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臘月十一，是母親從公寓被接回來的第五天。傍晚，我早早打開電燈，打發哥哥姐姐回家休息，獨自留下來陪陪娘。

整個老宅子裡隻有我和娘，冬夜顯得出奇的肅靜，我心裡很坦然，絲毫感覺不到害怕。

娘佝偻着雙腿靜靜地側躺在炕上，不食不語，不見了當年的高大魁梧。我把手伸進褥子底下，暖烘烘的，炕挺熱；掀起被角摸摸尿不濕，幹爽爽的，還不用換。又給娘平整平整褥子，肩膀和腳底下的被角掩嚴實，壓好被頭。從外面端來尿罐兒，放在炕沿兒闆凳上。牛奶、暖水瓶、衛生紙也都擺到我身邊伸手就能夠着的地方。一切妥當，就趕緊貼着娘臉對着臉地躺下。娘一輩子都是個四至（方言，指做事精細）人，不能讓娘委屈着。

我拉着娘的手，就這樣端詳着娘。娘眼神呆滞地望着我，手也抓着我的手，嘴角動動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我不知道娘此時能否認出我，是否知道我就是三兒。

“媽，渴嗎？餓不？”

娘輕輕搖搖頭。我幫娘理了理滑落臉上的白發，正了正枕頭，盡量讓娘能舒适些。

娘的臉背對着燈光，顯得那麼蒼老，面無血色，完全不是我記憶中胖哒哒的印象了。早年，由于孩子多，勞動力少，我家一直沒有過富足的時候，過着比較拮據的生活。可困難的生活沒有把娘壓垮，娘始終給我們的是一張溫和而又從容自信的笑臉，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毫無表情，狀若死灰。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也不再如記憶中的光滑彈性，像枯癟的樹皮，幹澀，蕩手，記載着曾經的風雨，寫滿了世事的艱辛。

娘很瘦了，胳膊上皮包骨頭，手更是慘瘦若老雞爪，手背暗褐色，動作更笨拙。這也不再是我記憶中的紅潤的手了。記憶中娘的手很靈巧：搖車，紡線，織布，投梭，攆繩，納底兒，穿線，上鞋……娘是炕上活計的一把好手，沒少幫街坊鄰居老人剪鞋樣兒，幫小媳婦做豬貓童鞋。地上農活兒同樣也不遜色，點種，鋤苗，施肥，澆水……樣樣做得不比男人差。正是這雙靈巧的手，燒火做飯，漿洗投涮，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有滋味兒。還是這雙手，拉扯大了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哄大了侄女、侄兒、女兒，解除了我們工作生活的後顧之憂。

娘的肩膀薄了，弱了，這個曾經擔起全家生活的女人，老了。肩上再也承不起擔子，挑不動兒孫。這個肩膀擔過水，扛過糧，為我們遮過風，擋過雨，是全家人的堅實依靠，和父親一起共同撐過了那段艱苦歲月……娘啊，我多想再爬上您的肩頭，讓您再官兒着(小孩兒，大腿分開坐在大人的兩肩上)我走一次啊!

娘皺皺眉頭，擡擡胳膊。我摸摸娘身底下，不濕，依然幹爽，把胳膊藏進被窩重新掩好被角。“娘，咋啦？渴嗎？”

娘弱弱地挑挑眼皮兒，輕輕點點頭。我拿過用熱水溫過的奶盒，試了一小口，把吸管放到娘的嘴裡，看着娘吮吸着，咕嘟着……

天越來越黑，夜越來越靜。

我能感受到娘微弱的心跳，傾聽着娘嘴裡因牙齒脫落抿不嚴而發出的呼吸吹氣聲。娘的胳膊一直往外甩，時而又皺皺眉頭，我不知道母親是咋地啦，許是炕熱？也許是發燒？或是哪兒難受不舒服？我心裡胡亂猜測着，用手給娘揉揉身子，撸撸胳膊，娘還真就安靜了些。

娘啊，再有十三天就是您的八十歲生日啦！到時，我們好好給您過生日，還如往年一樣給您買蛋糕，戴壽星帽，帶着孫男弟女的來祝壽，陪您，讓您高興。娘，要挺住啊!

娘的嘴動了一下，我知道娘可能要說些什麼，但什麼也聽不清，更不知道娘要表達什麼。我猜一定是對父親的不舍，對兒孫的牽挂，還有……娘，您的話雖無聲，兒已用心讀懂記下，我會替您照顧好爹，更會和哥姐一起把孩子們撫養長大……

娘似是明白了我的心語，微微笑笑。

娘，我不要您走！不要您丢下我們，不要您離開我們！要您和我們一起陪着爹到老，哄着娃的娃們一同長大，成人！

娘，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奈何橋上一定要記着打翻孟婆的碗，讓您永遠清晰地記得還有我——您的兒，在人間等您！來世我還做您的兒子，讓我們母子再續情緣！我不會再讓您受苦！娘——

我，娘，手拉着手，肩對着肩。

娘，不語；我，早已淚流滿面，水打濕衫。

來源：遷安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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