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筱文韻】
文/沁綠筱
對2016年的熱播劇《錦繡未央》裡李常茹這個女子,痛斥者有之,憐愛者亦有之。而我,則是喟歎前期的她,貶斥後期的她。
李常茹,天資聰穎、心比天高而深受背景不佳的摧殘。看着最初的她,我偶爾會想起賈探春——《紅樓夢》裡我最愛的女子之一。
探春是賈政的女兒、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賈府的三小姐,但比起寶玉,她的尊貴程度是打了個折扣的。隻因她有先天不足,并非正室所出。她的生母,是那個一出場就惹人厭棄的趙姨娘;她的胞弟,是那個時時刻刻被寶玉比得一無是處的賈環。即使理論上妾所生的子女要歸到正妻的名下,聰明的探春卻深知,這不過是一個理論。她“才自精明志自高”,遠比寶玉有擔當,可寶玉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一切,于她而言,卻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更讓人扼腕的是,在男尊女卑、嫡庶有别的封建社會裡,她即便傾盡心力也無法争取到和寶玉同等的一切。
至于常茹,她雖非庶出,乃李府二房的嫡女,李府的三小姐,但比起李府大房嫡女李長樂,她的尊貴程度也依然是要打個折扣的。長樂,号稱北魏第一美女,父親是當朝尚書,母親是重兵在握的叱雲家嫡女,背景雄厚。常茹固然天資聰穎,心比天高,遠比空有美貌的長樂有頭腦有能力,卻因父親不及大伯父位高權重、母親不及大伯母出身名門、李府當家者是大房而處處被大姐長樂襯得灰頭土臉。更有甚者,被長樂扇耳光,被大伯母随心所欲剪頭發,自己的嫡親妹妹李常喜為了幾塊好點心幾樣好東西而不惜處處對長樂阿谀奉承,對自己任意輕忽。
常茹這樣的女子,讓我深深為之歎息,一如我深深為探春感喟那般。隻因為,探春和常茹,都是因背景不佳而滿懷失意的女子,也都是因有聰明才智卻不得出人頭地而心存不甘的女子;隻因為,出身和背景壓倒了聰慧和才志;隻因為,寒門也能出貴子隻是一個理論,而非一個事實。
隻是啊,探春和常茹,這兩個有着相似的失意和不甘的女子,卻終究是不同的。
探春背景有限,卻志存高遠。為了施展抱負,她不得不讨好她的嫡母王夫人,在某些特殊時刻還要展現出不同尋常的膽識,讓王夫人不至于因為厭棄她的生母而厭烏及烏。比如那次,賈赦想納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為妾,賈母不分青紅皂白地遷怒于王夫人。素日在賈母面前極有話語權且極受寵的寶玉和鳳姐尚且不敢為之辯解,危急關頭隻有探春挺身而出:“大伯子要收屋裡人,小嬸子怎麼會知道?就是知道,也裝作不知道。”探春一句話點醒了賈母,使賈母趕忙向王夫人賠禮道歉。
但探春人品正直,是非分明,她對王夫人的讨好,是以不喪失原則和底線為前提的。當王夫人懷疑大觀園藏污納垢,派鳳姐抄撿大觀園時,寶玉不敢表态,黛玉睡下了,寶钗明哲保身,隻有探春帶領一衆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且義正詞嚴地維護着自己的自尊和丫鬟們的自尊:
“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衆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着,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隻來搜我。你們不依,隻管去回太太,隻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
此番話铿锵有力,俨然是一位企業領頭人,在下屬們遭質疑、受委屈時,剛強地為她們擎起一方晴空,大有誓死要保護她們的卓識與烈性。因此,探春是善良的正直的。此外,她在關鍵時刻敢忤逆她的嫡母王夫人,也說明她是有原則有底線的。她無法喪失原則和底線,以肆無忌憚地污丫鬟清白、損丫鬟尊嚴的方式來讨好王夫人。
探春有這樣正直的人品,其實源于她正确的價值觀。她小心翼翼地隐忍與蟄伏,她關鍵時刻的挺身而出,固然都是為了站穩腳跟,可她想站穩腳跟,從來不是為了獲得寵愛,而是為了維護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實現女性之所以為女性的價值,施展與自己的才能相匹配的遠大宏圖。探春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有女性意識的女子。在組織發起第一個詩社的時候,探春極有情緻地向寶玉發出了挑戰:“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在替鳳姐行總覽全局、總理家務之權的時候,探春道出了自己擲地有聲的内心獨白:“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探春清醒地意識到女子與生俱來的悲哀,卻從來不認為女子就應該依附男人——即便在封建社會中她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可在女子受限與被生母轄制的境況下,她依然有着與男子分庭抗禮、并駕齊驅的非凡氣概。她不服自己的庶出身份,她不滿儒家的女德,她不想依附任何人而想靠自己拼出一個錦繡人生來。
這樣一個有思想有靈魂有抱負,追求尊嚴追求價值追求遠大宏圖,其正直善良從來不因處境艱難而改變的女子,實在不得不讓人擊節而贊。她自尊,也尊重他人;她自愛,也愛護他人。因此,她才會在抄檢大觀園時那樣正義凜然地保護着她的丫鬟們,恰如季學原所認為的那樣,探春的言行“表明了對女性異己力量的警告,已将對姐妹的關系擴大到衆丫頭即整個女兒世界中去了,是女性群體意識的進一步發展”。
當然,也許有人會說,探春正直善良,可她獨獨對她的生母趙姨娘頗為偏激嚴峻,“百善孝為先”,探春當真當得起一個“善”字?對此我想說的是,探春對趙姨娘并非沒有親情。有次趙姨娘去看黛玉,黛玉知道她是去看探春路過這裡,做個順水人情。黛玉的“知道”說明探春和趙姨娘其實平時經常走動。探春還讓趙姨娘向周姨娘的安靜本分學習,能夠這樣提醒趙姨娘,說明探春是真心為趙姨娘着想的。探春與趙姨娘不和,其實源于趙姨娘本身的不堪,若探春不在大庭廣衆下與趙姨娘劃清界限,那衆人豈非将她與趙姨娘當成一類人?她的才幹和正直又有誰會欣賞?王夫人還如何對她委以重任?趙姨娘是“醜”的,探春是“美”的,“醜”與“美”本身就是一種對立。夾在親情和抱負之間,探春其實苦不堪言,可她自始至終都在兩全。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子。
而同樣滿懷失意和心存不甘的常茹,則遠沒有探春這樣正直的人品和正确的價值觀。
常茹的處境,或許比探春的處境更艱難。畢竟,探春沒有那樣處處踐踏自己的姐姐,也沒有那樣時時輕忽自己的妹妹,寶玉對她也相當友好。因此,即便最初的常茹心機深沉,不時利用對她真心以待的李未央,也還是能夠被原諒的。畢竟,最初的她隻是工于心計,并不曾泯滅人性,何況她也并非沒有動過恻隐之心;畢竟,她在一個沒有愛的時時處處被欺淩的環境裡長大,無法對姗姗來遲的二姐未央掏心掏肺也是比較正常的,何況她也并非沒有被未央對她的情深意重感動過。最初的常茹,仿佛就站在十字路口:往這邊走,就能像未央那樣既聰慧又善良;往那邊走,就終陷邪惡中。隻是,常茹終究是走錯了路。
旁的不說,隻說常茹是如何對未央這個恩人的。若沒有未央,長樂及大房不會失勢,常茹及二房不會崛起。原本在未央的幫助下,常茹的人生已經開始走上坡路了,以她高超的智商,若她同時擁有正直的人品,她的人生終歸不會差。然而,一個意外的發現——她從小就深愛的拓跋餘愛的居然是有恩于她的未央,讓她徹底落入了陰險毒辣的泥淖中。于是,她開始設計陷害未央,步步為營,想置未央于死地,不惜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比如未央的貼身丫鬟白芷——那個善良可愛的女子,手段極其殘忍。
一個人的人品,可以敗壞到如此地步。而究其原因,其實與常茹不正确的價值觀有直接的關系。常茹為何會在十字路口選擇往邪惡之路走?根源在于愛情。常茹說過,如果不是因為拓跋餘愛上了未央,她可以和未央做一輩子的好姐妹。我始終願意相信,若不是因為愛情,她會在未央的真情感化下逐漸走向善良。她本該是一個溫潤的女子,隻是在成長環境傾天覆地的風雨裡疏離了最初善良的本性。可惜的是,為了愛情,她終究還是徹底舍棄了她的善良。
而諷刺的是,常茹的愛情觀,始終都是卑微的。她以為拓跋餘心中隻有權勢沒有情愛,所以她并不奢望得到拓跋餘的愛,她隻是傾心期待成為拓跋餘最重要的女人。換言之,其實她心甘情願做拓跋餘的附屬品,但必須是最重要的附屬品。與探春始終想和男人分庭抗禮、并駕齊驅相比,常茹如此言行,是否很卑微?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比較不公平,因為常茹邂逅了愛情,而探春并沒有。然而我想說的是,像探春那樣能說出“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和“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的話來的女子,即便邂逅了愛情,也絕對不會像常茹這樣卑微。因為探春的信仰是事業,而非愛情,也非婚姻。這樣的女子放到現代社會,自有一段錦繡人生。
“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話其實也适用于女子。而探春能做到,常茹則不能。若是探春也遇到了一個她愛而不愛她的人,她傷感是必然的,放下也是必然的。探春是有女性意識的,不甘于做男人附庸的。探春的憂思,永遠不會是對情感的祭奠,而是對不能施展宏圖的憾恨。而常茹的價值觀始終是不正确的,她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來看待。她在拓跋餘面前低到塵埃裡,體現的是女性對男性搖尾乞憐的卑微的價值觀。即便她做不到“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也可以像九公主拓跋迪用真心打動李敏德那樣,用真心打動拓跋餘。可她偏不,她說她可以容忍拓跋餘不愛她,但不能容忍拓跋餘心裡有别的女人。為了愛情,她在拓跋餘面前自甘卑微,在李未央面前泯滅人性。
常茹價值觀的錯誤在于,她苦心追求的并非拓跋餘的真愛,而是成為拓跋餘最重要的附屬品。這是她多年來笃定的人生目标,也是她為自己設定的幸福歸宿。愛一個人愛到沒有自尊和驕傲,實在極度卑微。如果說為愛情而卑微還能讓人忍不住憐惜和心疼的話,那麼為了這卑微的愛而泯滅人性、心腸歹毒就實在應該被口誅筆伐了。愛情本沒有錯,錯的是常茹對待愛情的态度。
可惜了常茹的那種高智商,竟沒有一種大格局來與之相配。反觀探春,她的人生目标何其壯闊俊美。我始終更欣賞那些以事業為信仰的女子,譬如探春。因為愛情應該是不期而遇的心動、順其自然的純美,而事業才應該是執着跋涉的目标、堅定追求的幸福。為夢想憂思的女子遠比為愛情憂思的女子更讓人心疼和欽佩。當然,對一些人來說,愛情隻是消遣物,沒有也無傷大雅,一個人也可以清清朗朗地過;但對另一些人而言,愛情委實是必需品,沒有比比翼雙飛更美好的了。所以,是該像常茹那樣以愛情為信仰,還是該像探春那樣以事業為信仰,是因人而異的,最重要的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正直的人品和正确的價值觀。
探春和常茹,同樣背景有限,同樣多年來活在失意和不甘中,但探春的人生目标是維護人的尊嚴,實現女性的價值,施展遠大的宏圖,何其高遠和爽利,而常茹的人生目标則是成為心上人最重要的附屬品,為此不僅喪失人的尊嚴,還抛棄女性的價值,更泯滅内心的良知,何其卑微和狹隘。探春,可親可敬;常茹,可悲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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