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雁叫霜晨月。這句詩，慢慢一讀，眼前就是一幅冷峭蒼涼、清新隽永的畫：原野池塘，寒林煙波，長路闆橋，茅屋草坡，皆讓濃霜粉飾得一片簡靜，連一根草葉也鑲上精美的蕾絲花邊。空山不見人，但聞雁南飛，擡頭，隻見一隊人字形的剪影掠過，直到漸漸隐去的殘月邊……

這一幕若是落在一位漂泊者的眼裡，定會在人家青霜覆蓋的黛瓦檐下，緊一緊寒衣，歎一聲，不顧風寒，又踏上了征程。身後，青石闆上，空留下一行淺淺的足迹伸向遠方。待雞鳴聲起，店家開門，那人已遠成霜草寒煙中一個模糊的背影，讓人陷入清淺的鄉愁。

霜，如今在城裡比較罕見了。城裡看不到野草，看不見莊稼地，看不到稻茬菜畦，看不到柴火垛和一地落葉，連一根蘆葦或一段泥土路也找不見，到處是高樓酒店、商場汽車，是市聲和吆喝，想下霜，也下不了。

下霜總是在安靜的夜晚，所謂“月落烏啼霜滿天”是也。不但氣溫需達到零攝氏度以下的霜點，還得在地表有一定的附着物才行，譬如荒草、菜葉、泥土、草垛或低矮的灌木，水汽總得遇上這些表面粗糙的物體才會凝華的，而這些，在城裡真的不多見。

在鄉下，下霜的夜晚是有“臘氣”的，就是夜晚戶外的寒氣比較重，重到銳氣難當，砭人股骨，天氣之間都有肅殺之意。窗外雖是月華如水，那也是寒光閃爍似劍氣，橘黃燈影裡一位書生才打個盹，仿佛看到一隻漂亮的銀狐靈巧地抖落一身月光，地上就有了霜花，滿世界都開遍了霜花。然後，到了清晨，“吱嘎”推開厚重的木闆門，踩了一地霜花去河埠拎水，夾河兩岸的葦葉都敷上了銀霜，真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了。蓦地一瞧，清澈的小河恰似光波流轉的明眸，兩岸覆了霜花的蘆葦倒像極了長睫毛，河裡輕舟的烏篷上也覆滿霜花，連舷邊的竹篙也拓上了粉白花邊，茸茸的好看。

霜落殺百草，霜打後的草葉沒了水汽，變枯泛黃，柔韌綿軟，打上幾場濃霜，便是一片溫暖醇香，有時讓人想到家的味道。遇上這樣一片草坪，止不住就想輕輕地躺下，面對晴空裡的幾朵白雲，一兩株絢爛如霞的烏桕樹，湖心裡嬉戲悠遊的野鴨，想和家人孩子在一起聊聊，或者捧本書消磨半日，發發呆，哪怕偎在草窠裡如兒時睡在自家的草鋪上，打個瞌睡也好。

經霜的蔬菜尤其美。蘇州青不再青澀，黃芽白也不生硬，吃在嘴裡清甜豐滿，蘿蔔更加甘脆爽口，山芋、南瓜在經霜之後，體内的澱粉被催化成葡萄糖，越放越甜。便是園子裡的菠菜、芫荽、蔥蒜，這些抗寒的菜蔬，也益發潑辣，一經太陽升起，霜化成水，滋潤得它們更加得勢，滋味分外醇厚。

曉來誰染霜林醉？霜是最好的染料吧，染得槭樹塗彩，蘆花鍍銀，銀杏葉一派明黃，無患子幾成金葉，“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便是路邊極尋常的法國梧桐，闊大的葉片半青半黃，半黃半赭，半赭半褐，雖漸漸在清風中零落，但并未幹枯，倒也别具風情。還有紅葉枝頭的烏桕子，素潔的果實，遠遠一瞧像極了樹上的白梅花，好漂亮。

下霜的清晨是寒冷的。去年冬天我在鄉下工作過一個月，住在客棧，常常早起去田間跑步，看霜。村路上總有散落的稻草，路邊是叢叢枯黃的紅茅、慈姑葉、蘆荻花，說不上名字的野草，間或有一塊麥稭垛、稻草垛或菜籽垛，還有碧青的麥苗、油菜、蠶豆苗，人家門前屋後種植的蘿蔔白菜藥芹豌豆，幾株紅紫黃白的籬下菊，全都讓一夜濃霜浸染，如落了薄薄的一層雪，偏那葉片上結了一層細碎的小冰晶，又綴了茸茸的毛邊，雖是清寒凜冽，哈氣成霧，但清麗柔靡的味道也讓人喜歡，是我熟悉的兒時味道。跑上一陣，周身俱暖，東邊地平線處，日光浮漾，紅霞呈現，雞鳴犬吠次第響起，有人家燃起袅袅炊煙，一派祥和田園氣象。我不想擾了那份久違的安甯，便踩了簌簌霜花往回跑，讓朝陽從背後升起，我也成了畫中人。有時一不小心可能就驚了路邊茅草窩裡的野雞，撲噜噜噜飛起，窸窸窣窣又尋一處葦葉叢歇息去了。倒讓我生出一份内疚，是我驚了它的清夢了。在鄉下的那一個月，每日裡“雞聲茅店月，人迹闆橋霜”，雖然清苦，卻是很充實的一段日子。

下霜的清晨很冷，但日頭上來，霜一融化，就是個豔陽天。下霜的日子也溫暖。

霜是秋冬時節的自然現象。如今人過中年已是生命之秋，我也已頭發蕭疏兩鬓染霜。我知道到了人生的冬天還可能滿頭銀發如雪。也沒覺得多少怅惘，知道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體内的爐火不再熊熊，河水漸漸退向河心，這也是必經的自然現象，人生軌迹莫不如此。于是選一個染霜的清晨，采上一束潔白的荻花作了案頭清供——一個季節有一個季節的好，我也不再是隻喜歡花朵的年紀，這植物似花又非花，且幹枯無香，但素樸飄逸，可看可賞，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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