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

台灣詩人餘光中曾說：“旅行，我不想跟李白，因為他不負責任，沒有現實感；我也不想跟杜甫，因為他太苦哈哈，恐怕太嚴肅；而蘇東坡就很好，他很有趣，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他喜歡蘇東坡的有趣，願意和蘇東坡作朋友。為了蘇東坡，什麼詩仙、詩聖都可以靠邊站了，看來餘光中也是一位“坡迷”。

蘇東坡喜歡結交朋友，他的朋友很多，而且來自社會各個階層。他有兩句名言：“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收留乞丐的慈善機構）乞兒。”意思是不分高低貴賤，都可以和他做朋友。“吾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南宋·高文虎《蓼花洲閑錄》）蘇東坡真的是渾身充滿正能量，難怪他的朋友會遍天下了。

不過，蘇東坡有個怪癖，就是愛開玩笑。說好聽點，就是伶牙俐齒，幽默風趣；說不好聽點，就是“大嘴巴”，彎酸刻薄，圖口舌之快。餘光中也是詩人，如果他真的和蘇東坡做了朋友，照樣會被蘇東坡戲弄玩耍。說不定在愉快的旅途中，餘光中也會被這樣的朋友挖苦得不歡而散的。

和蘇東坡做朋友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你首先要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蘇東坡的“有趣”可能是渾身帶刺的，和這樣的朋友在一起，為了保護自己就得學會“互黑”、“互噴”。當然，如果誰真要和博學多才，機智聰明的蘇東坡鬥嘴，比試開玩笑，往往都會敗下陣來。

文同(1017-1079)，字與可，是北宋時期著名的詩人、畫家，他比蘇東坡大十九歲，是蘇東坡的表兄。文同溫文爾雅，面目清峻，不苟言笑。而蘇東坡風華正茂，身材颀長，诙諧幽默。他們既是親戚，又是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蘇東坡就常常和他開玩笑。

一次，蘇東坡作《和文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寄給正在洋州擔任太守的文同。其中《筼筜谷》雲：“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那天傍晚，文同和家人在筼筜谷中休憩，正在“燒筍晚食”。文同剛好收到了東坡來信，讀至《筼筜谷》，他不禁“失笑，噴飯滿案”。

這個小表弟的确太風趣了！

他嘲笑文同窮酸，隻能靠吃廉價的竹筍來解饞，可憐那些漫山遍野的竹子，都被他吃他肚子裡去了。“箨（音铎）龍”即竹筍。蘇轼的确滑稽可愛，簡短幾句，就刻畫出了文同為官清廉，“胸有千畝竹”的豪邁氣概。

《史記·貨殖列傳》雲：“渭川千畝竹……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 蘇東坡實際是用了一個典故，來突出文同的清貧，彰顯文同精神的高貴。難怪文同會啞然“失笑”了。這一笑既有心情的放松，也有他對表弟用意的理解。

後來蘇東坡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記載了這件事，這篇散文本為沉痛悼念亡友，記叙的卻滿是歡聲笑語，蘇東坡解釋道：“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由此可見，對越是親密的朋友，蘇東坡越愛開玩笑，借以表達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親密無間。

當然，開玩笑也要對方懂得起才行。特别是冰雪聰明如蘇東坡，經常搬弄一些典故，運用一些刁鑽的詞句，被他開玩笑的人如果懂不起，硬是會被戲弄得一愣一愣的。此時的蘇東坡必定會偷樂竊笑，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成就感。

自古就有“才子風流大不拘”的說法，蘇東坡愛開玩笑的習慣也許是天生鑄就的。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東坡參加禮部考試，他在《刑賞忠厚之至論》寫到：“當堯之時，臯陶為士。将殺人，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主考官歐陽修非常欣賞蘇東坡的文章，但對這段話的典故出處卻不明白。事後詢問蘇東坡，蘇東坡答曰：“何須出處。”意思是不需要什麼由來。想不到，在如此認真嚴肅的考試中，蘇東坡居然也敢開玩笑，杜撰典故，連博學廣聞的歐陽老師都被他耍弄了。對于蘇東坡本人來說，這樣大膽杜撰聖人言行來開玩笑，也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蘇東坡寫過一首詩《西山戲題武昌王居士》 ：“江幹高居堅關扃，犍耕躬稼角挂經。篙竿系舸菰茭隔，笳鼓過軍雞狗驚。解襟顧景各箕踞，擊劍赓歌幾舉觥。荊笄供脍塊覺聒，幹鍋更戛甘瓜羹。”這首詩稱為“吃語詩”，詩句由聲母相同的字組成詞語連接，讀來十分拗口，就像繞口令。

據說這位王居士有口吃的毛病，可以想象由他來“期期艾艾”地念上一遍，肯定會讓人忍俊不禁。蘇東坡的“戲題”顯示了他高超的文字功夫，卻嘲弄了王居士的口吃毛病。

蘇東坡非常喜歡戲弄同事，稍不注意就會被他洗刷調侃。

中書舍人劉貢父晚年得了一種怪病，頭發眉毛脫落，連鼻梁都塌陷了。這一天，同事們一起飲酒作樂，互相引古人話語調笑。蘇東坡改用漢高祖劉邦詩句，雲：“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梁！”頓時滿座爆笑，而劉貢父卻羞得滿臉通紅，“恨怅不已”。

畢竟用身體的毛病來嘲笑人，是一種歧視，更是對别人人格的羞辱，這樣的玩笑是很傷人的。蘇東坡到了中年，變得油膩肥胖。然而對同樣肥胖的朋友呂微仲，蘇東坡還是不忘取笑他身體的“豐碩”。

一天，蘇東坡去拜會呂微仲，碰巧呂大人在睡午覺。結果，蘇東坡在客廳裡等了好長時間，才見呂微仲懶洋洋地起身出來。蘇東坡心中不爽，正巧看見呂家的魚缸裡養了一隻綠毛龜，就說：“你家這隻烏龜很普通，如果是六眼龜就很珍貴了”。呂微仲問道：“哪裡能搞到這種烏龜？”。蘇東坡一本正經地說：“從前在唐莊宗時，有個藩屬國給皇帝進獻了一隻六眼龜兒，它睡一覺能夠抵得了别人睡三覺！”

呂微仲這才明白過來，蘇東坡這是在罵他貪睡，把他比作了烏龜！呂微仲又氣又好笑，可又沒法發作。須知此時的呂微仲已經是當朝宰相，蘇東坡對他還是玩笑照開不誤。

蘇東坡對德高望重的司馬光是非常尊重的，隻有在他面前，蘇東坡才不敢放肆。

一次，司馬光與蘇東坡在朝堂之上發生了争論，司馬光固執己見，蘇東坡無可奈何地說：“相公此論，故為鼈厮踢。”意思是司馬光的觀點如同王八踢腿。司馬光好奇地問：“王八還能踢腿啊？”蘇東坡說：“這王八就是要蹬腿。”司馬光老眼昏花，懵懵懂懂，沒有反應過來，蘇東坡實際上是在諷刺他是王八蹬腿，胡搞亂整。事後，蘇東坡還不解氣，回家後又接連罵：“司馬牛，司馬牛！”。嘲諷司馬光象牛一樣固執。

有個故事，說是一天，蘇東坡閑來無事，前去金山寺拜訪佛印大師。開門的是一個小沙彌，蘇東坡大聲問道：“秃驢何在？”小沙彌極淡定地指一指遠方，答道：“東坡吃草！”這個小和尚真是聰明伶俐。蘇東坡罵人，反而被小和尚輕松化解，把罵語還給了本人。蘇東坡愛開玩笑，戲弄别人，有時他同樣會被别人戲弄教訓。

司馬光門下弟子劉安世學問了得，也是一位牛氣沖天的人。《邵氏聞見後錄》記載，蘇東坡對劉安世很不服氣，說：哪裡的破牛車拉了一個劉安世來，“知得許多典故”？他很跩嘛！

劉安世針鋒相對地說：蘇東坡固然有才，但如果要任他随心所欲的“變化常典，則不可”。當時朝廷上流傳說：“閩蜀同風，腹中有蟲。”，閩、蜀兩字裡面都含有一個“蟲”字。意思是說，這兩地的人僻陋，不能輕易任用。蘇東坡是蜀人，聽了很不開心，他在大庭廣衆之下發氣說：“聖人說‘立賢無方’，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成為賢者，你們為什麼還要這麼說呢？”

衆人都知道蘇東坡嘴巴刻薄，不敢搭言，隻有劉安世不緊不慢地說：“所謂‘立賢無方’，那也要先是賢者才行。如果隻是一個普通人，他的性情舉止肯定會受到當地風俗民情的影響，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蘇東坡聽後，當時就無話可說了。

還有一位谏官叫賈易，他是大儒程頤的學生。有一天，蘇東坡和賈易碰巧同桌一起吃飯喝酒。蘇東坡厭惡賈易經常在朝中批評自己，順口就編了個故事，說：我昨天去上班，“有一人乘醉卧東衢”，擋了我的路，我很生氣，就命令左右把這個酒鬼“擒而繃之”，給捆起來。

不料這個酒鬼卻對我說，你又不是台谏官，“隻有胡繃亂繃”。意指賈易如同酒鬼擋道，見人就“胡噴亂噴”。賈易聽了，知道蘇東坡在諷刺自己，卻并不買帳，冷冷對答道：“誰讓你來為自己做什麼辯解？” 蘇東坡被搞得灰溜溜的，“終席不樂”。

蘇東坡愛開玩笑的習慣可以活躍氣氛，娛樂搞笑，朋友之間即使相互挖苦調侃也無傷大雅。然而如果不分場合，亂開玩笑，往往就會傷人自尊，引發不必要的矛盾，甚至埋下禍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蘇東坡對程頤的調戲和攻擊就讓他們彼此結下仇怨，引發了“蜀黨”“洛黨”的長期黨争，影響十分惡劣。

大儒程頤以布衣身份成為哲宗小皇帝的老師，蘇東坡看他不順眼，就指使谏議大夫孔文仲上書彈劾程頤，把程頤攻擊為“五鬼之魁”。當時，程頤、歐陽非木、畢仲遊、楊國寶、孫樸有等五人俱為布衣身份，他們交結執政官員，參與政治活動，被人諷刺為“五鬼”。孔文仲的上書言詞激烈，火力威猛。

程頤招架不住，最終被迫離開朝廷。

這樣的結果，很多人都感到惋惜，認為蘇東坡做得過火了。宰相呂公著私下評論：“孔文仲被蘇轼引誘威脅，上書論事都是按蘇轼的意思。”《呂申公家傳》記載，呂公著說：“孔文仲本以伉直稱，然蠢不曉事，為浮薄輩（指蘇東坡等人）所使，以害忠良。晚乃自知為小人所绐，憤郁嘔血而死。”看來，孔文仲的結局也不好，到晚年他意識到自己被蘇東坡當槍使了，竟然抑郁而亡。

蘇東坡和程頤之間談不上有什麼政治鬥争的根本利益沖突，蘇東坡為開玩笑，逞口舌之快，對程頤窮追猛打，結果為自己開啟了禍端。程頤雖然沒有在朝廷為官，他的學生卻遍布朝野，蘇東坡整他就無疑是捅了馬蜂窩。

元祐四年（1089）程頤的學生、右谏議大夫朱光庭，彈劾蘇東坡在主持考試時，故意在《試館職人策問》試題當中“謗讪先朝”，要求朝廷予以嚴懲。于是，蘇東坡不得不再請外任，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出知杭州。

到了元祐八年（1093）程頤的學生、禦史賈易舊事重提，彈劾蘇東坡當年路過揚州竹西寺時，聽到神宗駕崩的消息，在所題詩中反寫“山寺歸來聞好語”，這是違背人臣之禮，大逆不道。賈易意欲仿效“烏台詩案”，重開文字獄。

最終，蘇東坡被迫出知定州（河北定州），這之後他就被一貶再貶，颠沛流離，受盡了苦難折磨。

想一想，這一回蘇東坡的玩笑真的是開大了。

當時，有許多青年才俊如同衆星拱月般地圍繞在蘇東坡周圍，秦觀就是著名的“蘇門四學士”之一。

據說，秦觀對自己的一臉胡須頗為自戀，曾經在老師蘇東坡面前炫耀，說：“君子多乎哉！”美男子都是這樣一臉美髯哦。沒想到，蘇東坡當即就回了一句：“小人樊須也！”是的，小人的胡須都很密呀。兩人的話都是巧妙應用《論語》的詞句，玩笑實在高雅。

而蘇東坡不愧為毒舌，用“小人”來形容他的學生，這恰恰成為很多人指責他的學生們的理由。

監察禦史趙挺之是一代才女李清照的公公，趙挺之就曾經抨擊蘇東坡：“專務引納，輕薄虛誕，有如市井俳優之人，以在門下，取其浮淺之甚者，力加論薦”。其門徒、學生都是“輕薄無行，少有人比”。

看來，蘇東坡愛開玩笑的習慣不但禍害了自身，也大大影響了他的追随者在人們心中的美好形象。的确，玩笑是不能随便開的，這慘痛的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

【作者簡介】劉永，現為公務員，愛好文史寫作，時有詩文發表于報刊。從事文同、蘇轼研究，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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