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來個開場白,重提一下我日前為了參加中秋吟誦會,忽然心血來潮地模仿宋代詞人周邦彥(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所作《少年遊·并刀如水》詞的格調,幾乎一揮而就填寫了三首《少年遊·和周邦彥并刀如水韻憶秋》。該詞内容是略顯朦胧地抒發我青少年時代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情懷,細節和情感都是真實的。這本來不足為奇。殊不知在寫作的過程中,也遇到一處小小的障礙,從而意外地勾起了我的一些其他聯想、疑惑、甚至憂慮。
為了便于述說,還是先将美成原詞及我的仿作對比引錄一下吧:
周邦彥:少年遊·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吹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鄧遂夫:少年遊·和周邦彥并刀如水韻憶秋
蠻腰如握,櫻唇勝火,皓齒啟銀鈴。舞步參差,靈心忐忑,欲語卻無聲。 臨分别,纖纖玉手,幾度縮還停。此去經年,彩箋頻寄,靓照示忠貞。
重逢時節,秋風落葉,寒月照龍城。滏水低吟,波光潋滟,佯醉觸紅櫻。 悄聲問,及腰長發,可否讨三莖?以此為憑,他年迎娶,鼓瑟又吹笙。
光陰易逝,春風又度,晴日降雷霆:錦水來鴻,一雙長辮 ,留贈更心驚。 情緣盡,其中隐秘,永世晦難明。遺恨終生,星眸入夢,碧樹渺黃莺。
但是切莫誤會。我此刻重發數日前靈光閃現的這三首詞,并非是要揭秘其中的所謂“本事”;而是想談一談我在寫作中所遇見的類似唐朝詩人盧延讓 慨歎“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的一處“苦吟” 實例中, 聯想到以前我對現代漢語專家到底是如何判斷 某個文言偏僻字 的今音與古音之别所産生的疑惑不解 , 從而生發出來的 諸多感慨。
其實,我說的就是剛才所引唐人詩句“拈斷數莖須”的“莖”字。因為這個字,我在填寫第二首《少年遊》時,也用了它(“及腰長發,可否讨三莖”)。
我這樣一說,也許一般讀者會感到奇怪,語言和文字學家更有可能嗤之以鼻——這不是非常簡單的一個常用字嗎?怎會大驚小怪地稱其為“偏僻字”?犯得着去扯上什麼“今音”、“古音”、“判斷”、“疑惑”嗎?
且慢奇怪和嗤之以鼻,請聽我從頭道來!
先說說我為什麼非得用這個“莖” 字 吧。——自然是基于所吟該詞之“本事”,同時也為了與緊接的第三首,即“伊人”留贈“一雙 長辮 ”的細節相對應。但這都不是我在填寫這一組詞時非得使用這個字而唯一 煞費了一番苦心 的初 衷和最重要理由。我真正的初衷,隻是為了盡可能達到周美成原詞在同一種平聲韻的頻繁押韻中,特别注意到陰平 聲和陽平聲 的韻字交替使用之獨特美感。
可是,細心重讀我這詞的人又會奇怪了。這三首《少年遊》,的确是大緻與美成原詞一樣把屬于詞韻同一韻部的平聲庚、青二韻中具有陰平和陽平之别的韻字,盡可能在每一個上片或下片的押韻中都交替使用,使之在并無變韻的一種略顯單調的小令詞的押韻中能 更 顯抑揚變化之美。但這三首詞的總共六組上下片結構中,有五組的押韻均實現了陰平陽平交替使用的追求;唯獨我費盡心思選用了“莖”字為韻的第二首下片,反倒并沒有這種交替的存在——這 又 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這才真正觸及到了我前述“對 現代漢語專家到底是如何判斷 某個文言偏僻字 的今音與古音之别”,而産生疑惑與思考的原因之所在。
簡而言之,便是我在寫作傳統舊體詩詞的過程中,不管念不念出聲來,在内心裡都從不用普通話的讀音去思維。不然的話,我對驅遣于筆端的所有文言字詞的平仄判斷都會亂套。因為在寫作舊體詩詞時所必須嚴格把控的諸多事項中,首當其沖的一點,便是絕不能将大多變成了現代漢語平聲字音的那些古入聲字,混同于文言字詞的平聲字來安排格律和押韻。否則,這對于一個偶爾附庸風雅寫寫舊體詩詞的當今文人雅士來說,無異于是在“開國際玩笑”。——别說國人中的詩詞高手多,即便是如今既通現代漢語又通古漢語的“高智商老外”也不乏其人。如果他們見到你拿出這等“誤将古入聲當成平聲字以區分平仄和葉韻”的所謂“舊體詩詞”來魚目混珠,不笑掉大牙才怪!
那麼,我自己在寫作舊體詩詞時,又是采用什麼樣的語音去思維的呢?原來我用的是咱四川,尤其是咱川南地區的家鄉方言語音——去思維,去遣詞造句的。
難道川南地區和四川其他地區的語音有什麼根本區别嗎?當然有,區别大着呢。比如成渝等地(恕我仍把原屬四川的重慶也連帶着說),幾乎所有的古入聲,都和北方的大多數方言一樣會被念成平聲(隻不過是念陽平聲;他們的其他聲調和古音倒也比較接近)。川南地區就不一樣了。尤其樂山、眉山、宜賓、泸州一帶,在他們的标準方言中,大都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古入聲的發音(其他聲調也接近古音韻 )。而同屬川南的自貢、内江等地,雖然其方言的古入聲消失了,但并沒有變成平聲,而是變成了去聲和上聲。這起碼在區分基本平仄的問題上不會出錯,除非遇到像《憶秦娥》《滿江紅》這樣必須全用入聲押韻的詞牌——那就得把入聲字 仔仔細 細地 核查清楚了再用。
我現在着重要談的“莖”字發音,則與入聲無關。它在我們的方言裡,從古至今都是念平聲。但這個平聲的讀音,和北方話以及普通話裡的平聲不同。一是我們讀陽平聲,普通話則讀陰平聲。二是我們讀這個字的聲母為“h”,并非如普通話“标準音”的聲母“j”。确切地說,在我們的方言裡——我是指從古至今的标準方言哈,不是如今孩子們在學校裡經過普通話“正音”之後的僞方言——從來都是把“莖”字讀如“蘅”;而不是像普通話那樣讀如“經”和“京”。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小時候在中學上《植物學》課。老師是一位文化較高,且經常參加市裡的業餘甚至專業話劇演出的著名人士。盡管他是用标準的普通話講課,在講到植物通常的外部結構是由“根莖葉”三部分組成時,他對“根莖葉”的清晰發音便是“根蘅葉”。講《生理衛生》課的女老師,來自同樣保留着入聲的四川納溪縣。她在用标準家鄉話講授男性生殖器名稱為 “陰莖”時,發音也是“陰蘅”。後來我走上文學之路所結識的一些 古文功底 較深厚的老知識分子,他們偶爾用文雅的詞語提到植物或藥物的“根莖”時,也是從來都讀“根蘅”。
别以為這僅僅是個别地區的方言發音。 我曾認真地查證過古字書和古韻書(包括最 早雕版印刷的宋代《廣韻》《集韻》和徐铉添加了反切音的《說文解字》等早期善本的影印本),不論 是 将 “莖”字釋義 為 簡單的“枝柱也”,還是在“枝柱”義基礎上 還 提及了“一說草曰莖,竹曰箇,木曰枚”的,總之 其 反切注音均為“戶庚切”或“何耕切”。稍具反切知識的人都會明白:以“戶”或“何”作聲母,以“庚”或“耕”作韻母及聲調所拼切出來的字音就是“蘅”。 隻有 “經 、京”等字的反切注音, 才真正是聲母為“j”的“堅靈切”或 “居卿切 ”。
(按:因古音反切的平聲韻母用字,并無陰平陽平的細緻劃分,而我現在選擇陽平聲的“蘅” 而不選陰平聲的“亨”來标示“莖”字的“戶庚切”或“何耕切”真實 讀音,則 是因為:一、曆來讀陰平聲“亨”的字極罕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二、當然是參照了前述更能體現古音的南方方言念此字的實際聲調。)
最後還得補充一點:“莖”這個字不僅是地道的文言詞,還是文言中十足的“雅語”。别說在古往今來的口頭語裡極少使用它,就是在純文言的高雅著述中也很少見。原因就在于,人們在行文中提到其“枝柱”本義的事物時往往會直接用“枝幹”或“柱”;反倒是在叙及純屬借喻之義的“拈斷數莖須”及“陰莖”之類,才會想到可以用此“僻字”、“雅語” 來變相地表達 。因為很難想象,古人會以借喻事物之本義來寫出 什麼“拈斷數枝須”或“陰柱”之類 鄙俗文字。故在描述極少數借喻性事物時反倒必用此“莖”字 雅語。而其使用率之低卻由此可見。
正因為“莖”字在古代較為偏僻少用,而在古代相對比較蠻荒和文化落後于中原及南方各地的北方民族,往往就會把類似“莖”字這樣的偏僻字詞“認字認半邊”而讀錯音(類似這樣的例子,在“以北方語音為基礎”的普通話發音裡 不勝枚舉,此不贅)。
所以我建議,文字學家、語言學家和字詞典專家,可否聯起手來,把那些較為典型,又特别容易引起大半個中國的普通人及高級知識分子困惑的字詞,在不違反“以北方語音為基礎”來正音的大前提下,适當地結合或曰“借鑒”一些南方語音中至今仍與古音非常一緻的那些字詞發音,作一次——或多次——“搶救性”的考察、梳理、論證,逐步将其增補或修訂到相關的字詞典及漢語普通話教材中去。這樣的漢語,會更加純粹和科學。
總之,千萬不能讓那些源遠流長,至今仍頑強地活在大多數國人口語中的寶貴語言文字遺産,随着時間的流失而徹底消亡。
呵呵!說了半天,我一直沒機會挑明的一句話就是:我那《少年遊》第二首以“莖”字為韻的下片,其押韻的陰平陽平交錯之美,以正常的古音論,也是體現了的啊!
2017年10月2日 07:36 于釋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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