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朝陽\作者攝影)
磨豆腐(散文)
李朝俊
過年磨豆腐,在我們四鄰八鄉,是天經地義的事,幾乎家家都要磨的。這是慢工活兒,不是啥難事。黃豆地裡種的,水從井裡挑的,石磨豆腐坊是老親舊眷的,提前打好招呼搭點人情,使勁用力就能吃上白白嫩嫩的豆腐。
少年郎磨豆腐,一天下來就是感到累,累在挑豆、挑水、挑柴,最後還得往家挑豆腐。
豆腐坊在後金樓表舅家,出自家莊南下條槐樹溝,翻上半坡下到堰埂,繞過彎牛角狀的竹杆園,磨坊就從竹林綠葉中露出門臉。
兩個村莊直線距離,不長不短約二、三裡地,一個在金樓山下,一個在梨園山下,一南一北斜調角,一莊建在坡邊平地上,一莊築在山窪台階地中,好在兩山都不大,路也不算遠,在山裡就像一個莊一樣。這莊望見那莊,站在山坡一聲高喊,人們能大聲對話說事。
山裡路,高高低低,彎彎曲曲,腳下石頭,路旁樹枝,到處都是坑坑窪窪,到處是枝立巴杈的長條短丫。空手走路不覺得礙事,擔挑負重一上一下走,累了換個肩都費事。别說那樹枝刺條,時不時碰下挑子,讓人防不勝防,若不低頭長眼看腳下,摔個跟頭灑下糧食,也是常有的事。負重爬坡過澗,山裡人都習慣了,辦法是爬坡前,先站着歇一小會兒,身上的汗消得差不多了,順手緊緊褲帶,緊緊鞋帶,脫下厚衣,彎腰舉勾擔上肩,爬坡上坎不敢停下,路窄坡陡,無處可歇,全憑意志,一鼓作氣弓身慢行。又期待又害怕的是,那将将下坎又爬坡,讓人高興勁剛興起,頭疼的問題冒出來。擔挑下漫坡,碎步穩走感覺輕松些,不用換肩就到了溝底平路;負重爬坡,大口喘氣,心跳加速,熱氣炸肺,雙腿打飄,左右搖擺,狠命苦撐,一步一挪。心想快到平地了吧,汗水眼縫一瞄,願望總是落空,總爬不到坡頂,那個難受勁不是苦不堪言,是力不從心還得負重前行,心都快崩潰了還要沒事人一樣,無助地挑起擔子總要爬上坡頂。
我半大小子叫累,父母腰彎背駝也不吐半句累。磨過年的豆腐,豆子提前在自家泡好,用水桶裝上挑到豆腐坊去磨。母親頭天用大瓷碗,從穴子裡盛出黃豆,用篩子篩選一遍,用簸箕簸一道,用井水淘一淘,将黃豆當天夜裡一、二點鐘,就早早地泡在清水桶裡。父親喂飽拉豆腐磨的健牛,捆好燒豆腐鍋的柴禾,準備擔水擔豆腐的挑子……
過年磨的豆腐,有大小豆腐之分。大的要用黃豆二十五、六斤,小的十來斤黃豆就足夠了。年下磨小豆腐,是用小磨人工拐的。蒲團形狀的小石磨,也是上下兩扇磨盤,功能與牲口拉的大石磨一樣。隻是這小石磨,輕巧方便可手。上磨盤上有手握木柄,棒勞力伸手抓木一推,盤動磨響,左手用盛飯鐵勺,連豆帶水舀上一勺,往磨孔裡放,左拐右推,玩雜技般拐動。在小石磨“哧溜、哧溜”、“咕噜、咕噜”轉動中,在拐磨人汗水浸濕衣背中,在兩人輪換拐磨中,生豆漿慢慢磨好,很快輪轉到下個做豆腐程序。
我家人多客多,母親愛磨大豆腐,年年要用牲口拉大石磨。十三、四歲的我,挑豆到磨坊後,先給牛戴上兜嘴、捂好蒙眼,套上磨備好料,揮鞭成了牛監工。
老牛出蹄,石磨拉動,一圈又一圈。濕漉漉的黃豆,堆如山丘,牛走磨盤轉,鼓脹黃豆紛紛塌陷入磨孔,經上下磨盤粉碎,濃稠的生豆漿沙漏般流淌。磨頂上有四根繩子,垂吊瓦制水甕于空中,甕底插個小姆手指粗,半尺長的青竹節管子,滴水源源不斷地注進磨眼孔,潤滑石磨黃豆拼擠出豆汁。很快白中透淡青色的生豆漿汁,從上下磨盤中滾滾湧出,你擠我我推你,小溪入海流的氣勢,順水磨溝槽瀉進鐵桶裡。我瞪大眼睛看牛拉磨,還有給磨頂水甕注水、給磨盤孔加黃豆的使命。
父親和表舅,此刻都穿單上衣,高高地挽起袖子,頭上冒着熱氣,雙人合作,四手緊握濾單架子搖把。這濾單搖架懸在房梁下,兩根一米長短木制搖手,鐵軸居中交錯穿過,四角系上濾豆漿的白稀布,生豆漿汁放入其中,加水反複搖蕩,直至把生豆漿汁都過濾盡,隻剩滾圓的豆腐渣為止。父親和表舅配合默契,一邊不緊不慢幹活,一邊前三皇後五帝的說笑。那濾單搖架,被搖晃得“吱扭,吱扭”聲響,直搖得生豆漿汁,一桶又一桶入大鐵鍋,黃豆渣一包又一包的清出。
說話間,活兒幹到午飯時辰,二十六斤黃豆磨盡,老牛卸磨牽到外邊拴好,表舅母飯菜已端上桌,一聲高一聲低的笑喊:“豆腐坊的爺幾個,幹大半天活兒肚子還不餓?快洗手吃飯吧!”都是親戚熟人,相互也不見外,父親和我,表舅一家,在舅母熱情張羅中圍桌而坐。
因搶時間做豆腐,端碗就吃,丢碗就幹活。濾好的生豆漿汁加水,倒入一口可供百人吃飯的大鐵鍋,我大火一陣陣猛燒,滿竈柴禾燃燒,滿屋豆腐水氣,滿鍋漿香冒出縷縷白霧。輕松下來的表舅和父親,各自兩手不使閑地清理裝豆腐腦的水缸,疊包豆腐濾水的布單,準備固定豆腐包的大竹篩子………
一切準備就序,豆腐匠表舅,轉身用力推開巨大的木鍋蓋,趨前看熱漿火候,大聲說“火燒得差不多了。”讓我不要再添柴禾,鍋底餘火燒盡就大功初成了。十幾分鐘後,表舅拿根長長的細竹杆,輕輕探入豆漿鍋裡,從鍋這邊入到鍋那邊出,手動杆起漿水響,抓出一張白中透黃,黃中閃亮,亮中滴白漿的豆油皮。這豆油皮往小竹杆上一涼,如同一面小彩旗,上寬下窄飄動在陽光下。鐵鍋漲豆油皮,是民間祖傳絕活,是飲食文化精品,是生态文明之物,隻有豆腐匠才能把握好時機,訣竅運用自如漲豆油皮。一般一鍋可漲三張,頭張鍋開後十多分鐘就成了,後兩張因豆漿精華被反複抽取過,油皮形成速度漸慢,時間各要半個小時左右。若生手去抓豆油皮,不是抓個稀爛,就是手被漿燙個紅印迹。豆油皮是豫南地方名吃,可與菠菜、小油菜、大白菜混炒,可配以多種佐料,煨出絕佳美味的香湯。老家的豆油皮,城裡超市裡說是豆筋、油皮,隻是沒有豆油皮好吃地道,有點橘生淮河南北的意思。三張豆油皮出鍋後,熱豆漿被盛進豆缸。豆腐匠表舅,忙中有序,嘴說眼示,指揮衆人。隻見表舅端起電焊護臉罩大小的木瓢,将滿瓢的石膏水,天女散花樣的傾入缸中,父親用大鐵勺子将熱漿不停地攪動,使鹵水散漫開來,達到點成豆腐的最佳效能。一陣技術操作之後,壓上缸蓋,擦汗擦手抽旱煙,鮮嫩嫩的豆腐腦,一兩袋煙的時間就可出缸。
傳統古法磨出的豆漿,燒做成的豆腐腦,嫩滑細軟,潔白似雪,品質如玉。父親會給我舀上一勺,倒入碗中,上面灑點白糖,有時放點精鹽,清香甘甜,口味适中,含到口裡怕化了,咽到肚裡腸胃通暢,感覺好吃得天下第一。
磨豆漿是慢活兒,壓豆腐包是快活兒。這時,一米方圓,半尺來高的大竹篩子派上用場。将篩子正面向上,放到鍋角旁的壓豆腐木架上,把濾單布鋪入其中,大瓢将熱豆腐腦,一一盛進篩子濾布裡,三、四人七手八腳拉動,四根濾布角上繩子慢慢趨緊,熱漿水嘩嘩從豆腐包濾出。随之繩子交叉拴牢在竹篩底部,衆人用力倒扣豆腐包于木架闆上,輕輕解繩子,拿開竹篩,再緊好繩索,壓木闆橫卧在豆腐包上,木闆之上重壓鐵石之物,豆腐上壓下頂作用力中,熱流清水漸漸從豆腐内擠出,排漏在濾包布外,從嘩啦嘩啦到嘀嗒嘀嗒,需要時間等待。讓包中水自然壓出流盡,城裡人說的豆腐,也就做成了。
人們沒閑功夫管這水響,又忙着壓千張豆腐,也就是城裡說的豆腐皮。千張豆腐同打印紙大小,簿簿的雙面表層都是細細的花紋,這花紋功夫是時間“雕刻”出來的。千張豆腐制作木模具,尺把長,半尺寬,四指厚,形象抽屜,間有夾層,功能如漏鬥,方便出水,靈活抽取。别小看這“抽屜”,算是豆腐坊的老物件,有點“鎮館之寶”的地位。表舅出手,濾幹布順序入“屜”,勺舀豆腐腦,均勻倒入,裹好濾布,上壓下擠,一屜屜千張上架,很是壯觀震撼。壓千張豆腐費力費時,十斤八斤出量,用時三、四個鐘頭。
鄉村過年磨豆腐,豆腐坊總是多家排隊,壓茬跟進,彼此幫忙,從不窩工。平時不常見的姑娘小子,各家都是得力幫手,常常會在豆腐坊裡無意見面,并由生疏變成熟人,幹活中就有了說笑。熱心的嫡親厚友長輩,覺得兩家大人厚道,孩子不信不傻,就悄悄搭橋說親。每年豆腐磨好後,總有幾對“豆腐姻緣”結成。說這豆腐坊,磨出的是文化,磨出的是親情,磨出的是幸福,一點都不假呢!
(2020年1月11日于西城區棗林前街70号)
(遠眺故鄉村莊\攝影玉海)
(今日小山村\攝影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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