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架眼鏡遮蓋了一些疲勞，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丸子頭，兩邊流瀉出碎發，灰色衛衣，楊千嬅在長沙的酒店餐廳落座時，周圍沒有翹起一顆好奇的腦袋。

因為錄制《聲生不息》，楊千嬅在長沙待了近一個月，按她的描述，長沙一直在下雨，這是五月的末尾，前兩天還灰暗，「我沒有出去嘛，真的好悶的」。她不吃辣，自己叫外賣，「一些比較健康的，比較輕食的，沒有什麼油」的食物，外賣填了同事的名字。「王女士？誰是王女士，打錯了。」半天想起來是自己的，又跑去拿。

很多事她都喜歡自己做，大到一首歌需要請幾種樂器伴奏，小到接孩子前要買什麼零食。在超市裡，店員搬東西很慢，她三兩下就幫着把東西碼好，「我說你一直在我前面，我不能夠挑（東西）啊」。她好像沒有女明星應有的糾結與仔細，比如不敷面膜，也不做保養，在丈夫兼經紀人丁子高眼裡，「這位是大情大性的人，有時希望她能積極一點，去做個美容，好像也不在乎」。

電影導演們能打撈到楊千嬅性格裡的特質，放心地讓她與吳彥祖、梁朝偉、郭富城、餘文樂等人合作，而不會引發任何人類的嫉妒。

「普普通通，鄰家女孩咯」，楊千嬅回憶公司當年給自己的設定，「給我一個非常好的出發點，我其實最舒服」。很多人對她的歌和電影都有一種代入感，總能從中體味到一種普通人的真實心境。但仔細琢磨，在演藝圈，平凡和普通意味着淹沒人海，而楊千嬅是怎麼用「平凡」在演藝圈立足，又怎麼做到「自己的不确定和不自信反是别人欣賞的地方」？

我們追溯她成名前的經曆，談及她和家庭的關系，以及對音樂、生活、「職場」的理解，試圖解釋這種獨一無二的「普通」。

以下是她的自述——

文｜龔菁琦

編輯｜姚璐

圖｜受訪者提供（特殊标記除外）

最近我發布了一個紀錄片，分享入行25年的點滴。大家可能分享過我好多不同的歌，一些歌在歌迷心中也是充滿故事和共同成長的回憶，但我很少告訴大家，我的故事是什麼樣的。所以紀錄片就是說，在平行時空，當我的音樂在記錄你們的故事的時候，其實我的故事是這樣。

其實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有平凡的生活，所有演出的題材跟靈感都是從我生活的感受出發。那你們很好奇為什麼一首歌唱得很到位，1995年參加無線電視第14屆《新秀歌唱大賽》，我是季軍，清唱《秋來秋去》，有人說（我的）聲音裡有故事性。我就想，可能由于我不是學校出來的歌手，在醫院工作四年才跑去當歌手，那個人生轉折點很厲害，可能故事性從這裡來。

從醫院訓練出來，要無懼所有的狀況，因為醫院是守護生命的地方，什麼都要第一時間反應，要很小心、很仔細，邏輯性要很強。

18歲剛剛工作時，我沒有準備好。第一天上班，有個老婆婆，我還有印象那天上午她還跟我打招呼，姑娘，你是新來的嗎？她是四川人，講話是有鄉音的，但她那天跟我講話是很清楚的廣東話。我就說婆婆，你身體還好嗎，她說她是心髒病的問題。結果隔天早上6點鐘，我上班的時候看到她的床被封起來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後來夜間的護士下班了，跟我說，你馬上跟師姐去處理一下。哇，我看到老婆婆，她走了，已經蓋着布。她昨天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變差，就是一刹那。

我看着她，也不敢哭，很害怕，當時也很傷心，那種很複雜的情緒又消化不了。師姐教我怎麼去打包，她一直在跟婆婆講話，聽完之後我覺得很感動。她說伯母，不好意思啊，你走了，我幫你處理一下，我現在要幫你換衣服，我現在要把你的手放好，這邊要綁起來，有血的要擦幹淨，消毒好，說那些過程給她聽。

師姐告訴我，他們都有生的權利，他們走了，還是要尊重他們的曾經。這個就是我第一天在醫院學到的人生價值觀，學會「尊重生命」四個字。生命是平等的，不管你出身是很富有，或者是比較貧窮，但是生命都是公平的，我一直持這樣的心态面對出現在生活裡的每一個人。

護士其實訓練一個人理性、（有）邏輯、仔細地工作，每一個東西要看得很細，責任也很大。有一天，一個女人就拿一個水果走進去看丈夫，然後突然兩個小時以後，在洗手間，我們走進去，全部是血，他丈夫躺在裡面，是打了毒品。我就想那個毒品哪裡進來呢，是藏在橘子裡。像拍電影一樣。我們走病房，看見一個人，我們都能知道是誰，認得出誰是誰家人，因為萬一出問題，得認出來，那時候也沒有什麼科技，永遠都是靠我們的雙眼，比方說那個婆婆可能八個小時以内不能吃東西的，因為她要去手術房，你得盯住。看到很多人的神情、動作的細節，馬上作出反應。當然現在已經放下幾十年，但那種觀察人的邏輯不會走的。

你看人生跟平常人不一樣，我是面對一種生離死别，一些極端情況我是在現場，是負責處理的那個人，我的感受是很深刻的，知道無常是什麼意思。我們觀察一些人，病人除了身體上的病，其實最重要還是心靈的那種病，那個傷痕，生病會帶來恐懼，帶來家人的焦慮、不安，你怎麼去解決他們的情緒，不要讓他們有任何自傷的念頭。

那時候我18歲，人生經曆也不多，隻能夠從同事口中的故事去消化理解，然後跟病人家屬去說。我說婆婆已經死了，離開了，你不要傷心，對方覺得你懂什麼懂，年紀太小了，被罵的（情況）都有。但是沒有關系，對我來說共情就是同時培養出來的，一個有共情的人才會負有責任。我也很敏感，我也有很多情緒，但因為工作，我的情緒不能夠放在病人身上。很多人覺得我情商很高，其實是理解别人的同時會控制好自己情緒，會學懂怎麼去愛，你會成就别人的生命。

到後面我覺得，某種程度上，聽音樂都是治愈，都是護理。為什麼我們需要音樂，因為這是我們生活的情緒分享、一種對話，這就是一種治愈情緒的方法，需要的是愛和共情。

剛進入歌手這行時，當然那個時候不太懂，就覺得有點虛榮，當歌手真的可以嗎，去試一下，如果不成功，我就回醫院工作，我都有牌照了，不會浪費很多時間。給我自己三年，如果不行，還是要回去養家。

那時當歌手沒錢的，一個月借公司一千塊錢，我要還給他們的。還好我之前在醫院有一點錢，但是我很愛花錢，沒有剩很多，記得我還要跟我媽媽借錢，幹嗎呢，去買衣服，去記者會也要穿很得體。

我是從所有的困難跟問題當中長大的。我就是普通人啊，新人出來我沒飯吃，沒有時間裝扮，也不懂形象，被取笑，被罵。有一次在地鐵還被罵，路人說我長相普普通通，還學别人。

做藝人第一件事是你要學懂被孤立的時候（怎麼辦）。孤立其實就是網暴，你要怎麼打破，需要證明自己。說起來我還是很在乎獲獎這件事，如果我真的錯失了一個重要獎項，我第二天就會找同事來開會。我經常和自己說，做藝人不好勝的話，有什麼意義。

小時候覺得這就像攢飛行裡程數，如果不能攢夠就不能升級。你從新人奮鬥到一線，一點一點打到最上面，我用了20多年去研究那個攻略怎麼打（笑）。

楊千嬅為巡回演唱會做準備 圖源楊千嬅微博

之前在紀錄片也說過，中間有段時間我覺得做得越多，不代表做得越精準，想不通的時候，對前途感到不知所措，整個人的自我防禦會馬上提高，這是我很後期才知道的，而我又有真的唱得很差的時候，這是我必須承認的。自身能力有問題才影響結果，這對我最重要，你沒拿到獎不重要，你輸了不知道原因才糟糕。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能夠保護自己的隻有自己，一路都是橫沖直撞，不懂得接受人家的幫助，保衛性太強了。談合約啊，在電影場地遇到的狀況啊，或者跟經紀公司的關系平衡啊，被騙錢的時候怎麼辦啊，都得學會解決。比方說一首歌，我要五個樂器，要彈鋼琴、鼓、小提琴等等，寫譜要錢，都是我自己去溝通。為什麼不找便宜的？因為那個是按水平來的嘛，自己全部心裡有數的。我好麻煩的，就是算很仔細。像化妝，真的不能夠頭發是黑色，眼睛是畫圓的，眉毛是往上，你真的需要自己出來找，專業跟不專業的分别就是這麼大。

我老公跟我說的，你跟你媽媽好像，什麼都是自己做的，家政工洗過的衣服她都重新洗一遍的。我沒有到那個程度，但自己做我就很踏實，做完就好安心。當一個藝人、歌手，走到我現在的位置，其實我身上所有東西我自己都要做的。去超市裡面買東西，有店員碼貨很慢，抖抖抖拿上去，我說你需要幫忙嗎，三兩下就幫他放好了，我說你一直在我前面，我不能夠挑。我是一個非常獨立的人，曾經有一段時間，在香港沒有簽公司，也沒有助理，因為我覺得他們做得好慢，我都自己做好了再叫他們。

這好像護士工作，病人馬上要做手術，你護理部分第一個步驟是什麼，第二個步驟是什麼，所有都知道，我是被這樣訓練出來的。比方說我現在要出一個唱片，收歌在哪裡，怎麼收，打給誰，我全都知道。我其實不需要自己做這個事情，但是我要知道，因為你懂，懂跟不懂的分别就是讓自己少犯錯，我不是為了權威要做這個事情，我不想錯。

年輕的時候當然會追求成功嘛，但是你也不會很自滿，成功的時候也不會飄飄然，因為我真的有在裡面下好多苦功啊，就很踏實。

早期的時候我可能真的普通吧。我是選秀出身，不是一種打造出來的明星。出道的時候我啥都不懂，真的要我不普通，他們也可以打造我，變成一個巨星出來。但那樣反而是錯配。

當時公司覺得，好像楊千嬅跟人聊天、聊音樂，都是一個鄰家女孩的形象。給我一個非常好的出發點，我其實最舒服。如果你可以做到每一個人都是你朋友，那這就紅了，對不對？寫詞的時候，有一些詞我是可以唱，其他玉女派的歌手不能唱。不過，哪有一個女人想當烈女啊？

我沒有唱很多少女情歌，一來就是《狼來了》《再見二丁目》。我唱過一首《三分鐘戀愛熱度》，但是真的不能夠當主打，因為公司很了解我，他們做那麼多藝人，一講話，就知道你是什麼人。我不是學校畢業過去做歌手，我當護士四年了，公司判斷我有理解歌詞或者是理解人生的能力。

記得拿到那個歌《再見二丁目》，把我捧出來的芙蓮老師，她很有方法，她會問你喜歡什麼顔色？你覺得這歌是一個笑臉還是一個哭的臉？那個時候年輕，我覺得那歌是哭臉，當時我覺得是非常悲哀的失戀。但是走完人生一半，現在我看《再見二丁目》的歌詞，我覺得其實道别一段情感，我們應該開心，因為如果沒有這樣，我們不會找到真的幸福。

感情經曆不是那麼豐富的時候，那些歌需要去想象。表達孤獨、無奈，我會想，新年了，你想找一個人，你要跟他說happy new year。并不是可以馬上想到，好多回憶，好複雜，然後就抓住那一刻的感覺。

那個歌詞，我當它是一本書去看。那本書的層次是什麼，說故事的方法是什麼。（如果）是倒叙，那結局唱出來很有力量。如果是你從最begin一刻開始唱，就是推進一種情緒。都是不同的，都是有邏輯的。我自己情感表達的邏輯，就是出發點是什麼，層次是什麼，像在手術台，你要先開皮膚第一層肌肉，然後再到那個動脈，到裡面那個器官，還有每一個小細節你都要知道，都要處理。

《再見二丁目》MV 圖源網絡

到後面歌跟你的生活水乳交融了。像《可惜我是水瓶座》，因為我相信歌詞裡的事，你就可以解釋那些事情，因為我真的喝醉過嘛，就懂長島冰茶的威力是什麼，喝醉以後那種狀态，等于演戲一樣，唱出來。

要說詞跟曲，我更看重詞。我喜歡看書，準備去考大學的時候，我是念中國文學、中國曆史、世界曆史、英文，主修這四科。會考以後，我就考護士，所以沒有考大學。我對語言有些敏感，覺得一個詞的意思，不清楚、不準确，就好難唱。好的詞，不會有一個差的曲貿然跟它相配的。好的詞都是不能再更改了，就像從一個樹上長出來一個果實。

我對好的演唱的理解是，你已經走進一首歌裡面。舞台上面要做到的是放松，彩排我很放松，所以永遠彩排比正式表演好，沒壓力，你最享受。但是一正式演出，哇，各樣各樣的狀況，你就很緊張，所以你做不到走進去。一旦走進去了，自己心裡會知道，那個是一種感覺，不是你在表演一個什麼，是你在對着一個人講話，你不是演出，你不是star。

我有一位很好的音樂老師洛詩婷，她改善我的唱歌方式，知道我的優點在哪裡，不企圖改變所有的東西，隻需要最少的力和氣去平衡，就可以唱得很好。這二十多年我學會的一樣東西是，其實表演藝術，最重要的就是我們的生活質感，我們有多少生活積累，增長了多少知識，就導緻我們可以有多少種層次的演出。這個東西，我覺得在我四十八歲的時候，不管是回頭思考，還是要向前看，都是很重要的。

楊千嬅參加綜藝《聲生不息》 圖源視覺中國

五六年前，我媽媽和我說，你看那麼多歌手在内地開演唱會，為什麼你沒有開，我說我沒有國語歌嘛。父母是這樣，喜歡比較一下嘛。之前媽媽還說，最開心的是我拿最受歡迎女歌手和開演唱會，拿點獎，媽媽就很開心（笑）。

後來她又問我，為什麼不行啊？我說媽媽，不行就不行啊，哪有原因。但是我回去想了一下，我不是不行，我在内地電影票房挺好的。後來我去看一個韓團演唱會，幾萬個人一起叫、一起唱，好開心啊，我想那真的會是人生一個很大的滿足感。後面才有了2019年，我老公和我一起辦一個巡回演唱會。

媽媽的push還是很重要的。我老家是潮汕的，我是最大的女兒，你要扛起整個家庭的責任。潮州的家庭是男人先吃飯，雞腿是家裡地位很重要的體現，我是沒有吃過的。我就想，有一天我要一個人吃一整隻雞，然後要告訴你們，女人其實比男生還成功。媽媽想女兒出人頭地，不要求人，不要被動，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從小被植入的觀念，是做和男生一樣強的女生。

4歲時，我看到有人罵媽媽，我就拿着東西去跟人家打。我跟我表哥常常鬥。我打排球像殺人一樣，一定要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男人好像敵人一樣，就要赢他。我的反叛就是在性别上的鬥争，我要赢你，我很爽。但是就麻煩了，真的很難結婚的（笑）。

童年時期的楊千嬅

最開始踏入娛樂圈，我就是「不要欺負我」的那種性格，死都不能輸。和電影公司的人去吃飯，對方說「你們女人喝不了就不要喝了」，我說我可以啊，倒滿，整杯喝了。我和自己說忍住，忍住，然後半小時才會吐出去。

在戀愛關系裡的話，可能沒有讓男人感覺他被需要，他出現幹嗎呢，重要性在哪裡呢，你啥都是你自己做，我就慢慢收回來一點點，但是收不了太多。我還是跟自己說，上天都有最好的安排，不能夠将自己的形狀變了，這個棱角還是有一點點的，我再怎麼磨，都是有一個角的尖是橢圓的，但它還是一個角。

我的生活在近幾年有了一些變化，到了40歲之後，遇到我媽媽摔倒要動手術，我爸爸身體突然不好，要去看醫生。這些事給我一些警告說，我是時候要跟他們一起了。特别是疫情以後，那種對生活的感慨更大了，應該珍惜好時間，家人最重要。

有人問我代表作是哪一個，我其實不知道怎麼回，現在我的看法是，家庭是最大的代表作。工作不會再壓迫到生活，工作創作力來自生活，又找了一個平衡，不能光是去工作，沒質感的，有生活你才會有感覺。那種生活不是要生活品質，而是你真的活過的感覺。

楊千嬅與家人 圖源楊千嬅微博

我想有家庭，想有孩子，我不能夠一輩子活在人家的期待當中吧，要返回自己的期待當中去生活。有時覺得發呆都是一種生活，坐在咖啡廳我可以發呆一天。我喜歡一個人的時間，坐幾個小時，然後接我孩子放學，接之前去買一個外賣，小點心、通心粉啊，帶給小孩，放學馬上有東西吃，見到他之前，我通常會躲起來吓他一跳。

有時候帶他去買東西，我不會幫他，排到10點賣完了，沒貨，哭沒辦法，下次再來嘛。現在小孩子蠻聰明的，他知道媽媽是誰，他會有什麼優惠，但是我嚴格地跟他說不可以。我就發現，其實我要他平凡，首先我要懂得平凡，不要因為我是一個什麼人，不敢做一個正常人做的事情。所以你知道我每天帶他放學，去接他，排隊就排隊。

回想起來，其實就像我在紀錄片裡說的，對我來說，剛出道時，我其實是不知道那些叫平凡，叫普通，我會想是不是我不夠好，我真的不是特别漂亮，沒有幾千萬的後台，隻有心口一個勇字是真的。我隻是相信，隻是用争氣兩個字來逼自己，死也要練好為止。

走到今天，我回望，看到當初的不确定和沒自信，原來就是别人最欣賞我的地方。就是所謂的平凡，這些無數的平凡，難以尋回。原來平凡是這麼不平凡的一件事，别人不會再以平凡的角度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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