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發來一張照片，拍的是丁氏故宅西區保素堂一進門的影壁，上有磚雕的兩個篆書大字，請我辨識一下。

丁氏故宅影壁

右邊的篆字為“戬”，《封神演義》裡二郎神楊戬用的便是這個字。《說文》：“戬，滅也。從戈，晉聲。”字從戈，本義是剪除、剪滅，《詩經·魯頌·閟宮》：“實始戬商。”剪除邪祟，福祿自至。後字義引申作福、吉祥講，《爾雅·釋诂下》：“戬，福也。”《隋書·音樂志下》：“方憑戬福，伫詠豐年。”左邊的篆字“穀”指谷類植物（“谷”，《說文》：“泉出通川為谷。從水半見，出于口。”《韻會》：“兩山間流水道也。”《爾雅·釋水》：“水注谿曰谷。”邢昺疏：“謂山谷中水注入澗谿也。”“谷”是個會意字，字形象水流出窪之形，後假借為穀，如《新語·慎微》：“棄二親，捐骨肉，絕五谷，廢《詩》《書》，背天地之實，求不死之道。”建國後推行簡化字，“穀”字廢除，“谷”身兼兩義），有時也作糧食作物的總稱。俗話說，“家裡有糧，心中不慌”，沒有物質支撐的快樂，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中劃亮的那一點火苗，所以“穀”是一切美好的保障。“戬穀”一詞出自詩經《詩經·小雅·天保》，是一首臣子祝頌君主的詩：“天保定爾，俾爾戬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毛亨傳：“戬，福。穀，祿。”古人常以穀物計祿，故穀即祿。祿亦是福，清末栖霞郝懿行《爾雅義疏》：“福祿二字，若散文，祿即是福。”這段詩的意思是：上天保佑您太平安定，賜給您幸福。您的所有一切，沒有不好、不合适的，可安享上天賜下的種種福祿。上天降下長遠的幸福，每天還唯恐降福不夠。

後來，“戬穀”“戬穀罄宜”作為吉祥用語，經常出現在房屋的門楣或影壁上，這比“福祿壽禧”“富貴年年”之類來得古雅，不那麼俗氣。丁氏故宅的這面“戬穀”磚雕影壁，是在重修丁氏故宅時，根據丁家後人的回憶複原的。

高郵王氏紀念館影壁

國内另有一處比較著名的“戬穀”磚雕影壁，位于高郵王氏紀念館内，該館是為紀念清代著名文字學家王念孫、王引之父子而建的。高郵不僅出鹹鴨蛋，還出了古之秦少遊、今之汪曾祺這樣的文人，可見文化底蘊之深厚。王氏父子精于訓诂小學，栖霞郝懿行、王照圓夫婦精于考據樸學，俱是一家兩先生，時人有“高郵王父子，栖霞郝夫妻”之譽。

還有一幅非常有名的“戬穀”篆書，系清末著名金石專家、甲骨文之父福山人王懿榮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所作，運筆婉通流暢，全用中鋒，力足而氣沉，風骨直追秦漢。

王懿榮篆書

翌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清王室及文武百官紛紛作鳥獸散，危難之際，王懿榮以國子監祭酒（相當于教育部部長）之身任京城團練大臣，負責保衛北京。兵敗書絕命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于止知其所止，此為近之。”遂投井殉國，其忠烈剛毅如此。觀此二字，百年之下，猶凜凜有生氣。

黃縣有句俗語叫作“黃縣嘞房兒，栖霞嘞糧兒”，黃縣房兒在整個膠東都是很有名的。黃縣房兒比較有特色的一點，就是不論窮富貴賤，家家戶戶都有影壁，黃縣話叫“照壁”，這裡“壁”輕聲增音，“i”讀作“in”，“躲避”“繞避”也是這樣讀的。照壁分内外兩種，内照壁在院裡，多在院内迎門建一獨立式照壁，或是把東廂屋的山牆做成照壁，作用是在大門和正房之間作一遮擋，使門外人不能窺見住宅内的活動。如果房子鄰着井、溝、河、路口或寺廟，就要在門外建一外照壁，意在隔斷風水與門戶的相沖，以免造成家宅不吉。同時照壁還起美化裝飾的作用，所以建築起來極為用心，其頂端和四周多以手工磨制的細磚小瓦圍起，壁心抹以白灰，當中寫一福或壽字，四角畫有蝙蝠或雲紋圖案，取福壽康甯之意。讀過點詩書的人家，也弄一福字在照壁上，就顯得有點俗。用上取自《詩經》的“戬穀”二字，雖然意思差不多，但顯得既高古，又高雅。就像沒有讀過書的村婦在介紹自己丈夫時會說“這是俺老頭兒”，知識女性則會說“這是我家先生”，雅俗之别立判。

老黃縣人家在建房上梁時，除了“上梁大吉”“吉星高照”之類吉祥語外，詩書繼世的人家還會在房梁上貼上用粉紙書寫的“竹苞松茂”四字，出自《詩經•小雅•斯幹》：“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此處“苞”與“茂”同義，以松竹之繁茂，寓意子孫世代不絕，家業長盛不衰。《斯幹》一詩是歌頌周王宮室落成的詩，所以“竹苞松茂”用于祝人新屋落成是非常應景的。除此之外，“築室百堵”（形容建築房室的衆多）、“鳥鼠攸去”（鳥鼠之害都可除去）、“君子攸芋”（适合君子居住的地方）、“如矢斯棘”（宮室的屋檐四角像矢頭那樣正直而有棱角）、“如鳥斯革”（屋宇的高揚像大鳥的翅膀那樣廣闊）、“如翚（huī）斯飛”（宮室的檐角華麗高峻，像錦雞那樣展翅高飛）（也有将這兩句合為“鳥革翚飛”的）、“殖殖其庭”（庭院平正又整齊）等詩句也均出自《斯幹》一詩，在膠東老民居中時有發現，體現出膠東民居的文化特色。

屋裡院外，這些來自《詩經》的美好詩句帶着祝福與祈願，陪伴着人們生老病死，默默傾訴着對安居樂業的向往與渴望，千載而下，仍讓人感動不已。

附：《詩經·小雅·斯幹》

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

似續妣祖，築室百堵，西南其戶。爰居爰處，爰笑爰語。

約之閣閣，椓之橐橐。風雨攸除，鳥鼠攸去，君子攸芋。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君子攸跻。

殖殖其庭，有覺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甯。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興，乃占我夢。吉夢維何？維熊維罴，維虺維蛇。

大人占之：維熊維罴，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

乃生男子，載寝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寝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诒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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