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那首歡快清新的兒歌《采蘑菇的小姑娘》立即在我的心裡響起。索性從手機裡找出這首歌,邊聽邊寫。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着一個大竹筐
清晨光着小腳丫
走遍森林和山岡
她采的蘑菇最多
多得像那星星數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
大得像那小傘裝滿筐
……
煙雨朦胧的三月。一場透雨過後,村莊在陽光映襯下變得分外妩媚,就像剛剛成年的鄰家姐姐。每到這時,村子裡的小夥伴就呼朋引伴去村子附近的佛過山采蘑菇。
雨後的佛過山,靜谧空靈,天藍得就像是倒挂着的一片海;陽光幹淨得象是嬰兒的眼睛;被雨水洗過的松林青翠欲滴;大大小小的山坡上不時探出幾簇粉紅色的杜鵑花,讓人驚豔;鹧鸪的啼叫,在高低錯落的樹木間此起彼伏,是那樣悅耳動聽,仿佛是經過調音師精心調試出來的。彎下腰,幾乎聽得見地面小草拔節生長的聲音;撲鼻而來的,是各種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的馥郁香氣。我和小夥伴仿佛置身于雷諾阿美輪美奂的精美油畫裡。每到這時,我的腦海裡就會閃出一串串唐詩宋詞裡那些濕潤的句子、兀自妖娆的句子。這不,賈島的句子最先跳了出來: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好大一串蘑菇呀!“就在我沉溺于想象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把我拉了回來。原來一個叫秋兒的小姐姐在路旁的一塊青石下面發現了一大簇紅蘑菇。不一會兒,呼叫聲、歡笑聲在山谷裡飄過來蕩過去,不一會兒,小夥伴們的竹筐裡都有了自己親手采摘的紅蘑菇,大的像小傘,小的像扣子,隻有我的籃子空空如也。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上山是幹嘛來的。于是把目光從大自然轉移到采蘑菇上來。我選擇了一條鮮有人走的山路,在那些大松樹腳下、大青石闆的周邊四處找尋;可心裡越是着急,越是尋它不着。好像小可愛們故意和我捉迷藏似的。忽然想起出門前奶奶告訴我的小訣竅:蘑菇大都長在潮濕和背陰的地方,要在松樹根、灌木叢和青石闆背陰處找尋。
終于,我在一棵大松樹的根部發現一大簇紅蘑菇,用手一摸,肉巴巴的,還特别好看,欣喜至極,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它們采摘到我那空空的竹筐裡,掙回面子。可轉念又覺得它們就像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不忍心下手。猶豫了半天,我忽然有了主意,拿出鏟子、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家完整地搬遷進我的竹筐裡,這樣才稍覺心安。沒過多久,我又在一片潮濕的灌木叢裡,發現了紅蘑菇的一支小分隊,從大到小一字排開,大的像一把把精緻的小紅傘,小的像一顆顆粉紅色紐扣。就像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從大到小,一律向老大看齊。興奮之餘,我又糾結了:要不要讓那些小的多享受幾天陽光呢?至少讓它們長到它們的哥哥姐姐那麼大才夠仁慈。這麼一想,我還真的手下留情了。就在我轉過身子,準備離開時,忽然在一快青石闆的背陰處發現一個單身的“紅富美“,傘朵兒又豐腴又溫潤,粉面含春,亭亭玉立,像是《長恨歌》裡傾城傾國的楊貴妃。我遲疑了一會兒,忽然轉念:反正你不采别人也會采;于是眼一閉眼心一橫采下了它。迷人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人想起香消玉殒這個詞。
每次上山采蘑菇,我總是因為對紅顔般的蘑菇心生憐惜而糾結躊躇。好在除了這惹人憐愛的紅蘑菇,佛過山還生長一種棕黃色的蘑菇——茅草菇。它們天生就有一種頹廢氣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每每遇見它們,我怎麼采摘都沒有恻隐之心。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我采的蘑菇中總是茅草菇居多。忽然對紅顔薄命這個詞産生了懷疑。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或許是人性使然,千百年來,人們更多地關注紅顔,而忽略了長相平平的女子。可不是,像我這樣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居然也無可救藥地落入這樣的俗套。可見這個世界注定充滿了偏見。
集合時,小夥伴們個個面露得意之色,好像是戰争片裡凱旋的兒童團。 說起來很沒面子,每次去佛過山采蘑菇,我永遠是采得最少的那一個。不過也能湊合個大半筐,足夠奶奶燒出兩大碗蘑菇湯。我們迎着太陽下山,陽光無遮無攔地打在我們稚嫩的臉上;鳥兒在路旁林間歡快地穿梭;山腳下,黛青色的瓦縫間袅袅炊煙升起;附近村子不時傳出小狗的吠叫聲、公雞的打鳴聲。從山腳下往村子走,田野裡麥苗青青,池塘處處蛙聲一片,柳枝抽出鵝黃色的嫩芽,白鵝的紅掌在池塘撥着碧波,頭頂紅頭冠的公雞跳到桑樹上鳴叫,處處洋溢着自然的質樸氣息,别具鄉野的情趣。這時我的心裡又冒出了一些活色生香的句子: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暧暧遠人村,依依墟裡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颠。
我拎着裝有蘑菇的竹筐剛進屋,便一路小跑着穿過下堂屋、穿過天井,一腳跨進廚房。奶奶正在廚房做午飯,我得瑟着将蘑菇舉到她的面前。“呵呵,撿了這麼多!”奶奶笑咪咪地接過竹籃,給我遞過一杯攤涼了的開水,“去堂屋玩會兒,馬上燒給你們吃!”奶奶說着,把蘑菇倒進一個白瓷盆裡,撕成一小瓣一小瓣,用清水洗淨晾在菜籃裡備用。
奶奶做蘑菇的方法很簡單。用清油在鍋裡猛火快炒一兩分鐘,接着上适量的水煮五六分鐘,再加上一勺凝脂一樣的豬油,撒上幾根切成段的青蔥,一鍋鮮美可口的蘑菇湯就大功告成了。這時拿着筷子守候在竈旁的我和弟弟妹妹,等不及開飯,就迫不及待地先嘗為快了。原諒我,野生蘑菇的那種天然的鮮美,直到今天我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
如此美味絕倫的野生佳肴,似乎是上蒼刻意對一年難得吃上幾頓葷菜的鄉村孩子的一種補償。不隻是蘑菇,還有山裡生長的各種野果、野菜,以及小河小溪裡生長的小魚小蝦,等等,無一不是大自然對貧瘠的鄉村一種恻隐之心的顯露。看來,自然還是人道的。
扯遠了。這會兒,除了記憶中蘑菇的味道,我深切懷念的是久遠的記憶裡那一雙雙不曾沾染半點塵埃的清澈的眼睛、一張張不知憂愁為何物的笑臉,以及那山那樹那田野那炊煙,那潔白的雲朵那藍藍的天空。
多年以後,它們成為漫長的時間縫隙裡的漏出來的光,在所有暗淡的日子照亮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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