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丨張明揚
前一段,看完了馬伯庸一篇極可讀的曆史小說:《長安的荔枝》。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上林署九品小吏李善德被迫接受了一個“荔枝使”的差事:要在楊貴妃六月初一生日那天,将新鮮荔枝從嶺南運抵長安。
李善德遠沒有《長安十二時辰》中的張小敬那樣特立獨行英明神武,他隻是一個被意外抛入命運争持的平凡生命,在置之死地而後生中,用了十一天将鮮荔枝帶到長安,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故事發生幾個月後,安史之亂爆發,盛世塌陷;晚唐時,杜牧途經骊山華清宮時不勝唏噓,寫下《過華清宮絕句三首》。
▲站在荔枝樹下的杜牧(攝/紅豆)
其一為:“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巴蜀說”更占上風
作為貴妃與荔枝最有名的曆史意象,杜牧此詩自然有渲染演繹的成分,無非是借荔枝千裡馳貢諷喻貴妃生活奢靡,未脫紅顔禍國之老調。
但楊貴妃吃荔枝一事在正史中确有記載,據《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支,必欲生緻之,乃置驿傳送,走數千裡,味未變已至京師。”這段記載固然活色生香,但卻未言及荔枝來自何方。
▲《妖貓傳》中的楊貴妃(圖/視頻截圖)
關于貴妃所食荔枝自何處來,曆來是史學界一個經典争議,從唐至宋再到今天,聚訟紛纭,莫衷一是。
在唐代,荔枝主要有三個産地:嶺南、巴蜀和福建。
盡管宋人蔡襄在《荔枝譜》一書中認為福建所産荔枝天下第一,但貴妃所食荔枝的主要争議還是集中在“嶺南說”和“巴蜀說”。而根據嚴耕望先生的研究,唐人多言荔枝來自嶺南,而宋人則多雲荔枝來自蜀地。
不僅是宋代,即使在今日,“巴蜀說”似乎也更占上風,采信者衆多。“巴蜀說”雖然直接的曆史記載不足,但優勢似乎是“科學論據”。“巴蜀說”的立論基礎來自白居易《荔枝圖序》中那句名言,所謂“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
從地理距離上看,巴蜀至長安(兩千餘裡)要明顯近于嶺南至長安(五千餘裡)。這也正如曆史地理學者鄒怡在《荔枝之路:一騎紅塵妃子笑,荔枝如何到長安》一文所下的論斷“依照驿馬的速度,嶺南的新鮮荔枝在四五日内送抵長安,斷無可能。”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圖/圖蟲創意)
持“巴蜀說”的論者甚至還考證(推測)出了巴蜀至長安的“荔枝古道”:涪陵—墊江—梁平—達州—通川—宣漢—魏家—通江—長石—鎮巴—西鄉—甯陝—長安,全程約2000裡。
其穿越秦嶺的關鍵一段即在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子午道”,沒錯,就是諸葛亮首次北伐時,魏延勸谏未果的“子午谷奇謀”,後人還曾歎息說:“向令魏延之策見用,長安或為亮有。”
“巴蜀說”還有一個相對次要的“證據”,即楊貴妃自小生長于蜀地,在長安吃蜀地荔枝可聊解思鄉之情。
唐人的荔枝“保鮮術”
在地理距離和運輸時間上,“嶺南說”雖處于守勢,但卻不認為路途遠可以構成一票否決。
據《舊唐書·地理志》載:廣州“在京師東南五千四百四十七裡”,杜文玉先生在《楊貴妃、高力士與荔枝的情結》一文中指出:“唐朝在全國建立了健全的館驿系統, 每隔數十裡置有一驿, 用快馬傳送, 晝夜不息, 一日可行五百裡。也就是說, 從嶺南到長安, 有十一天的時間即可到達。”
在《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将荔枝從嶺南運抵長安也用了十一天,很可能就采信了上述計算方法。
這裡還有一個“蜀道難”的問題。于庚哲先生在《再談荔枝道:楊貴妃所吃荔枝來自何方》一文中寫道:
“路途遠近是問題,行路難易也是問題,而且是大問題。蜀道短,蜀道難,蜀道照樣難以在三四天内到達長安,這是必須考量的一個問題。”
“筆者高度懷疑這樣的一條長1800華裡的路線能否供郵者縱馬奔騰,能否在三四天内将荔枝送至長安。李白雲‘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絕非虛言”。
荔枝的保鮮時長也未必如白居易說的那麼短促。
于庚哲認為:
“唐人可能有保鮮技術,但是我們并不掌握其細節。即便如此也不能斷言唐代毫無措施。從宋代以後經驗來看,如果不考慮成本,那麼荔枝長時間保鮮是可以做到的。”
杜文玉則略顯誇張的表示:
“現經研究證實, 溫度保持在1℃到5℃, 鮮荔枝可貯藏30天左右。如果在裝荔枝的器具填入冰塊, 則完全可以達到這種溫度的要求, 所以保鮮問題并非不能解決。”
至于具體的保鮮技術,倒是可以看看《長安的荔枝》,書中基本窮舉了曆史上有可行性的荔枝保鮮技術:什麼分枝植甕之法、鹽洗隔水之法、冰塊之法。
▲在現在,還有荔枝的全自動分揀預冷系統(攝/紅豆)
分枝植甕之法接近于整枝甚至整樹運輸,乾隆曾作文提及“閩中歲進荔枝多連樹木,鮮摘色味絕佳”,考慮到技術并不複雜,出現于唐代也符合邏輯。
楊貴妃如何得知嶺南荔枝
在技術性探讨上,“嶺南說”終于還是處于守勢,畢竟是五千餘裡的路途,但這一說法勝在有相對更多的曆史記載。
如與楊貴妃同時代的杜甫就曾兩次在詩中提及貴妃所食荔枝來自嶺南:“憶昔南海使, 奔騰進荔支”(《病桔》);“炎方每續朱櫻獻, 皆是嶺南貢荔枝”(《解悶》)。
那麼,楊貴妃是如何知道嶺南荔枝的呢?
在玄宗時代的朝堂上,有兩個出名的嶺南人氏,一為張九齡,一為高力士。
張九齡在曆史上的形象雖極為嚴肅中正,似與進獻荔枝這樣的逢迎之事不搭,但正史中的确有張九齡之弟、嶺南節度使張九章向長安進獻荔枝的記錄。
而高力士的“嫌疑”就更大了,畢竟他是玄宗貴妃的身邊人。比如清代“一代文宗”阮元就有過類似的推測:“新歌初譜荔枝香,豈獨楊妃帶笑嘗。應是殿前高力士,最将風味念家鄉。”
還有一個支持性證據是,高力士的家鄉高州一直到今天都是中國最大的荔枝産地之一,有中國荔鄉之稱。
但這似乎仍然無法充分解決唐朝為何要“舍近求遠”,從嶺南運輸荔枝至長安的動機問題。高力士是嶺南人,那楊貴妃還算是蜀人呢?
▲一位打扮為貴妃的模特,向觀衆展示從化桂味荔枝(攝/展昭)
唐人李肇在《唐國史補》中有一條記載或許可有助于解開這個曆史疑惑:“楊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
“南海所生,尤勝蜀者”,嶺南的荔枝比巴蜀的荔枝好吃,沒有比這更有說服力的了。而北宋類書《太平禦覽》也持此觀點:“妃子生于蜀,好荔枝,南海生勝蜀,每歲飛馳以進,則涪(即涪陵)不進久矣。”
蘇轼也是嶺南荔枝的超級擁趸,所謂“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請注意,蘇轼與楊貴妃一樣,也都是蜀人。一個蜀人能說出 “不辭長作嶺南人”這樣的話,足以說明嶺南荔枝的冠絕天下了。
讓蜀人折腰的從化荔枝
在嶺南,唯一可以與高州荔枝相媲美的可能就是從化荔枝了。
從化荔枝的成熟時間大概比廣東其他産區晚上兩周左右,荔枝有更長的生長時間,味道也更加濃郁,以糯米糍、桂味、懷枝最有名。
而在《長安的荔枝》中,楊貴妃所食荔枝即是從化荔枝,“貴妃誕辰是六月初一,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說,最遲五月十九日,荔枝轉運隊必須自從化啟程,這是絕不可逾越的死線”。
在今天,我們也有幸吃到楊貴妃的同款荔枝。
6月29日,在拼多多一場“尋鮮中國 多多好農貨”的從化荔枝直播中,吸引了近250萬人觀看。當天直播開播前,從化桂味荔枝鍊接的拼單數量就已經達到10萬 。
▲拼多多直播間,主播正推薦從化桂味荔枝(攝/展昭)
并且,我們今天能吃到的嶺南荔枝遠比楊貴妃當年吃到的要新鮮和充裕。
按照最樂觀的估計,楊貴妃吃到的荔枝也要在荔枝道上耽擱11天;而在今天,在新電商的加持下,如今的“荔枝道”已無比便捷,“拼購 産地直發”、 “田頭冷鍊服務”、現摘現發……讓昔日的皇家貢品,分分鐘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前一段,我恰好看到一則清代皇宮史料。乾隆二十五年六月,清宮收到58桶、共計220顆荔枝的貢品。在後宮的分配中,皇太後分到了兩個,皇後以降的妃嫔則是一人一顆。
看着我在拼多多下單的五斤從化桂味荔枝,再想想吃幾顆荔枝都要背上紅顔禍國之污名的楊貴妃,我決定一邊吃一邊同情她們,再詠上一首白居易的《詠荔》:“嚼疑天上味,嗅異世間香。潤勝蓮生水,鮮逾橘得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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