[5]如:往。"無如"意思是沒有歸往的地方。
[6]去:離。
[7]就:趨赴,前往。
[8]以:用,根據。則:準則,辦法。
[9]庶幾:也許可以;含有希望的意思。瘳(chōu):病愈,這裡指國家恢複了元氣。
[10]殆:恐怕,大概。刑:遭受刑戳。
[11]存:存立,這裡指道德修養的建立。
[12]暴人:施政暴虐的人,這裡指衛國國君。
[13]蕩:喪失,毀壞。所為:講作"……的原因"。
[14]軋:傾軋。
[15]矼(qiāng):堅實、笃厚。
[16]人氣:猶言民情、民心,與下句的"人心"意思相近。"未達人氣"、"未達人心",意思是未能得到人們廣泛的理解。
[17]繩墨:喻指規矩、規範。術(術):通作"述"。一說"術"字是"衒"字之誤,賣弄的意思。
[18]此句就上下文意看很難串通。一說"有"字乃是"育"字之誤,講作"賣",即"鬻"的意思。其:己;三人稱代詞變用為己稱。
[19]命之:名之,稱謂它。菑(zāi):"災"字的異體,"災"字今簡化為"災"。
[20]悅:喜好。不肖:不像,這裡指不學好。
[21]而:汝,你。
[22]唯:隻。诏:告,這裡指向衛君進言。
[23]王公:指衛君。乘:趁;"乘人"就是抓住說話人說漏了嘴的機會。一說講作借助國君的威勢。捷:形容言語快捷善辯,不讓說話對方有喘息思考的機會。
[24]熒(yíng):眩,迷惑。
[25]色:臉色。平:平和。
[26]營:營救,這裡指用言語自我解脫。
[27]容:容顔、态度。形:顯露,表現。
[28]成之:以之為成,把對方的作為加以認可。
[29]桀:夏代最後一個國君,素以暴虐稱著于史。關龍逢:夏桀時代的賢臣,因直言勸谏而被夏桀殺害。
[30]纣:商代最後一個國君,史傳又一個暴君。比幹:商纣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谏而被纣王殺害。
[31]下:下位,居于臣下之位。伛(yǔ)拊(fǔ):憐愛撫育。人:人君的省稱。
[32]拂:違反。上:居于上位的人,這裡指國君。
[33]修:美好,這裡專指很有道德修養。擠:排斥。
[34]叢枝、胥敖:帝堯時代的兩個部落小國的國名。《齊物論》中有宗、脍、胥敖之稱,"叢枝"疑即"宗"、"脍",姑備參考。
[35]有扈:古國名。
[36]虛:墟所,這個意義後代寫作"墟"。厲:人死而無後代。
[37]實:實利。已:止。
[38]有以:有所依憑。
[39]以語我:把它告訴給我。來:句末語氣詞,表示感歎。
【譯文】
顔回拜見老師仲尼,請求同意他出遠門。孔子說:"到哪裡去呢?"顔回回答:"打算去衛國。"孔子說:"去衛國幹什麼呢?"顔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他正年輕,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國不可稱數,就像大澤中的草芥一樣,百姓都失去了可以歸往的地方。我曾聽老師說:‘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卻要去到那裡,就好像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根據先生的這些教誨思考治理衛國的辦法,衛國也許還可以逐步恢複元氣吧!"
孔子說:"嘻!你恐怕去到衛國就會遭到殺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摻雜的,雜亂了就會事緒繁多,事緒繁多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産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自身難保,更何況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養方面還沒有什麼建樹,哪裡還有什麼工夫到暴君那裡去推行大道!
"你懂得道德毀敗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嗎?道德的毀敗在于追求名聲,智慧的表露在于争辯是非。名聲是互相傾軋的原因,智慧是互相争鬥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兇器,不可以将它推行于世。
"一個人雖然德行純厚誠實笃守,可未必能和對方聲氣相通,一個人雖然不争名聲,可未必能得到廣泛的理解。而勉強把仁義和規範之類的言辭述說于暴君面前,這就好比用别人的醜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這樣的做法可以說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會被别人所害,你這樣做恐怕會遭到别人的傷害的呀!況且,假如說衛君喜好賢能而讨厭惡人,那麼,哪裡還用得着等待你去才有所改變?你果真去到衛國也隻能是不向衛君進言,否則衛君一定會緊緊抓住你偶然說漏嘴的機會快捷地向你展開争辯。你必将眼花缭亂,而面色将佯作平和,你說話自顧不暇,容顔将被迫俯就,内心也就姑且認同衛君的所作所為了。這樣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稱之為錯上加錯。有了依順他的開始,以後順從他的旨意便會沒完沒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進言,那麼一定會死在這位暴君面前。
"從前,夏桀殺害了敢于直谏的關龍逢,商纣王殺害了力谏的叔叔比幹,這些賢臣他們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以臣下的地位撫愛人君的百姓,同時也以臣下的地位違逆了他們的國君,所以他們的國君就因為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他們、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果。當年帝堯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國的土地變成廢墟,人民全都死盡,而國君自身也遭受殺戳,原因就是三國不停地使用武力,貪求别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結果,你偏偏就沒有聽說過嗎?名聲和實利,就是聖人也不可能超越,何況是你呢?雖然這樣,你必定有所依憑,你就試着把它告訴我吧!"
【原文】
顔回曰:"端而虛[1],勉而一[2]。則可乎?"曰:"惡[3],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4],采色不定[5],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6],以求容與其心[7],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8],而況大德乎!将執而不化[9],外合而内不訾[10],其庸讵可乎[11]!"
"然則我内直而外曲[12],成而上比[13]。内直者,與天為徒[14]。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15]。而獨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16],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17],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18],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19],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20];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21],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22],雖固亦無罪[23]。雖然,止是耳矣[24],夫胡可以及化[25]!猶師心者也[26]。"
顔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27]。"仲尼曰:"齋[28],吾将語若!有心而為之[29],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30]。"顔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31]。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32]。"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33],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34]!聽止于耳[35],心止于符[36]。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37]。虛者,心齋也。"
顔回曰:"回之未始得使[38],實自回也[39];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40]。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41],入則鳴[42],不入則止。無門無毒[43],一宅而寓于不得已[44],則幾矣[45]。絕迹易,無行地難[46]。為人使易以僞[47],為天使難以僞。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48]。瞻彼阕者[49],虛室生白[50],吉祥止止[51]。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52],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53],鬼神将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54],伏戲幾蘧之所行終[55],而況散焉者乎[56]!"
【注釋】
[1]端:端莊、正派。虛:虛豁、謙遜。"端"指外表,"虛"指内心。
[2]勉:勤懇努力。一:這裡是始終如一,忠貞不二的意思。
[3]惡(wū):歎詞,駁斥之聲;與下句疑問代詞用法的"惡"不同。
[4]陽:指剛猛之盛氣。充:滿,充斥于心。孔:甚,很。揚:露于外表。
[5]采色:這裡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猶言"喜怒無常"。
[6]案:壓抑,壓制。
[7]容與:放縱。
[8]漸:浸漬,潤澤。
[9]執:固守己見。
[10]外合:外表贊同。訾(zi):非議。"不訾"意思是不願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
[11]其:那,那樣。庸讵:怎麼。
[12]直:正直,光明正大。曲:彎曲,含有俯首曲就的意思。
[13]成:成就,指心中有數,已有成熟的主張和看法。一說引用現成的話。上:上世,指古代。"上比"意思是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較。
[14]天:自然。
[15]所子:所養育的子女。
[16]蕲:祈求,希望得到。善之:以之為善,把這樣的言論看作是正确的。
[17]童子:未成年的人。
[18]擎:舉,這裡指手裡拿着朝笏(hù)。跽:長跪。曲拳:躬身屈體。
[19]疵(cī):诽謗。
[20]讁(zhé):"谪"字的異體;譴責、責備。
[21]病:怨恨、禍害。
[22]大:太。政:通作"正",端正、糾正的意思。諜:當。
[23]固:固陋,執着而不通達。
[24]止是:隻此。耳矣:罷了。
[25]胡:何,怎麼。
[26]師:講作以……為師。心:這裡指内心的定見。
[27]敢:表示謙敬之詞,相當于今天"鬥膽地"、"冒昧地"之意。方:辦法。
[28]齋:齋戒,指祭祀前的清心潔身,這裡專指清心。
[29]有心:指懷有積極用世之心。
[30]暤(hào):通作"昊",廣大的意思。"暤天"就是"大天"。宜:當,合适。
[31]茹:吃。葷:舊注指葷辛,即蔥蒜之類的菜。
[32]心齋:内心的齋戒。
[33]一:專一。"一志"意思是凝寂虛忘,摒除雜念,心思高度專一。
[34]氣:"氣"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是一極為重要的概念,指構成宇宙萬物的本原。但這裡是指虛以待物的心境。
[35]"聽止于耳"一句,聯系下句當是"耳止于聽"之誤倒。
[36]符:合。
[37]虛:這裡指純淨、空明的境界。
[38]得使:意思是禀受了心齋的教誨。
[39]自:疑是"有"字之誤。
[40]盡:詳盡,指顔回的上述言論對于"心齋"的理解,說得十分深透。
[41]樊:籬笆,喻指衛君統治的範圍,并暗含追名逐利之場所的意思。感其名:為名利地位所動。
[42]入:采納進谏。
[43]毒:通作"壔"(dǎo),累積土石用作保衛門欄的土台,喻指索求門徑的标的。
[44]一:心思高度集中。宅:這裡用指心靈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靈安于凝聚專一,全無雜念。
[45]幾:近,意思是做到了這一步就接近于大道,符合"心齋"的要求了。
[46]無行地:行走卻不踐地,喻指做了什麼事都不留下痕迹。
[47]使:驅使。僞:假。
[48]有知知者:前者讀zhì,智慧、才能之意。後者讀(zhī),意即認識、了解。
[49]瞻(zhān):望。阕(què):空虛。
[50]虛室:空靈的精神世界。白:潔淨,指什麼也不存在的虛無的心理狀态。
[51]止止:意思是止于凝靜的心境。
[52]坐馳:形體坐在那裡而心理卻馳騁于他處。
[53]徇:使。内通,向内通達。外:這裡是排除的意思。心知:心智。
[54]紐:樞紐,關鍵。
[55]伏戲、幾蘧(qú):傳說時代的遠古帝王。"伏戲"多寫為"伏羲"。終:到底,遵循始終。
[56]"散焉者"指疏散的人,即普通、平常的人。
【譯文】
顔回說:"我外表端莊内心虛豁,勤奮努力終始如一,這樣就可以了嗎?"孔子說:"唉,這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于言表,而且喜怒無常,人們都不敢有絲毫違背他的地方,他也借此壓抑人們的真實感受和不同觀點,以此來放縱他的欲望。這真可以說是每日用道德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将固守己見而不會改變,表面贊同而内心裡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樣的想法怎麼能行得通呢?"
顔回說:"如此,那我就内心秉正誠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内心自有主見并處處跟古代賢人作比較。内心秉正誠直,這就是與自然為同類。跟自然為同類,可知國君與自己都是上天養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論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贊同,還是希望人們不予贊同呢?象這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為未失童心,這就叫跟自然為同類。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世人為同類。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做臣子的禮節,别人都這樣去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們也就不會責難了吧,這就叫跟世人為同類。心有成見而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為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才是真情實意。這樣做自古就有,并不是從我才開始的。像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跟古人為同類。這樣做便可以了嗎?"孔子說:"唉,怎麼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效法也會出現不當,雖然固陋而不通達也沒有什麼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麼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執着于自己内心成見的人哩。"
顔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冒昧地向老師求教方策。"孔子說:"齋戒清心,我将告訴你!如果懷着積極用世之心去做,難道是容易的嗎?如果這樣做也很容易的話,蒼天也會認為是不适宜的。"顔回說:"我顔回家境貧窮,不飲酒漿、不吃葷食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可以說是齋戒了吧?"孔子說:"這是祭祀前的所謂齋戒,并不是‘心齋。’顔回說:"我請教什麼是‘心齋’。"孔子說:"你必須摒除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隻在于聆聽,心的功用僅隻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虛無的心境才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隻有大道才能彙集于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齋’。"
顔回說:"我不曾禀受過‘心齋’的教誨,所以确實存在一個真實的顔回;我禀受了‘心齋’的教誨,我便頓時感到不曾有過真實的顔回。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孔子說:"你對‘心齋’的理解實在十分透徹。我再告訴你,假如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遨遊而又不為名利地位所動,衛君能采納你闡明你的觀點,不能采納你就停止不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心思凝聚全無雜念,把自己寄托于無可奈何的境域,那麼就差不多合于‘心齋’的要求了。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難。受世人的驅遣容易僞裝,受自然的驅遣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借翅膀才能飛翔,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聽說過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存精白,而什麼也都不複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凝靜的境界。至此還不能凝止,這就叫形坐神馳。倘若讓耳目的感觀向内通達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麼鬼神将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幾蘧所遵循始終的道理,何況普通的人呢!"
【原文】
葉公子高将使于齊[1],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2],齊之待使者,蓋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3]。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4],寡不道以懽成[5]。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6];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7]。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8],爨無欲清之人[9]。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内熱與[10]!吾未至乎事之情[11],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2],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适而非君也[14],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15];自事其心者[16],哀樂不易施乎前[17],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複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18],遠則必忠之以言[19],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20],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21],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22],妄則其信之也莫[23],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24]:‘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25]。且以巧鬥力者[26],始乎陽[27],常卒乎陰[28],秦至則多奇巧[29];以禮飲酒者,始乎治[30],常卒乎亂,秦至則多奇樂[31]。凡事亦然:始乎諒[32],常卒乎鄙[33];其作始也簡,其将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34]。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35],巧言偏辭[36]。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37],于是并生心厲[38]。剋核大至[39],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40],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41],無勸成[42],過度益也[43]’。遷令勸成殆事[44],美成在久[45],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46],讬不得已以養中[47],至矣。何作為報也[48]!莫若為緻命[49],此其難者!"
【注釋】
[1]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為楚大夫,封于葉(舊注讀為shè),自僭(jiàn)為"公",故有"葉公子高"之稱。使:出使。
[2]使諸梁:以諸梁為使。
[3]慄:恐懼。
[4]若:或者。
[5]寡:少。道:由,通過。懽:"歡"字的異體,今簡作"歡"。"歡成",指圓滿的結果。
[6]人道之患:人為的禍害,指國君的懲罰。
[7]陰:事未辦成時的憂懼。陽:事已辦成時的喜悅。這裡是說忽憂忽喜而交集于心,勢必失調以緻病患。
[8]執粗:食用粗茶淡飯。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
[9]爨(cuàn):炊,烹饪食物。這句話頗費解,聯系上下文大意是,烹饪食物也就無須解涼散熱的人。
[10]内熱:内心煩躁和焦慮。
[11]情:真實。
[12]任:承擔。
[13]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為戒的大法。
[14]無适而非君也:适,往、到。全句是說,天下雖大,但所到之處,沒有不受國君統治的地方。
[15]盛:極點、頂點。
[16]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養自己的道德修養。
[17]施(yí):移動,影響。
[18]靡(mō):通作"摩",愛撫順從的意思。一說通作"縻",維系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誠信相互和順與親近。
[19]忠之以言:用忠實的語言相交。一說"忠"字為"怘"字之誤,"怘"為固字之古體。
[20]兩喜兩怒之言:兩國國君或喜或怒的言辭。
[21]溢:滿,超出。"溢美之言"指過分誇贊的言辭。下句"溢惡之言"對文,指過分憎惡的話。
[22]妄:虛假。
[23]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實程度值得懷疑。
[24]法言:古代的格言。
[25]全:保全。
[26]鬥力:相互較力,猶言相互争鬥。
[27]陽:指公開地争鬥。
[28]卒:終。陰:指暗地裡使計謀。
[29]泰至:大至,達到極點。奇巧:指玩弄陰謀。
[30]治:指合乎常理和規矩。
[31]奇樂:放縱無度。
[32]諒:取信,相互信任。
[33]鄙:惡,欺詐。
[34]實喪:得失。這句話是說,傳遞語言總會有得有失。
[35]設:置,含有發作、産生的意思。
[36]巧:虛浮不實。偏:片面的。
[37]茀[bó]:通作"勃";"茀然",氣息急促的樣子。
[38]厲:狠虐;"心厲",指傷害人的惡念。
[39]剋:"克"字的異體。"剋核",即苛責。
[40]不肖:不善,不正。
[41]遷:改變。
[42]勸:勉力;這裡含有力不能及卻勉強去做的意思。成:指辦成功什麼事。"勸成",意思是勉強讓人去做成某一件事。
[43]益:添加。一說"益"就是"溢"的意思,即前面所說的"溢之類妄"的含意。
[44]殆:危險。"殆事"猶言"壞事"。
[45]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下句"惡成"對文,意思是壞事做成了。
[46]乘物:順應客觀事物。
[47]中:中氣,這裡指神智。
[48]作:作意。大意是何必為齊國作意其間。
[49]為緻命: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的意見。一說"命"當講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則全句大意是不如順應自然。
【譯文】
葉公子高将要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楚王派我諸梁出使齊國,責任重大。齊國接待外來使節,總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說服,何況是諸侯呢!我心裡十分害怕。您常對我說:‘事情無論大小,很少有不通過言語的交往可以獲得圓滿結果的。事情如果辦不成功,那麼必定會受到國君懲罰;事情如果辦成功了,那又一定會憂喜交集釀出病害。事情辦成功或者辦不成功都不會留下禍患,隻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饪食物的人也就無須解涼散熱。我今天早上接受國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飲用冰水,恐怕是因為我内心焦躁擔憂吧!我還不曾接觸到事的真情,就已經有了憂喜交加所導緻的病患;事情假如真辦不成,那一定還會受到國君懲罰。成與不成這兩種結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擔,先生你大概有什麼可以教導我吧!"
孔子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義。做兒女的敬愛雙親,這是自然的天性,是無法從内心解釋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為的道義,天地之間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沒有國君的統治,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這就叫做足以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雙親的人,無論什麼樣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這是孝心的最高表現;侍奉國君的人,無論辦什麼樣的事都要讓國君放心,這是盡忠的極點。注重自我修養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響,知道世事艱難,無可奈何卻又能安于處境、順應自然,這就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會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裡還顧得上眷戀人生、厭惡死亡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不過我還是把我所聽到的道理再告訴你:不凡與鄰近國家交往一定要用誠信使相互之間和順親近,而與遠方國家交往則必定要用語言來表示相互間的忠誠。國家間交往的語言總得有人相互傳遞。傳遞兩國國君喜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誇贊,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大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于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值得懷疑,國君産生懷疑傳達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說:‘傳達平實的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麼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況且以智巧相互較量的人,開始時平和開朗,後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點時則大耍陰謀、倍生詭計。按照禮節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合乎人情,到後來常常就一片混亂大失禮儀,達到極點時則荒誕淫樂、放縱無度。無論什麼事情恐怕都是這樣:開始時相互信任,到頭來互相欺詐;開始時單純細微,臨近結束時便變得紛繁巨大。
"言語猶如風吹的水波,傳達言語定會有得有失。風吹波浪容易動蕩,有了得失容易出現危難。所以憤怒發作沒有别的什麼緣由,就是因為言辭虛浮而又片面失當。猛獸臨死時什麼聲音都叫得出來,氣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發傷人害命的惡念。大凡過分苛責,必會産生不好的念頭來應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假如做了些什麼而他自己卻又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誰還能知道他會有怎樣的結果!所以古代格言說:‘不要随意改變已經下達的命令,不要勉強他人去做力不從心的事,說話過頭一定是多餘、添加的’。改變成命或者強人所難都是危險,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曆很長的時間,壞事一旦做出悔改是來不及的。行為處世能不審慎嗎!至于順應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遊,一切都寄托于無可奈何以養蓄神智,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有什麼必要作意回報!不如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所給的使命,這樣做有什麼困難呢!"
【原文】
顔阖将傅衛靈公大子[1],而問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其德天殺[3]。與之為無方[4],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過[5],而不知其所以過[6]。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7],心莫若和[8]。雖然,之二者有患[9]。就不欲入[10],和不欲出[11]。形就而入,且為颠為滅[12],為崩為蹶[13]。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14],為妖為孽[15]。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16],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17],亦與之為無崖。達之[18],入于無疵[19]。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20],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22],幾矣[23]。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24],為其殺之之怒也[25];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26]。時其饑飽,達其怒心[27]。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28],順也;故其殺者,逆也[29]。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30],以蜄盛溺[31]。适有蚉虻仆緣[32],而拊之不時[33],則缺銜毀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釋】
[1]顔阖:魯國的賢人。傅衛靈公大子:給衛靈公太子作師傅。大(tài)子:太子。
[2]蘧(qú)伯玉:衛國的賢大夫,名瑗,字伯玉。
[3]天殺:生就的兇殘嗜殺。
[4]與之:朝夕與共的意思。方:法度、規範。
[5]其知(zhì):他們的智慧。
[6]其:"其"字的指代含意舊注指前句之有過者,認為公子自身無道,緻使百姓有過,全句意思是,卻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出現過錯。"其"字一說作反身自代講,全句意思則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過錯。姑備參考。譯文從前一說。
[7]形:外表;與下句"心"相對文。就:靠攏,親近。
[8]和:順,含有順其本性的意思,近似于疏導的含意。
[9]之:這。
[10]入:關系太深。
[11]出:超出,過于顯露,與上句"入"字對文。
[12]颠:仆倒,墜落。
[13]崩:毀壞。蹶:失敗,挫折。聯系前一句,"颠"、"滅"、"崩"、"蹶"均用指"形就而入"可能造成的惡果。
[14]為(wèi):為了。本句兩個"為"字跟上下三句的另六個"為"字含意不同,其他六個"為"字均是造成、招緻的意思。
[15]孽(niè):災害。
[16]町(ting)畦(qí):田間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線。
[17]崖:山邊或岸邊,"無崖"喻指無邊,沒有約束。
[18]達:通達,指通過疏導與衛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
[19]疵:病,這裡指行動上的過失。
[20]怒:奮起。當:阻擋;這個意義後代寫作"擋",簡化為"擋"。轍:車輪行過的印記。"車轍"猶言"車輪"。
[21]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
[22]積:長期不斷地。伐:誇耀。而:你。
[23]幾:危險。
[24]生物:活物。
[25]為其殺之之怒也:唯恐它撲殺活物時而誘發殘殺生物的怒氣。
[26]決:裂,撕開。
[27]達:通曉、了解。
[28]異類:不同類。媚:喜愛。
[29]逆:反,觸犯。
[30]矢:屎,糞便。
[31]蜄(shèn):大蛤,這裡指蛤殼。溺:尿。
[32]蚉虻:牛虻。仆緣:附着,指叮在馬身上。
[33]拊(fǔ):拍擊。
[34]銜:馬勒口,"缺銜"指咬斷了勒口。首:辔頭,"毀首"指掙斷了辔頭。胸:胸飾,"碎胸"指弄壞了絡飾。
[35]亡:失。"意有所至"是說本意在于愛馬;"愛有所亡"是說失其所愛,适得其反。
【譯文】
顔阖将被請去做衛國太子的師傅,他向衛國賢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德行生就兇殘嗜殺。跟他朝夕與共如果不符合法度與規範,勢必危害自己的國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規範,那又會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過失,卻不了解别人為什麼會出現過錯。像這樣的情況,我将怎麼辦呢?"
蘧伯玉說:"問得好啊!要警惕,要謹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順從依就以示親近,内心裡不如順其秉性暗暗疏導。即使這樣,這兩種态度仍有隐患。親附他不要關系過密,疏導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親附到關系過密,會招緻颠仆毀滅,招緻崩潰失敗。内心順性疏導顯得太露,将被認為是為了名聲,也會招緻禍害。他如果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一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麼你也姑且跟他一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
你不了解那螳螂嗎?奮起它的臂膀去阻擋滾動的車輪,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勝任,還自以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謹慎呀!經常誇耀自己的才智而觸犯了他,就危險了!你不了解那養虎的人嗎?他從不敢用活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撲殺活物會激起老虎兇殘的怒氣;他也從不敢用整個的動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撕裂動物也會誘發老虎兇殘的怒氣。知道老虎饑飽的時刻,通曉老虎暴戾兇殘的秉性。老虎與人不同類卻向飼養人搖尾乞憐,原因就是養老虎的人能順應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殺的人,是因為觸犯了老虎的性情。
愛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裝馬糞,用珍貴的蛤殼接馬尿。剛巧一隻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于愛惜随手拍擊,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勒口、掙斷辔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卻失其所愛,能夠不謹慎嗎!"
【原文】
匠石之齊[1],至于曲轅,見栎社樹[2]。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3],其高臨山[4],十仞而後有枝[5],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6]。觀者如市,匠伯不顧[7],遂行不辍[8]。弟子厭觀之[9],走及匠石[10],曰:"自吾執斧斤以随夫子[11],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辍,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為舟則沈[14],以為棺槨則速腐[15],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16],以為柱則蠹[17]。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18]。"
匠石歸,栎社見夢曰[19]:"女将惡乎比予哉[20]?若将比予于文木邪[21]?夫柤梨橘柚[22],果蓏之屬[23],實熟則剝[24],剝則辱[25];大枝折,小枝洩[26]。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27],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28]。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29]。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30]?而幾死之散人[31],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32]。弟子曰:"趣取無用[33],則為社何邪[34]?"曰:"密[35]!若無言!彼亦直寄焉[36],以為不知己者诟厲也[37]。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38]!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39],不亦遠乎!"
【注釋】
[1]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
[2]栎(lì):樹名。社:土神。"栎社樹"意思是把栎樹當作社神。
[3]絜(xié):用繩子計量周圍。圍:周長一尺。
[4]臨山:接近山巅。
[5]仞:八尺。
[6]旁:通作"方",且:将的意思。
[7]匠伯:即匠石。"伯"這裡用指工匠之長。
[8]辍(chuò):中止,停。
[9]厭(厭):滿足,這個意義後代寫作"餍",今簡化為"餍"。"厭觀"意思是看了個夠。
[10]走:跑。及:趕上。
[11]斤:斧之一種,後稱"锛",即橫口斧。
[12]已:止。"已矣"猶言"算了"。
[13]散木:指不成材的樹木。
[14]以為:即"以之為",把它做成。沈(chén):同"沉"。
[15]槨(guǒ):"椁"字的異體,指棺外的套棺。
[16]戶:單扇的門。液:浸漬。樠(mán):松木心;"液樠"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樣液出樹脂。一說為一樹名,其心似松。
[17]蠹(dù):蛀蝕。
[18]若是之壽:像這樣的長壽。
[19]見(xiàn):拜見。"見夢"即夢中會見。
[20]比:比并,相提并論。"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論。
[21]文:紋理,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紋"。"文木"即可用之木。
[22]柤(zhā):楂。
[23]蓏(luǒ):瓜類植物的果實。屬:類。
[24]實:果實。剝:通作"攴(pō)",用器物輕輕打落在地。
[25]辱:屈;意思是果樹摘落果實後枝幹就随意受人摧殘。
[26]洩(yè):通作"抴";"抴"亦寫作"拽",用力拉的意思。
[27]以:因。苦其一生:使其一生受苦。
[28]掊(pǒu):打。
[29]為予大用:這裡隐含有"積無用而為大用"的哲理。正因為被人們視為無用之材,所以才保全了自身,這才成就我最大的用處。
[30]相:看待。
[31]散人:不成材的人,相對"散木"說的。
[32]診:通作"畛",告訴的意思。
[33]趣: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
[34]為社何:意思是為什麼做社樹而讓世人供奉。
[35]密:默,猶言"閉嘴"。
[36]直:通作"特",僅隻的意思。
[37]诟厲:辱罵、傷害。
[38]翦(jiǎn):斬伐。
[39]義:常理。喻:了解。
【譯文】
匠人石去齊國,來到曲轅這個地方,看見一棵被世人當作神社的栎樹。這棵栎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用繩子繞着量一量樹幹,足有頭十丈粗,樹梢高臨山巅,離地面八十尺處方才分枝,用它來造船可造十餘艘。觀賞的人群像趕集似地湧來湧去,而這位匠人連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樹旁看了個夠,跑着趕上了匠人石,說:"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從不曾見過這樣壯美的樹木。可是先生卻不肯看一眼,不住腳地往前走,為什麼呢?"匠人石回答說:"算了,不要再說它了!這是一棵什麼用處也沒有的樹,用它做成船定會沉沒,用它做成棺椁定會很快朽爛,用它做成器皿定會很快毀壞,用它做成屋門定會流脂而不合縫,用它做成屋柱定會被蟲蛀蝕。這是不能取材的樹。沒有什麼用處,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壽延。"
匠人石回到家裡,夢見社樹對他說:"你将用什麼東西跟我相提并論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來跟我相比嗎?那楂、梨、橘、柚都屬于果樹,果實成熟就會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後枝幹也就會遭受摧殘,大的枝幹被折斷,小的枝丫被拽下來。這就是因為它們能結出鮮美果實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終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來了世俗人們的打擊。各種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尋求沒有什麼用處的辦法已經很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這才保全住性命,無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你和我都是‘物’,你這樣看待事物怎麼可以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沒有用處的人,又怎麼會真正懂得沒有用處的樹木呢!"
匠人石醒來後把夢中的情況告訴給他的弟子。弟子說:"旨意在于求取無用,那麼又做什麼社樹讓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說:"閉嘴,别說了!它隻不過是在寄托罷了,反而招緻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罵和傷害。如果它不做社樹的話,它還不遭到砍伐嗎?況且它用來保全自己的辦法與衆不同,而用常理來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遠了嗎!"
【原文】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1],見大木焉有異,結驷千乘[2],隐将芘其所藾[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4];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5];咶其葉[6],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7],三日而不已[8]。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9],以此不材[10]!"宋有荊氏者[11],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斬之[13];三圍四圍[14],求高明之麗者斬之[15];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16]。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與豚之亢鼻者[17],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8]。此皆巫祝以知矣[19],所以為不祥也[20]。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注釋】
[1]南伯子綦:人名,莊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省,地名。
[2]驷(sì):一輛車套上四匹馬。
[3]芘(pí):通作"庇",蔭庇的意思。藾(lài):蔭蔽。
[4]拳曲:彎彎曲曲的樣子。
[5]軸:指木心。解:裂開。"軸解"意思是從木心向外裂開。一說"解"講作"散",指紋理松散不可用。槨:"椁"字的異體,外棺。
[6]咶(shì):通作"舐",用舌添。
[7]酲(chéng):酒醉。
[8]已:止。
[9]嗟乎:感歎聲。
[10]以:如,這個意義後代寫作"似"。
[11]荊氏:地名。
[12]拱:兩手相合。把:一手所握。
[13]杙(yì):小木樁,用來系牲畜的。斬:指砍伐。
[14]圍:一說指兩臂合抱的長度。一說兩手拇指和食指合攏起來的長度。
[15]高名:指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麗:通作"",棟,即屋之中梁。
[16]椫(shàn)傍:指由獨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
[17]解之:指祈禱神靈以消災。颡(shǎng):額。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額、毛色不純的牲畜和痔漏的人為不潔淨,因而不用于祭祀。
[18]适:沉入河中以祭神。
[19]巫祝:巫師。
[20]以為:認為。
【譯文】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帶遊樂,看見長着一棵出奇的大樹,上千輛駕着四馬的大車,蔭蔽在大樹樹蔭下歇息。子綦說:"這是什麼樹呢?這樹一定有特異的材質啊!"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并不可以用來做棟梁;低頭觀看大樹的主幹,樹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可以用來做棺椁;用舌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受傷;用鼻聞一聞氣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還醒不過來。
子綦說:"這果真是什麼用處也沒有的樹木,以至長到這麼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就像這不成材的樹木呢!"宋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樹、柏樹、桑樹的生長。樹幹長到一兩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樁的人便把樹木砍去;樹幹長到三、四圍粗,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尋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樹木砍去;樹幹長到七、八圍粗,達官貴人富家商賈尋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樹木砍去。所以它們始終不能終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這就是材質有用帶來的禍患。因此古人祈禱神靈消除災害,總不把白色額頭的牛、高鼻折額的豬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這些情況巫師全都了解,認為他們都是很不吉祥的。不過這正是"神人"所認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原文】
支離疏者[1],頤隐于臍[2],肩高于頂,會撮指天[3],五管在上[4],兩髀為脅[5]。挫鍼治繲[6],足以糊口;鼓莢播精[7],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8],則支離攘臂而遊于其間[9];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10];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11]。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注釋】
[1]支離疏:假托的人名。"支離"隐含形體不全的意思,"疏"隐含泯滅其智的意思。
[2]頤:下巴。臍:肚臍。
[3]會撮:發髻。因為脊背彎曲,所以發髻朝天。
[4]五管:五官。舊說指五髒的腧穴。
[5]髀(bì):股骨,這裡指大腿。脅(xié):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
[6]鍼(zhēn):"針"字的異體。"挫鍼"即縫衣。繲(xiè):洗衣。
[7]鼓:簸動。莢:小簸箕。播:揚去灰土與糠屑。
[8]上:指國君、統治者。
[9]攘(rǎng):捋。"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長手臂。
[10]以:因。常疾:殘疾。功:通作"工",指勞役之事。
[11]鐘:古代糧食計量單位,合六斛四鬥。
【譯文】
有個名叫支離疏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臍下,雙肩高于頭頂,後腦下的發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給人縫衣漿洗,足夠口度日;又替人篩糠簸米,足可養活十口人。國君征兵時,支離疏捋袖揚臂在征兵人面前走來走去;國君有大的差役,支離疏因身有殘疾而免除勞役;國君向殘疾人赈濟米粟,支離疏還領得三鐘糧食十捆柴草。像支離疏那樣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足以養活自己,終享天年,又何況像形體殘缺不全那樣的德行呢!
【原文】
孔子适楚[1],楚狂接輿遊其門曰[2]:"鳳兮鳳兮[3],何如德之衰也[4]!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5],聖人成焉[6];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7],莫之知載[8];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9]。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10]!迷陽迷陽[11],無傷吾行!吾行郤曲[12],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13],膏火自煎也[14]。桂可食[1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注釋】
[1]适:往。
[2]楚狂接輿:楚國的隐士,相傳姓陸名通,接輿為字。
[3]鳳:鳳鳥,這裡用來比喻孔子。
[4]何如:如何,怎麼。之:往。全句大意是,怎麼懷有聖德卻來到這衰亂之國。一說"如"通作"爾",全句講作怎麼你的德行衰敗了。姑備參考。
[5]有道:指順應規律使社會得到治理。下句的"無道"則與此相反。
[6]成:指成就了事業。
[7]乎:于,比。
[8]莫:不。載:取。
[9]已矣:即"算了"。
[10]畫地:在地面上畫出道路來。喻指人為的規範讓人們去遵循。
[11]迷陽:指荊棘。
[12]郤(xì)曲:屈曲,指道路曲折難行。根據上句結構特點,"吾行郤曲"當與"迷陽迷陽"結構相同,而"吾行"很可能是傳抄時誤叠,則全句當是"郤曲郤曲"。
[13]寇:侵犯,掠奪。"自寇"意思是自取砍伐。
[14]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熔煎。
[15]桂:樹名,其皮可作香料。
【譯文】
孔子去到楚國,楚國隐士接輿有意來到孔子門前,說"鳳鳥啊,鳳鳥啊!你怎麼懷有大德卻來到這衰敗的國家!未來的世界不可期待,過去的時日無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聖人便成就了事業;國君昏暗天下混亂,聖人也隻得順應潮流苟全生存。當今這個時代,怕就隻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還輕,而不知道怎麼取得;禍患比大地還重,而不知道怎麼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揚你的德行!危險啊,危險啊!人為地劃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遍地的荊棘啊,不要妨礙我的行走!曲曲彎彎的道路啊,不要傷害我的雙腳!"
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自身招緻砍伐,油脂燃起燭火皆因可以燃燒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樹漆因為可以派上用場,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的更大用處。
《莊子·達生》
【題解】
"達"指通曉、通達,"生"指生存、生命,"達生",就是通達生命的意思。怎樣才能"達生"呢?篇文明确提出要摒除各種外欲,要心神甯寂事事釋然,可知本篇的宗旨在于讨論如何養神。
全篇自然分為十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反以相天",是全篇主旨所在,"棄世"就能"無累","無累"就能"形全精複"、"與天為一",這就是養神的要領。以下分别寫了十二個小故事,寓意都是圍繞這一中心來展開的。
第二部分至"民幾乎以其真",寫關尹對列子的談話,說明持守純和元氣是至關重要的,進一步才是使精神凝聚。第三部分至"其痀偻丈人之謂乎",借"痀偻""承蜩"的故事,說明養神的基本方法,這就是使神思高度凝聚專一。第四部分至"凡外重者内拙",借善遊者"忘水"來說明,忘卻外物才能真正凝神。第五部分至"過也",寫田開之與周成公的對話和孔子的談話,指出養神還得"養其内"與"養其外"并重,即處處順應适宜而不過,取其折中。第六部分至"所異彘者何也"借祭祀人對豬的說話,諷喻争名逐利的行為。第七部分至"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以桓公生病為例,說明心神甯靜釋然才是養神的基礎。第八部分至"反走矣",借養鬥雞的故事比喻說明凝神養氣的方法。第九部分至"命也",寫孔子觀人遊水,體察安于環境、習以性成的道理。第十部分至"其是與",寫能工巧匠梓慶削木為鐻的故事,借以說明集思凝神的重要,把自我與外界高度融為一體,也就會有鬼使神工之妙。第十一部分至"故曰敗",說明自恃輕用、耗神竭勞,終究要失敗的,而這與養神的要求也正好相反。第十二部分至"忘适之适也",直接指出養神須得"不内變","不外從",忘卻自我,也忘卻外物,從而達到無所不适的境界。
餘下為第十三部分,寫孫休與扁子對話,篇幅較長,内容也有繁複之處,不像前面各段那麼緊湊,但目的仍在于說明"忘",忘身便能無為而自适,而無為自适才是養神的真谛。
【原文】
達生之情[1]者,不務[2]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3]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4],其去不能止[5]。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6]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7],正平則與彼[8]更生,更生則幾[9]矣。事奚足棄則生奚足[10]遺?棄世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複[11],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12];精而又精,反以相[13]天。
【注釋】
[1]達:通達,懂得。生:生命。情:實情,真谛。
[2]務:追求。
[3]知:當為"命"字之誤。
[4]卻:拒絕。
[5]止:留住。
[6]世:指世人備物養形之事。
[7]正平:指身心都處于本然平穩的狀态之中。
[8]彼:指造物者。更生:謂循環推移。
[9]幾:接近。此指接近大道。
[10]奚:何以,為什幺。足:值得。
[11]精複:謂精神凝聚而不外散。
[12]能移:能與造物者即天地陰陽二氣一同變化。
[13]相:輔助,贊助。
【譯文】
通曉生命實情的人,不會去努力追求對于生命沒有什麼好處的東西;通曉命運實情的人,不會去努力追求命運無可奈何的事情。養育身形必定先得備足各種物品,可是物資充裕有餘而身體卻不能很好保養的情況是有的;保全生命必定先得使生命不脫離形體,可是形體沒有死去而生命卻已死亡的情況也是有的。生命的到來不能推卻,生命的離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認為養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養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麼,世間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去做呢!雖然不值得去做卻不得不去做,内中的操勞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
想要免除操勞形體的情況,不如忘卻世事。忘卻世事就沒有勞苦和拘累,沒有勞苦和拘累就算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就能跟随自然一道生存與變化,跟自然一道生存與變化也就接近于大道了。世俗之事為什麼須得舍棄而生命途中的痕迹為什麼須得遺忘?舍棄了世俗之事身形就不會勞累,遺忘了生命的涯際精神就不會虧損。身形得以保全而精神得以複本還原,就跟自然融合為一體。天和地,乃是萬物[生長、繁育]的父體和母體,[陰陽二氣]一旦結合便形成物體,物體一旦離散又成為新的物體産生的開始。形體保全精神不虧損,這就叫做能夠随自然的變化而變化;精神彙集達到高度凝聚的程度,返回過來又将跟自然相輔相成。
【原文】
子列子問關尹曰[1]:"至人潛行[2]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于此?"
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3],非知巧果敢之列[4]。居[5],予語女。凡有貌象[6]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7]?夫奚足以至乎先[8]?是色[9]而已。則物之造[10]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
無得是而窮之者[11],物焉得而止焉[12]!彼将處乎不淫之度[13],而藏乎無端之紀[14],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15],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6]。夫若是者,其天守全[17],其神無郄[18],物奚自入焉[19]!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20]。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21],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懾[22]。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23],而況得全于天乎[24]?聖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複仇者不折镆幹[25],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26],是以天下平均[27]。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28],而開天之天[29]。開天者德生[30],開人者賊生[31]。不厭[32]其天,不忽于人,民幾乎以其真[33]。"
【注釋】
[1]子列子:對列禦寇的尊稱。關尹:有兩種說法。其一,名喜,關尹為其官職名稱。其二,關尹,即關令尹喜,姓尹名喜,字公度,為函谷關令。
[2]潛行:謂潛行水中。
[3]純氣之守:即守住元氣。
[4]知:通"智"。列:類。
[5]居:坐下。
[6]貌象:形貌迹象。
[7]物:指一切有形迹聲色可見可聞的東西,也包括拘于形迹聲色,而不能獨任虛無的人。
[8]先:指未始有物之先。
[9]色:指拘于色相之物。
[10]物:指道。造:至,達到。
[11]是:此,指道。
[12]物:外物。止:停留。
[13]彼:指至人。淫:過分,超越。
[14]無端之紀:指無首無尾的大道。紀,緒。
[15]氣:元氣。
[16]物之所造:即造物者,派生萬物的大道。
[17]天:自然天性。
[18]郄(xì隙):通"隙",間隙,裂縫。
[19]物:外物。
[20]疾:摔傷。
[21]犯害:受害。
[22]遻(è):通"遌",觸,遇到。懾(shè):通"懾",害怕,恐懼。
[23]彼:指醉者。
[24]天:指自然無為的天道,也即大道。
[25]镆幹:即镆铘與幹将,都是古代良劍名。
[26]忮(zhì):忌恨,嫉妒。
[27]平均:謂和平安甯。
[28]人之天:謂情欲。
[29]天之天:謂自然恬淡。
[30]德:自然德性。
[31]賊:禍害。
[32]厭:滿足。
[33]幾:差不多。真:真性。
【譯文】
列子問關尹說:"道德修養臻于完善的至人潛行水中卻不會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卻不會感到灼熱,行走于萬物之上也不會感到恐懼。請問為什麼會達到這樣的境界?"
關尹回答說:"這是因為持守住純和之氣,并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訴給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聲音、顔色的東西,都是物體,那麼物與物之間又為什麼差異很大,區别甚多?又是什麼東西最有能耐足以居于他物之先的地位?這都隻不過是有形狀和顔色罷了。大凡一個有形之物卻不顯露形色而留足于無所變化之中,懂得這個道理而且深明内中的奧秘,他物又怎麼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那樣的人處在本能所為的限度内,藏身于無端無緒的混沌中,遊樂于萬物或滅或生的變化環境裡,本性專一不二,元氣保全涵養,德行相融相合,從而使自身與自然相通。像這樣,他的禀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沒有虧損,外物又從什麼地方能夠侵入呢!
"醉酒的人墜落車下,雖然滿身是傷卻沒有死去。骨骼關節跟旁人一樣而受到的傷害卻跟别人不同,因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車子上也沒有感覺,即使墜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驚、懼全都不能進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傷害卻全沒有懼怕之感。那個人從醉酒中獲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夠如此忘卻外物,何況從自然之道中忘卻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态呢?聖人藏身于自然,所以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複仇的人并不會去折斷曾經傷害過他的寶劍,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會怨恨那偶然飄來、無心地傷害到他的瓦片,這樣一來天下也就太平安甯。沒有攻城野戰的禍亂,沒有殘殺戮割的刑罰,全因為遵循了這個道理。
"不要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而要開發自然的真性。開發了自然的真性則随遇而安,獲得生存;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就會處處使生命受到殘害。不要厭惡自然的禀賦,也不忽視人為的才智,人們也就幾近純真無僞了!"
【原文】
仲尼适楚[1],出于林中,見痀偻者承蜩[2],猶掇之也[3]。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4]?"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锱铢[5];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6],若厥株拘[7];吾執臂也[8],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9],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10],其痀偻丈人之謂乎[11]!"
【注釋】
[1]适:往。
[2]痀(jú)偻(lóu):老人曲背的樣子。承蜩(tiáo):持竿粘蟬。蜩,蟬。
[3]掇:拾取。
[4]道:指技藝。
[5]锱(zī)铢(zhū):古代重量單位,比喻極小的數量。
[6]處身:立定身子。
[7]厥:直立。拘:當為"枸"字之誤。枸,指樹幹靠近根的部分。
[8]執臂:用臂執竿。
[9]易:改變。
[10]凝于神:謂精神凝聚專一。
[11]丈人:古時對老人的尊稱。
【譯文】
孔子到楚國去,走出樹林,看見一個駝背老人正用竿子粘蟬,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樣。
孔子說:"先生真是巧啊!有門道嗎?"駝背老人說:"我有我的辦法。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在竿頭累叠起兩個丸子而不會墜落,那麼失手的情況已經很少了;叠起三個丸子而不墜落,那麼失手的情況十次不會超過一次了;叠起五個丸子而不墜落,也就會像在地面上拾取一樣容易。我立定身子,猶如臨近地面的斷木,我舉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樹枝;雖然天地很大,萬物品類很多,我一心隻注意蟬的翅膀,從不思前想後左顧右盼,絕不因紛繁的萬物而改變對蟬翼的注意,為什麼不能成功呢!"
孔子轉身對弟子們說:"運用心志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說的就是這位駝背的老人吧!"
【原文】
顔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觞深之淵[1],津人操舟若神[2]。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遊者數能[3]。若乃夫沒人[4],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善遊者數能,忘水也[5]。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6]。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7],惡往而不暇[8]!以瓦注者巧[9],以鈎注者憚[10],以黃金注者殙[11]。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2],則重外也[13]。凡外重者内拙。"
【注釋】
[1]濟:渡。觞深:淵名。
[2]津人:在觞深上擺渡的人。操舟:駕駛船隻。
[3]數:數次,多次。
[4]若乃:至于。夫:那。沒人:能潛入水底的人。
[5]忘水:忘掉水能危害人的性命。
[6]卻:後退。
[7]萬方:萬端,即千萬種翻船、退車的景象。舍:即内心。
[8]暇:閑适自得。
[9]注:賭注。此處作動詞,謂作為賭注。巧:心靈思巧。
[10]鈎:帶鈎,多用青銅制成。憚:懼怕。
[11]殙(hūn):同"惛",心志昏亂。
[12]矜:憐惜。
[13]重外:注重外物。
【譯文】
顔淵問孔子說:"我曾經在觞深過渡,擺渡人駕船的技巧實在神妙。我問他:"駕船可以學習嗎?"擺渡人說:"可以的。善于遊泳的人很快就能駕船。假如是善于潛水的人,那他不曾見到船也會熟練地駕駛船。"我進而問他怎樣學習駕船而他卻不再回答我。請問他的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孔子回答說:"善于遊泳的人很快就能學會駕船,這是因為他們習以成性适應于水而處之自然。至于那善于潛水的人不曾見到過船就能熟練地駕駛船,是因為他們眼裡的深淵就像是陸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猶如車子倒退一樣。船的覆沒和車的倒退以及各種景象展現在他們眼前卻都不能擾亂他們的内心,他們到哪裡不從容自得!用瓦器作為賭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屬帶鈎作為賭注的人而心存疑懼,用黃金作為賭注的人則頭腦發昏内心迷亂。各種賭注的賭博技巧本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那就是以身外之物為重了。大凡對外物看得過重的人其内心世界一定笨拙。"
【原文】
田開之見周威公[1],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2],吾子與祝腎遊[3],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4],亦何聞于夫子[5]!"
威公曰:"田子無讓[6],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7],岩居而水飲[8],不與民共利[9],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10],高門縣薄[11],無不走也[12],行年四十而内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内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13]。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14],柴立其中央[15]。三者若得,其名必極[16]。"夫畏塗者[17],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18],不亦知乎[19]!人之所取畏者[20],衽席之上[21],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22]。"
【注釋】
[1]田開之:姓田,名開之,學道之人。
[2]祝腎:姓祝,名腎,懷道之人。學生:學養生之道。
[3]吾子:相親之辭,猶"您"。
[4]拔篲:掃帚。
[5]夫子:先生,指祝腎。
[6]田子:猶"田先生您"。讓:謙讓。
[7]單豹:姓單,名豹,魯國隐士。
[8]水飲:飲山泉之水。
[9]共利:争利。
[10]張毅:姓張,名毅,魯國人,以謙恭着稱。
[11]高門:指大戶。縣薄:即懸挂帷簾在門前的小戶。縣,通"懸",挂。
[12]走:趨。
[13]鞭其後:謂去其不足,使其執中無偏。
[14]陽:顯露。
[15]柴:枯木。
[16]極:窮極,窮盡。
[17]畏塗:險陰多盜之途。塗,通"途"。
[18]盛卒衆:謂成群結隊。
[19]知:通"智",聰明。
[20]取畏:自取戕害。
[21]衽(rèn)席之上:指色欲之事。衽,卧席。
[22]過:錯誤,過錯。
【譯文】
田開之拜見周威公。周威公說:"我聽說祝腎在學習養生,你跟祝腎交遊,從他那兒聽到過什麼呢?"田開之說:"我隻不過拿起掃帚來打掃門庭,又能從先生那裡聽到什麼!"周威公說:"先生不必謙虛,我希望能聽到這方面的道理。"田開之說:"聽先生說:"善于養生的人,就像是牧放羊群似的,瞅到落後的便用鞭子趕一趕。""周威公問: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田開之說:"魯國有個叫單豹的,在岩穴裡居住在山泉邊飲水,不跟任何人争利,活了七十歲還有嬰兒一樣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餓虎,餓虎撲殺并吃掉了他。另有一個叫張毅的,高門甲第、朱戶垂簾的富貴人家,無不趨走參谒,活到四十歲便患内熱病而死去。單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養可是老虎卻吞食了他的身體,張毅注重身體的調養可是疾病侵擾了他的内心世界,這兩個人,都不是能夠鞭策落後而取其适宜的人。"
孔子說:"不要進入荒山野嶺把自己深藏起來,也不要投進世俗而使自己處處顯露,要像槁木一樣站立在兩者中間。倘若以上三種情況都能具備,他的名聲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個行人有一個人被殺害,于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備,必定要使随行的徒衆多起來方才敢于外出,這不是很聰明嗎!人所最可怕的,還是枕席上的姿意在飲食間的失度;卻不知道為此提醒和戒備,這實在是過錯。"
【原文】
祝宗人元端以臨牢筴[1],說彘曰[2]:"汝奚惡死?吾将三月豢汝[3],十日戒,三日齊[4],藉白茅[5],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6],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7];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8],死得于腞楯之上[9]、聚偻之中則為之[10]。為彘謀則去之[11],自為謀則取之[12],所異彘者何也?
【注釋】
[1]祝宗人:祭祀官。元端:黑色禮服。此作動詞,身穿黑色禮服。臨:走近,靠近。牢筴(cè):豬圈。筴,木欄。
[2]彘(zhì):豬。
[3]豢:豢養。
[4]齊:通"齋"。
[5]藉白茅:用白茅作祭器的襯墊,表示潔淨。藉,襯墊。
[6]肩:前腿的根部。尻:臀部。俎:盛祭品的器具。
[7]錯:通"措",放置。
[8]苟:希望。
[9]腞(zhuàn)楯(shǔn):飾有花紋的柩車。腞,畫飾。楯,柩車。
[10]聚偻:本指棺飾,這裡借指飾紋繁多的棺椁。聚,叢積。
[11]去:丢棄,抛棄。之:指白茅、雕俎。
[12]之:指軒冕、柩車、棺椁。
【譯文】
主持宗廟祭祀的官吏穿好禮服戴上禮帽來到豬圈邊,對着栅欄裡的豬說:"你為什麼要讨厭死呢?我将喂養你三個月,用十天為你上戒,用三天為你作齋,鋪墊上白茅,然後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紋的祭器上,你願意這樣嗎?"為豬打算,說是仍不如吃糠咽糟而關在豬圈裡,為自己打算,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貴榮華的地位,死後則能盛裝在繪有文采的柩車上和棺椁中。為豬打算就會舍棄白茅、雕俎之類的東西,為自己打算卻想求取這些東西,所不同于豬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原文】
桓公田于澤[1],管仲禦[2],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3]?"對曰:"臣無所見。"公反[4],诶诒為病[5],數日不出。
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6]:"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7],散而不反,則為不足[8];上而不下[9],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
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沉有履[10],竈有髻[11]。戶内之煩壤[12],雷霆處之[13];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躍之[14];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15]。水有罔象[16],丘有峷[17],山有夔[18],野有彷徨[19],澤有委蛇。"
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20],其長如轅[21],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22]。"桓公辴然而笑曰[23]:"此寡人之所見者也。"于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24]。
【注釋】
[1]桓公:齊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田:打獵。
[2]禦:駕馭車馬。
[3]仲父:齊桓公對管仲的尊稱。
[4]反:通"返"。
[5]诶(xī)诒(yí):謂病而失魂,自笑自言。
[6]皇子告敖:複姓皇子,字告敖,齊國賢人。
[7]忿滀(chù):蓄憤郁結。滀,結聚。
[8]不足:謂精神萎靡不振。
[9]上:謂忿滀之氣上攻頭部。
[10]沉:水下污泥。履:鬼名。
[11]髻:竈神名。
[12]煩壤:糞壤。
[13]雷霆:鬼名。
[14]倍阿、鲑(wā)蠪(lóng):皆神名。躍之:在那裡蹦跳着。
[15]泆(yì)陽:神名。
[16]罔象:水怪名。
[17]峷(zhēn):山丘之鬼。
[18]夔(kuí):木石之怪。
[19]彷徨:野外神名。
[20]毂(gǔ):車輪中心可以插軸的部件。
[21]轅:大車前面駕牲口的兩根直木。
[22]殆:近,差不多。
[23]辴(zhěn)然:喜笑的樣子。
[24]不知:不知不覺。去:愈。
【譯文】
齊桓公在草澤中打獵,管仲替他駕車,突然桓公見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說:"仲父,你見到了什麼?"管仲回答:"我沒有見到什麼。"桓公打獵回來,疲憊困怠而生了病,好幾天不出門。
齊國有個士人叫皇子告敖的對齊桓公說:"你是自己傷害了自己,鬼怎麼能傷害你呢?身體内部郁結着氣,精魂就會離散而不返歸于身,對于來自外界的騷擾也就缺乏足夠的精神力量。郁結着的氣上通而不能下達,就會使人易怒;下達而不能上通,就會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達,郁結内心而不離散,那就會生病。"桓公說:"這樣,那麼還有鬼嗎?"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裡有叫履的鬼,竈裡有叫髻的鬼。門戶内的各種煩攘,名叫雷霆的鬼在處置;東北的牆下,名叫倍阿鲑蠪的鬼在跳躍;西北方的牆下,名叫攻入陽的鬼住在那裡。水裡有水鬼罔象,丘陵裡有山鬼峷,大山裡有山鬼夔,郊野裡有野鬼彷徨,草澤裡還有一種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着問:"請問,委蛇的形狀怎麼樣?"告敖回答:"委蛇,身軀大如車輪,長如車轅,穿着紫衣戴着紅帽。他作為鬼神,最讨厭聽到雷車的聲音,一聽見就兩手捧着頭站着。見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
桓公聽了後開懷大笑,說:"這就是我所見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
告敖坐着談話,不到一天時間病也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原文】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1]。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2]。"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3]。"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4]。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5],異雞無敢應者[6],反走矣[7]。"
【注釋】
[1]紀渻(shěng)子:姓紀,名渻子。王:指齊王。
[2]虛:虛浮。憍:通"驕"。恃氣:自恃意氣。
[3]向:通"響",指雞鳴聲。景:通"影",指雞的身影。
[4]幾:差不多。
[5]德全:自然德性完備。
[6]異雞:别的雞。應:應戰。
[7]反走:掉身逃跑。
【譯文】
紀渻子為周宣王馴養鬥雞。過了十天周宣王問:"雞馴好了嗎?"紀渻子回答說:"不行,正虛浮驕矜自恃意氣哩。"十天後周宣王又問,回答說:"不行,還是聽見響聲就叫,看見影子就跳。"十天後周宣王又問,回答說:"還是那麼顧看迅疾,意氣強盛。"又過了十天周宣王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别的雞即使打鳴,它已不會有什麼變化,看上去像木雞一樣,它的德行真可說是完備了,别的雞沒有敢于應戰的,掉頭就逃跑了。"
【原文】
孔子觀于呂梁[1],縣水三十仞[2],流沫四十裡[3],鼋鼍魚鼈之所不能遊也[4]。見一丈夫遊之[5],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則拯之[6]。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遊于塘下[7]。
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8]?"曰:"亡[9],吾無道。吾始乎故[10],長乎性,成乎命[11]。與齊俱入[12],與汨偕出[13],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注釋】
[1]呂梁:地名,在今徐州附近。
[2]縣水:瀑布。縣,通"懸"。仞:八尺為一仞,或謂七尺為一仞。
[3]流:激流。沫:浪花。
[4]鼋(yuán):即癞頭鼋,鼈的一種。鼍(tuó):即揚子鳄,俗稱"豬婆龍"。
[5]丈夫:古代稱成年男子為丈夫。
[6]并流:靠近岸邊,順流遊去。拯:拯救。
[7]被發:散發。被,通"披"。行歌:邊走邊唱。遊:行走。塘下:堤岸之下。
[8]蹈水:遊水。道:方法。
[9]亡:通"無",沒有。
[10]故:本然。
[11]命:自然之理。
[12]齊:通"臍",指漩渦,因其形似肚臍,故稱。
[13]汨:當為"汩"字之誤。汩,上湧的波流。
【譯文】
孔子在呂梁觀賞,瀑布高懸二三十丈,沖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遠達四十裡,鼋、鼍、魚、鼈都不敢在這一帶遊水。隻見一個壯年男子遊在水中,還以為是有痛苦而想尋死的,派弟子順着水流去拯救他。忽見那壯年男子遊出數百步遠而後露出水面,還披着頭發邊唱邊遊在堤岸下。孔子緊跟在他身後而問他,說:"我還以為你是鬼,仔細觀察你卻是個人。請問,遊水也有什麼特别的門道嗎?"那人回答:"沒有,我并沒有什麼特别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我跟水裡的漩渦一塊兒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湧流一道遊出水面,順着水勢而不作任何違拗。這就是我遊水的方法。"孔子說:"什麼叫做"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于山地就安于山地的生活,這就叫做故常;長大了又生活在水邊就安于水邊的生活,這就叫做習性;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這樣生活着,這就叫做自然。"
【原文】
梓慶削木為鐻[1],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2],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将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3]。必齊以靜心[4]。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5]。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6];然後入山林,觀天性[7],形軀至矣[8],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9];不然則已[10]。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11],其是與!"
【注釋】
[1]梓慶:名叫慶的梓人。梓人,周時官名,主造筍鐻、飲器及射侯者。鐻(jù):懸挂鐘鼓的架子,上面刻有鳥獸等圖案。
[2]工人:作工匠的人。
[3]耗氣:耗費神氣。
[4]齊:通"齋"。
[5]辄然:不動的樣子。枝:通"肢"。
[6]巧專:内心專一。外骨:外物的滑亂。骨,通"滑",亂。
[7]觀天性:觀察樹木的天然質性。
[8]形軀:指樹木的形體。
[9]加手:謂着手取木。
[10]已:止。
[11]疑神:疑是鬼神所作。
【譯文】
梓慶能削刻木頭做鐻,鐻做成以後,看見的人無不驚歎好像是鬼神的工夫。魯侯見到便問他,說:"你用什麼辦法做成的呢?"梓慶回答道:"我是個做工的人,會有什麼特别高明的技術!雖說如此,我還是有一種本事。我準備做鐻時,從不敢随便耗費精神,必定齋戒來靜養心思。齋戒三天,不再懷有慶賀、賞賜、獲取爵位和俸祿的思想;齋戒五天,不再心存非議、誇譽、技巧或笨拙的雜念;齋戒七天,已不為外物所動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體。正當這個時候,我的眼裡已不存在公室和朝廷,智巧專一而外界的擾亂全都消失。然後我便進入山林,觀察各種木料的質地;選擇好外形與體态最與鐻相合的,這時業已形成的鐻的形象便呈現于我的眼前,然後動手加工制作;不是這樣我就停止不做。這就是用我木工的純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制成的器物疑為神鬼工夫的原因,恐怕也就出于這一點吧!"
【原文】
東野稷以禦見莊公[1],進退中繩[2],左右旋中規[3]。莊公以為文弗過也[4],使之鈎百而反[5]。
顔阖遇之[6],入見曰:"稷之馬将敗。"公密而不應[7]。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8],故曰敗。"
【注釋】
[1]東野稷:複姓東野,名稷,善馭馬。莊公:魯莊公。
[2]中繩:合繩墨之直。
[3]中規:合規之圓。
[4]文:當為"造父"之誤。造父,為周穆王駕八駿,最稱善禦。
[5]鈎:讓馬車打轉。
[6]顔阖:姓顔,名阖,魯國賢人。
[7]密:默不作聲。
[8]求:驅使。
【譯文】
東野稷因為善于駕車而得見魯莊公,他駕車時進退能夠在一條直線上,左右轉彎形成規整的弧形。莊公認為就是編織花紋圖案也未必趕得上,于是要他轉上一百圈後再回來。顔阖遇上了這件事,入内會見莊公,說:"東野稷的馬一定會失敗的。"莊公默不作聲。不多久,東野稷果然失敗而回。莊公問:"你為什麼事先就知道定會失敗呢?"顔阖回答說:"東野稷的馬力氣已經用盡,可是還要它轉圈奔走,所以說必定會失敗的。"
【原文】
工倕旋而蓋規矩[1],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2],故其靈台一而不桎[3]。忘足,屦之适也;忘要[4],帶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變,不外從,事會之适也[5];始乎适而未嘗不适者[6],忘适之适也。
【注釋】
[1]工倕(chuí):堯時巧匠,傳說他開始創造耒耜、鐘、規矩等。一說以為黃帝時巧匠。旋:以手指旋轉畫圓。蓋:合。
[2]稽:查考。
[3]靈台:即靈府,心靈。一:凝一。桎:窒塞。
[4]要:通"腰"。
[5]事會:所遇之事,所值之會。
[6]始:本。
【譯文】
工倕随手畫來就勝過用圓規與矩尺畫出的,手指跟随事物一道變化而不須用心留意,所以他心靈深處專一凝聚而不曾受過拘束。忘掉了腳,便是鞋子的舒适;忘掉了腰,便是帶子的舒适;知道忘掉是非,便是内心的安适;不改變内心的持守,不順從外物的影響,便是遇事的安适。本性常适而從未有過不适,也就是忘掉了安适的安适。
【原文】
有孫休者[1],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2]:"休居鄉不見謂不修[3],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4],事君不遇世[5],賓于鄉裡[6],逐于州部[7],則胡罪乎天哉[8]?休惡遇此命也[9]?"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10],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11],長而不宰[12]。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13],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4]。汝得全而形軀[15],具而九竅[16],無中道夭于聾盲跛蹇而比于人數[17],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18]!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19],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20],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于惑也[21]。"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22]!"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于魯郊,魯君說之[23],為具太牢以飨之[24],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25],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26],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27],樂鴳以鐘鼓也[28],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注釋】
[1]孫休:姓孫,名休,魯國人。
[2]踵:至。詫:告。子扁慶子:猶言"先生扁慶子"。扁慶子,姓扁,名慶子,魯國的賢人。孫休的老師。
[3]見:被。謂:稱。
[4]田園:謂耕作田地。歲:好收成。
[5]世:指明主聖君在位的時代。
[6]賓:通"擯",排斥。
[7]逐:放逐。
[8]罪:得罪。
[9]惡:何。
[10]芒然:無知無識的樣子。彷徨:自得逸豫。塵垢:塵世,塵網。
[11]恃:以功自恃。
[12]宰:主宰。
[13]明污:顯露别人的污穢。污,同"污"。
[14]昭昭:明亮的樣子。揭:舉。
[15]全:保全。而:通"爾",你。
[16]具:具備,具足。九竅:耳、目、口、鼻七竅和前陰、後陰兩竅。
[17]蹇(jiǎn):跛足。比:列。數:輩,行列。
[18]天之怨:即怨天。
[19]有間:一會兒。
[20]向者:剛才。
[21]遂:因此。惑:迷惑。
[22]罪:過錯,過失。
[23]說:通"悅"。
[24]飨(xiǎng):以酒食款待。
[25]委蛇:即蛇。
[26]款啟:開孔之小,比喻所見之小。款,孔。啟,開。
[27]鼷(xī):鼠類中最小的一種。
[28]鴳(yàn):通"鷃",雀類小鳥。
【譯文】
有個名叫孫休的人,走到門前就驚歎不已地詢問他的老師扁慶子,說:"我安居鄉裡不曾受人說過道德修養差,面臨危難也沒有人說過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裡卻從未遇上過好年成,為國家出力也未遇上聖明的國君,被鄉裡所擯棄,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對于上天有什麼罪過呢?我怎麼會遇上如此的命運?"
扁子說:"你不曾聽說過那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身體力行嗎?忘卻自己的肝膽,也遺棄了自己的耳目,無心地縱放于世俗塵垢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不求建樹的環境中,這就叫做有所作為而不自恃,有所建樹而不自得。如今你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才幹用以驚吓衆人,用修養自己的辦法來突出他人的污穢,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就像在舉着太陽和月亮走路。你得以保全形體和身軀,具備了九竅,沒有中道上夭折于聾、瞎、跛、瘸而處于尋常人的行列,也真是萬幸了,又有什麼閑暇抱怨上天呢!你還是走吧!"
孫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裡。不多一會兒,扁子仰天長歎,弟子問道:"先生為什麼長歎呢?"扁子說:"剛才孫休進來,我把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告訴給他,我真擔心他會吃驚以至迷惑更深。"弟子說:"不對哩。孫休所說的話是正确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錯誤的嗎?錯誤的本來就不可能迷惑正确的。孫休所說的話是不對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正确的嗎?他本來就因迷惑而來請教,又有什麼過錯呀!"
扁子說:"不是這樣的。從前有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魯國國君很喜歡它,用"太牢"來宴請它,奏"九韶"樂來讓它快樂,海鳥竟憂愁悲傷,眼花缭亂,不敢吃喝。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習性來養鳥。假若是按鳥的習性來養鳥,就應當讓它栖息于幽深的樹林,浮遊于大江大湖,讓它吃泥鳅和小魚,這本是極為普通的道理而已。如今的孫休,乃是管窺之見、孤陋寡聞的人,我告訴給他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馬車來托載小老鼠,用鐘鼓的樂聲來取悅小鴳雀一樣。他又怎麼會不感到吃驚啊!"
圖文均來自網絡 涉及版權 聯系删除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