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平縣頻暴殺吏案
五平縣衙後堂上,如燕和錦娘坐在榻上說着話,狄公三人走進來,錦娘趕忙站起來,盈盈跪倒:“小女錦娘叩謝縣令大人、狄老先生救命大恩!”
狄公道:“快起來,快起來。錦娘啊,殺你父親的兇手,那個侯府惡奴杜二已被林大人處斬,現在你可以安心了。”
淚水從錦娘的眼中滾落下來,她輕輕抽咽着。狄公長歎一聲道:“孩子,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錦娘搖搖頭:“我不知道。爹死了,隻剩下我一個,我、我……”
如燕趕忙道:“叔父,剛才我和錦娘認了姐妹,我看就讓她先到咱們家中住下吧。”
狄公用詢問的目光望着林永忠,林永忠道:“老人家,此事由錦娘而起,以我看來,恐怕薛青麟不會那麼輕易罷手,萬一他明的不行來暗的,我們就更難提防了。如燕姑娘所說倒不失為一條權宜之策,先讓錦娘在您家中住下,等事态平息後再做區處。”
狄公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隻是不知錦娘意下如何啊?”
錦娘趕忙跪下:“我願意。”
如燕将她扶起來:“好了,好了,别動不動就跪,快起來。”
狄公微笑道:“好啊,自從我收了如燕以後,家中的人丁越來越興旺了啊!”大家笑了起來。
薛青麟靜靜地坐在榻上沉思着,一名師爺模樣的人走進來,薛青麟騰地站起來,急煎煎地問道:“怎麼樣?查到了嗎?”
師爺輕聲道:“查到了,那個老頭子姓狄,是半年前來到五平縣的,現住在專諸巷内。”
薛青麟點了點頭:“錦娘呢?”
師爺道:“和姓狄的在一起。”
薛青麟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個姓狄的究竟是什麼來頭,他為什麼硬要替錦娘出頭呢?”
師爺小聲道:“侯爺,您想怎麼辦?要不要調寨中的弟兄下來,幹掉他們!”
薛青麟搖頭:“今日之事我就算有了個大把柄落在林永忠手裡,因此,往後一定要小心謹慎,絕不可貿然行事。否則,我們的處境會非常不妙,皇帝正愁找不到機會除掉我們呢。而且,我看那姓狄的氣度不凡,今日在公堂之上竟張口便說出了我的官秩和食邑,還說到當年黃國公李霭之事。你想一想,這些是一般人能夠知道的嗎?”
師爺倒抽了一口涼氣,點了點頭。薛青麟道:“因此,目前我們隻能蟄伏待機,暫避鋒芒。張義,你下去要嚴厲約束府内人衆,最近一段時間絕不可出去惹是生非!”
張義道:“是。可侯爺,錦娘呢,錦娘怎麼辦?”
薛青麟道:“當然要把她奪回來!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先摸清這個姓狄的身份。這樣吧,你馬上以我的名義寫下書信,派人投到洛陽梁王府,請武三思大人替我查一查,這個狄某究竟是何出處。一旦此事弄清,什麼林永忠,什麼姓狄的,都叫他死在薛某的手中!”
張義道:“好,我馬上去辦。”
薛青麟道:“還有,你立刻下去安排,命人日夜監視姓狄的住處,隻要發現錦娘出府,立刻向我禀報。”張義點了點頭,轉身奔出門去。
腳步聲響,小雲端着茶走來。薛青麟微笑道:“小雲,怎麼又是你親自端茶。”
小雲笑道:“我稀罕你呗。”說着,她将茶碗遞到薛青麟手中。薛青麟笑了笑,将茶碗放在桌上,摟住小雲輕聲道:“這幾天忙得緊,也沒得空好好陪陪你。”
小雲笑道:“得了吧,忙得緊?是為那個錦娘吧。新人上了床,老人丢過牆。等你把錦娘弄到手,還不得把我小雲扔到九霄雲外呀!”
薛青麟笑道:“在你眼裡,我就那麼沒良心?”
小雲道:“嗯……現在還可以,可誰知道以後啊。”
話音剛落,房門打開了,一名家丁奔進來:“侯爺!”
薛青麟一驚:“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家丁道:“有一個叫葛斌的人在門外求見,說是特意從江州趕來,現在門外等候。”
薛青麟吃了一驚:“葛斌?”
家丁道:“正是。”
薛青麟倒吸一口冷氣,輕聲道:“他怎麼來了?”
小雲問道:“是誰呀?”
薛青麟皺了皺眉道:“是、是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閑人。”說着,他轉頭對家丁道,“你就說我不在府中。”
家丁道:“侯爺,他自稱是您的故人,說有要事求見。”
薛青麟不耐煩地道:“哪來這許多話說?不見,不見!”
“雖說侯門深如海,可總不至于把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朋友都拒之門外吧!”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薛青麟一怔,擡起頭來。一個中年人緩緩走進門,“青麟兄,别來無恙啊。”
薛青麟尴尬地咳嗽了一聲,沖家丁擺了擺手,家丁趕忙退下。薛青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道:“多承葛兄挂念,小弟一切安好。”
葛斌微笑道:“怎麼,不請我坐下。”
薛青麟趕忙道:“葛兄恕罪,請坐。”
葛斌坐在客椅上。薛青麟對小雲道:“這是我的一位故人,我們要說些事情,你先回到後堂去吧。”
小雲點了點頭,轉身向後堂走去。薛青麟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之後,霍地轉過身對葛斌道:“你怎麼來了?十年前我們說好的,再不見面!”
葛斌站起來,低聲道:“你以為是我要來嗎?黃文越被殺了!”
薛青麟一聲驚叫,連退兩步:“什、什麼?”
葛斌道:“他在江州的館驿中,被人用鐵錐砸碎了腦袋。”
薛青麟一把抓住葛斌緊張地道:“是誰,是誰幹的?”
葛斌憂心忡忡地道:“恐怕與十年前的那件事情有關啊!”
薛青麟渾身劇烈一抖。葛斌道:“幾個老兄弟都已從江州趕到五平,現分住在城中的五家客棧之中,約好今夜在悅來老店見面。怎麼樣,五弟,大家就等你了。”
薛青麟深吸一口氣道:“好!咱們現在就走。”說着,他拉起葛斌,快步向門外走去。
影壁後,一條人影轉了出來,正是小雲。她靜靜地望着二人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侯府後堂上,沒有燈,一片漆黑。小雲閃電般地蹿進來,回手關上房門。她快步走到一排書架前,數到第七個,然後,将中間一層的書籍搬下來,露出了裡面暗藏的機關。小雲伸手輕輕一按,“咔”,書架彈開了一條縫,裡面隐隐透出一絲燈火,小雲閃身走了進去,書架自動關閉。
狹小的暗室裡點着一盞長明燈,發出昏暗的光。小雲緩緩走進來,四下環顧着:暗室中沒有任何陳設,隻有正面的牆壁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小雲伸手掀開畫,露出了後面隐藏的一道小小暗門,旁邊鑲嵌着一個紅色的按鈕。小雲的手指放在鈕上,輕輕一按,“啪”,暗門打開,她劃亮火折向裡面照去。
裡面空空如也。小雲的臉上泛起一絲疑雲,伸手關上暗門,靜靜地思索着。忽然,她的眼睛一亮,轉身走出暗室。
悅來老店門前,兩匹馬飛馳而至,正是薛青麟和葛斌。二人翻身下馬,店小二快步迎出店門:“哎喲,薛侯爺,是您老人家,快,快請進!”
薛青麟将馬缰向後一丢扔給小二,與葛斌快步走進店内。街拐角處,一條黑影緩緩走了出來,此人身穿一件套頭黑鬥篷,臉隐藏在風帽之中。他靜靜地望着遠處的薛、葛二人走進客店,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客房中,三個中年人圍坐在桌旁低低地說着話。門聲一響,薛青麟和葛斌快步走了進來,桌旁三人趕忙站起身,拱手道:“五弟,别來無恙。”
薛青麟舉手還禮:“多承衆位哥哥記挂,小弟感激之至!”
年長的一人道:“快,快坐下。”
薛青麟點了點頭,與葛斌坐在了桌旁。年長之人長歎一聲道:“五弟呀,十年之前的約定你還記得吧?”
薛青麟道:“是呀。當時我們在龍王廟中歃血為誓,各享富貴,再不見面。”
年長者點了點頭:“不錯,五弟,别怪哥哥,形格勢禁,我們是不得不來呀。”
薛青麟道:“我已經聽四哥說過了。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殺了六弟?”
林永忠聽得下人禀報公堂上有位客人求見,趕快向公堂迎來。那客人聽到腳步聲,回過身來,正是江州刺史溫開。林永忠沖進堂來雙膝跪倒:“卑職五平縣令林永忠,叩見刺史大人!”
溫開微笑道:“林縣令請起。”
林永忠道:“卑職不知大人駕到,誤延迎迓,望大人恕卑職不恭之罪。”
溫開道:“是本州來得唐突,怎能怪罪林縣令。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謝大人。”林永忠叩首起身道,“刺史大人,夤夜駕臨卑職治所,不知有何訓教?”
溫開四下看了看低聲道:“你這五平縣中有一位姓狄的老先生,你可知道他住在哪裡?”
林永忠一愣:“姓狄……”
溫開點點頭:“此人身材魁偉,極有威嚴。”
林永忠連連點頭:“大人,知道,卑職知道這位老先生,今天我們還在一起……”
溫開臉現喜色:“太好了,太好了!你立刻引我前去。”
林永忠奇怪道:“怎麼,大人要見他?”
溫開道:“正是。”
林永忠道:“大人封疆之臣,怎能勞動?這樣吧,便由卑職前去,将老先生請到縣衙相見便是了。”
溫開連連擺手:“不可,不可。本州一定要親自前去。”林永忠愣住了。
五平縣狄府是一座三進的院落。初更時分,府中一片寂靜。第一進院落的書房裡亮着燈火,狄公伏案疾書,毛筆飛快地畫在紙上,發出沙沙地輕響。良久,他大筆一收,長長舒了口氣,擡起頭來。
門聲一響,狄春快步走進來:“老爺,您叫我?”
狄公點了點頭,擱下筆,将奏折合起,交到狄春手上:“六百裡加急,送往神都,面交張柬之大人,請他立即轉呈皇帝!”
狄春道:“是。我馬上就動身。”
狄公道:“記住,快去快回!”
狄春道:“老爺放心。”說着,他将奏折揣進懷裡,快步走出門去。
狄公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發酸的手腕,緩緩踱了起來。
後院,正房的門打開了,如燕走出來,回手帶上房門,向前一進院落走去。忽然她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發現東廂房中還亮着燈,燭火将一個嬌小的身影投在窗紗上。如燕沉吟片刻,轉身向東廂房走去。
錦娘坐在桌旁,靜靜地想着什麼。如燕敲門進來,錦娘趕忙起身叫了聲“如燕姐”。
如燕微笑道:“錦娘,這麼晚了還不睡呀?”
錦娘笑了笑:“睡不着。”
如燕問:“是不是住這房子不太習慣?”
錦娘道:“也許吧,我由小到大,從沒有一個人住過這麼大的屋子。”
如燕道:“要不要我來陪你?”
錦娘趕忙道:“啊,不用了。”
如燕笑道:“需要什麼就叫我,我就住在你旁邊。”
錦娘點了點頭,拉住如燕的手道:“如燕姐,你對我真好。”說着,她的眼圈紅了。
如燕輕輕拍了拍她的臉笑道:“好了,小美人兒,早點兒休息,啊。”
錦娘點了點頭。如燕快步走出門去。錦娘望着她的背影,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狄公徐徐踱着,靜靜地思索。如燕走進來,一見這情景,伸了伸舌頭,緩緩向堂外退去。狄公擡起頭道:“如燕呀,進來吧。”
如燕返回堂内。狄公問:“怎麼樣,錦娘安頓好了吧?”
如燕點點頭:“我将她安排在後院的東廂房了,離我近一點。”
狄公歎了口氣道:“這孩子剛剛失去親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可憐呀,你要好好照顧。”
如燕道:“您就放心吧。”
狄公點了點頭。如燕看了他一眼,躊躇着道:“叔父,您發現沒有,錦娘這孩子似乎、似乎有些奇怪。”
狄公回過頭:“哦?”
如燕道:“她小小年紀,卻總是顯得心事重重。好像、好像心裡藏着什麼事情。”
狄公沒有說話,慢慢踱了起來。如燕繼續道:“而且,而且……”
狄公停住腳步:“你想說什麼?”
如燕笑了笑道:“也許是我多慮了。”
狄公轉過身來:“說吧,沒有人會責怪你。”
如燕道:“據錦娘所說,昨夜,薛青麟要對其強行非禮,她抵死不從,這才逃出平南侯府,回到家中。”
狄公點點頭:“不錯。”
如燕道:“叔父請想,平南侯薛青麟是何等的強兇霸道,手下惡奴更是如狼似虎。像錦娘這麼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怎麼能夠逃出這些惡賊的魔掌?此事頗有些不可思議呀。”
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好啊,如燕,真想不到你對事情竟能有如此細緻的判斷和分析。看來,這一年多來你的長進不小啊!”
如燕笑了:“您早就想到了,是吧?”
狄公點點頭:“是呀。你進門之前,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這不過是諸多疑問中的一個。”
如燕一驚:“您是說,還有其他的?”
狄公道:“剛才你的問題提得好啊。這樣吧,我也給你提個問題。”
如燕道:“叔父請講。”
狄公道:“我們姑且這樣說,錦娘是由于一個僥幸的原因,這才能夠逃出薛青麟和惡奴們的魔掌。那麼在她逃出平南侯府以後,第一個選擇會是奔向哪裡呢?”
如燕愣住了:“第一個選擇?”
狄公點了點頭:“我換一種問法。如果你是錦娘,僥幸逃出侯府之後,會去哪兒?”
如燕沉吟着。狄公道:“不要思考,說你直接的想法。”
如燕道:“我會跑到深山裡藏起來,讓侯府的人找不到我,等事情平靜了再回家。”
狄公笑了:“非常正确,這就是第一選擇。可是,錦娘呢?”
如燕似乎有些明白了:“她選擇了逃回家中……”
狄公道:“是的。據她所說,自己逃離侯府以後,便直接回到了小蒲村的家中。”
如燕道:“正是。”
狄公道:“這難道不是一種最不合理的舉動嗎?如燕,我再給你提個問題,還是要你直接的想法。”
如燕點點頭。狄公道:“如果你是薛青麟手下的惡奴,奉命去抓捕錦娘,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哪裡?”
如燕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錦娘家。”
狄公問:“為什麼?”
如燕道:“因為我并不知錦娘逃到了哪裡,所以,隻能先到她的家中,守住其家,挾持其父,一旦錦娘露面,即行抓捕。”
狄公點點頭:“非常好。這一貸一償,就是逃亡之人和抓捕之人截然不同的想法。因此,逃亡之人的第一選擇,絕不是回家,而是像你剛剛所說的那樣,先找個地方藏匿起來,等風頭過後,再偷偷潛回探望。”
如燕點頭:“不錯。”
狄公道:“再有,逃回家中,不但自己無法脫身,還會為老父帶來無窮的災禍。我想,錦娘絕不可能沒有想到這一點;那麼,她為什麼要做此有悖常理之事呢?”
如燕道:“這一點确實很奇怪。”
狄公道:“此其怪一也。其二,據她所說,當天夜裡,惡奴們便追到她的家中,将她強行抓走,是嗎?”
如燕道:“正是。”
狄公道:“那麼,這裡面便産生了兩個疑問:第一,就是你剛剛提出的那個問題,她是怎樣第二次從惡奴們手中逃脫的?如果說她逃出侯府是僥幸所緻,那麼,這第二次逃走就絕不可能再是僥幸。”
如燕深吸了一口氣:“不錯。”
狄公道:“第二,她所說的時間和空間上都有差距。今天,我們在江邊救人已是巳時左右。如果說錦娘是夜裡逃脫了惡奴們的掌握,怎麼會在第二天巳時才跑到江邊。如此算來,她豈不是跑了三四個時辰?五平是個臨江的縣城,從小蒲村到江邊,步行連半個時辰都用不了,她怎麼會跑了那麼長的時間?而且,不要說人,就是馬,如此連續奔跑也會累垮的。”
如燕一怔:“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
狄公道:“你說得很對,錦娘這個小丫頭不簡單呀。她的身上,定然隐藏着什麼秘密。”
話音未落,李元芳快步走進來:“大人,您看誰來了!”
狄公一愣,擡起頭來。溫開和林永忠快步走進門來。狄公趕忙迎上前去,笑呵呵地道:“是你們呀。”
身後的如燕驚喜地叫道:“溫大人,你怎麼來了?”
溫開緊走兩步,雙膝跪倒叩下頭去:“學生溫開,叩見先生。一别半年,先生身體清健,是開之幸,江州之幸。”
林永忠看得目瞪口呆,登時顯得手足無措。他連忙屈膝欲跪,被一旁的李元芳笑着拉住了。林永忠回過頭來,一臉茫然不解之色。
狄公将溫開攙起來:“快快請起。賢契呀,你怎麼有空來五平探望老夫啊?”
溫開笑道:“先生學究天人,學生此行,一來是探望先生,二來是有事求教。”
狄公道:“哦?”
溫開的目光望向林永忠:“這位林縣令,就不需學生介紹了。”
狄公微笑道:“我二人是忘年之交,今日便聯手殺了殺那奸侯薛青麟的嚣張之氣。”
溫開點點頭:“實不相瞞,五平縣令黃文越與平南侯沆瀣一氣,為害一方,此事,學生早有耳聞,也曾多次向吏部奏呈,然均如泥牛入海,毫無音訊。此次,黃文越卸任,候補縣令中竟沒有一個願意前來五平任職。”
狄公道:“哦,卻是為何?”
溫開道:“一來五平地處偏僻,二來平南侯薛青麟兇狠強橫,大家心有所忌。隻有這位林縣令膽色過人,他本為歸随縣令,卻甯願放棄富庶之地,前來五平,整饬吏治民生,實為可敬。”
狄公贊賞地道:“永忠者,忠正耿直,疾惡如仇,實為官中上品!溫開呀,我為你江州還有這樣的官吏感到自豪,更感到欣慰啊。”
林永忠誠惶誠恐地道:“老人家謬贊,永忠愧不敢當。”
溫開笑道:“林縣令,先生平時極少贊許人,這幾句話可以說是對你最大的鼓勵了。”
林永忠道:“永忠慚愧。”
溫開道:“林縣令,有些事我要和先生單獨談談,你先回去吧。”
林永忠躬身道:“是。”
狄公道:“元芳,替我送送林縣令。”
元芳道:“是。”二人謙讓着走出門去。
狄公微笑道:“賢契,我們到正堂叙話吧。”說着,二人向正堂走去。
李元芳和林永忠快步走出書房。林永忠回頭看了看堂裡,低聲問道:“元芳兄,狄老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呀,怎麼,連堂堂刺史大人都要跪他?”
李元芳笑了:“林縣令,待時候到了,先生會親口告訴你的。”
林永忠笑着搖了搖頭:“實不相瞞,你們幾位是我這一生中見過最難以捉摸的人了。”
狄公、溫開和如燕穿過花園的回廊,向正堂走來。身後,李元芳快步趕上來:“大人,已将林縣令送出府去了。”
狄公點點頭對溫開道:“溫開呀,剛才你說有事求教,是什麼事呀?”
溫開道:“閣老,江州館驿發生了一宗命案,蹊跷詭異,毫無頭緒。正好李将軍和如燕姑娘都在,也請你們幫我參詳參詳。”
狄公道:“哦,江州館驿?那此案定然是與卸任的官員有關了。”
溫開倒吸了一口涼氣,由衷地道:“您真是神了,一開口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錯,死者正是一位離任的縣令,此人剛剛我們還說起了,就是五平縣令黃文越。”
狄公猛吃一驚:“是他!”
深夜,小蒲村靜悄悄的,偶爾能夠聽到一兩聲犬吠。一條黑影閃電般掠過樹梢,直奔村中而來,飛快地掩到吳四家門前,不是别人,正是小雲。她四下看了看,縱身一躍掠過柴扉向正房奔去。突然她停住腳步,迅速将身體貼在牆邊。
正房内隐隐傳出一點聲響,小雲慢慢湊近窗戶,點破窗紙向裡面望去。屋内,一個人在四下翻找着什麼。小雲從背後抽出一柄短刀。屋裡那人翻找了許久,最後失望地歎了口氣,轉身向門口走去,伸手掀起門簾。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那人的眼前,正是小雲。那人一愣,小雲右手一揮,刀柄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臉上,那人立時暈倒在地。小雲蹲下身,定睛向那人臉上望去:竟是錦娘!小雲深吸了一口氣,将手伸進她的懷裡掏摸着,錦娘的懷中空無一物。小雲失望地站起身,轉身快步走出門去。錦娘靜靜地躺在地上。
悅來客棧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薛青麟、葛斌等五人快步走出來。薛青麟一舉手輕聲道:“一切照今夜之計行事!”年長者道:“全靠五弟了!”薛青麟翻身上馬,飛馳而去。其他人無聲地拱了拱手,轉眼間各奔東西。
平陽客棧客房内一片漆黑。葛斌開門走進來,劃亮火折點着桌上的風燈。一條人影緩緩從面前的牆壁上升起,葛斌大驚。牆上的影子越升越高,葛斌一臉的驚恐之色,猛地回過身。身後,黑鬥篷慢慢舉起掌中的鐵錐。葛斌一聲驚叫,奪門而逃,“砰”的一聲巨響,葛斌的頭頂被鐵錐砸碎,倒地而死。黑鬥篷雙腳邁過葛斌的屍體,向門外走去。
再說那狄府正堂上,狄公問溫開道:“你是說黃文越的後腦被重物砸碎?”
溫開點頭:“正是。全身隻有這一處傷痕,想是他奪門而逃,被兇手用重物擊中後腦而亡。”
狄公點點頭:“還有什麼别的發現?”
溫開搖了搖頭:“驿丞說,晚上曾經有一個穿黑鬥篷的人來館驿找他,但沒有看清那個人的臉。”
狄公道:“在黃文越随身的行李中,發現了什麼?”
溫開伸手入懷,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這是在黃文越随身行囊中發現的一張銀票,票據是江州城中最大的紫雲銀号開出的。”
狄公伸手接過來,不由得驚道:“好家夥,五十萬兩!”
溫開道:“數目驚人啊!”
狄公道:“一個小小的縣令在任内竟狂斂五十萬金,五平百姓的生計之艱,由此可知!”
溫開點點頭道:“以卑職想來,這定是黃文越夥同薛青麟搜刮的民脂民膏。”
狄公哼了一聲:“這等贓官真是死有餘辜!”
溫開長歎一聲:“薛青麟權勢熏天,更有皇帝和朝中的大佬們撐腰,因此,地方官吏趨炎附勢、助纣為虐、掠奪生民,中飽私囊也就不足為怪了。”
狄公點點頭道:“溫開,這個黃文越平時有沒有仇家?”
溫開沉吟道:“黃文越做了十年五平縣令,與平南侯薛青麟狼狽為奸,巧取豪奪,攪擾地方,以卑職想來,仇家定然是有的。然而,究竟是誰,為了什麼樣的動機做下此案,卻無從尋找端倪。”
狄公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踱了起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着他。忽然,狄公停住腳步輕聲道:“薛青麟……”
溫開道:“閣老,您想到了什麼?”
狄公道:“黃文越與薛青麟的關系如此密切,也許,從薛青麟的身上,可以得到一些端倪。”
溫開一愣:“哦?”
狄公問:“溫開,這個黃文越是什麼出身?”
溫開道:“哦,近幾日,卑職查看了黃文越的所有官檔,此人并非進士出身,為五平縣令之前吏部也沒有任何記錄。”
狄公擡起頭來:“哦?這怎麼可能?”
溫開道:“他是十年以前黃國公李霭謀逆案後,由一介平民直擢為五平縣令的。”
狄公雙眉一揚:“黃國公案?”
溫開點了點頭:“正是。”
狄公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溫開問道:“閣老,這與黃文越的死有關系嗎?”
狄公轉過身來:“現在還不好說。但以我多年斷案的經驗來判斷,此案不簡單啊。”
此時,平南侯府一片寂靜,隻有正堂還亮着燈。一條黑影掠到正堂門外,正是小雲。她飛快地貼到窗旁,點破窗紙,向堂内望去。正堂内,薛青麟坐在榻上,手拿一封書信專心地看着;有頃,他擡起頭,長長歎了口氣。小雲的眼睛亮了起來,緊張地望着薛青麟。薛青麟将信紙折好,放進懷中,站起身,吹滅風燈,快步向大門走來。站在正堂外的小雲縱身而起,躍上了屋檐。
“吱呀”一聲,正堂門打開,薛青麟探出頭朝左右看了看,而後快步走出,回手輕輕掩上房門,向後進院落走去。小雲從房梁上縱身跳下,尾随薛青麟而去。
後堂内未燃燭火,一片漆黑。薛青麟快步走進來,回手插上房門。小雲輕輕一縱來到窗下,透過窗紗向裡面望去。隻見薛青麟将書架上的書搬下來,打開暗室的門走了進去,“咯”的一聲,暗室門關閉。小雲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騰身而起,幾個起落,眨眼之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吱呀”,後堂的門打開了,薛青麟站在門前,望着小雲隐去的方向,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晨曦微露,東方現出魚肚白。狄公在花園中散步,邊走邊沉思着。忽然,一條人影從太湖石旁閃過,徑奔後院而去。狄公擡起頭來,人影轉眼間便消失了。狄公沉吟片刻,随後跟了過去。
狄公快步走進後院,隻見人影一閃,進了錦娘的房間。狄公收住腳,靜靜地思索着。身後如燕走過來:“叔父,您這麼早就到後院來了?”
狄公輕輕噓了一聲,如燕愣住了。狄公朝錦娘的房間努了努嘴,如燕登時明白了,她點了點頭,快步向錦娘房間走去。狄公轉身走出後院。
如燕來到錦娘房門前,門開着一道小縫,裡面隐隐傳來一陣水聲。如燕也不敲門,徑自推門進去。房内,錦娘正在洗臉,聽到門聲,她一驚,擡起頭來。如燕站在門前。錦娘趕忙将臉半轉過去:“如燕姐,這麼早啊。”
如燕慢慢走進來:“錦娘,你的臉怎麼了?”
錦娘一驚,支吾着道:“啊、啊,沒什麼。”
如燕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的臉輕輕扭了過來:右臉頰上有一塊青紫色的淤血。如燕吃驚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錦娘笑道:“嗨,别提了,早上起來到花園裡去玩兒,腳下一滑,頭撞在太湖石上。哎,真倒黴。”
如燕道:“是撞的?”
錦娘道:“是、是呀。”
如燕點了點頭,目光轉向錦娘面前的臉盆。盆中的水很混濁,沉澱着泥沙。如燕擡起頭,望着錦娘的身上,隻見她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和幹草。如燕問:“錦娘,你的身上怎麼這麼髒啊?”
錦娘道:“剛才摔的呗。”
如燕笑了笑:“以後小心點兒。”
錦娘點點頭:“如燕姐,你起得這麼早?”
如燕看了她一眼,語中有音地道:“心裡有事,睡不着啊。再說,你不是起得比我還早嗎?”
錦娘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我也睡不着。”
如燕道:“好了,趕快換換衣服,我讓人給你送早飯來。”說着,她快步走出門去。錦娘長長地吐了口氣。
狄公緩緩向正堂走去,如燕快步追了上來,對狄公道:“非常奇怪,她的右側臉頰上有一塊淤血,據她所說是撞在了太湖石上。但我看不像,那是重物擊打所緻。”
狄公擡起頭來:“哦?”
如燕道:“還有,她的臉上、身上都沾滿塵土,不知是做什麼去了。”
狄公點了點頭:“這個小丫頭有些意思。我想,她逃出平南侯府肯定是另有原因。”
如燕點頭:“我也這麼想。”
狄公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個當姐姐的,該好好照顧她呀。”
如燕會意道:“請叔父放心。”
狄公道:“你記住,絕不要驚動她。現在,一切都是懸疑,還沒到收網的時候。”
如燕道:“我明白。”
“閣老!”身後,溫開快步走來。
如燕對狄公道:“那我先去了。”狄公點了點頭,如燕與迎面而來的溫開打了個招呼,快步向後院走去。
狄公微笑道:“賢契呀,昨晚休息得可好啊?”
溫開道:“多謝閣老,李将軍安排得非常周到。”
狄公道:“自江州一别,你我也有半年未曾相見了。”
溫開道:“是呀,‘蛇靈’案後,卑職右遷江州刺史,與您天各一方。閑暇之時,常常追思在柳州和大楊山時的情景,心中甚為懷念。所幸者天降奇事,您竟奉聖谕到江州休養,使開能夠再次聆聽您的教誨,實在是幸甚至哉。”
狄公笑了:“我哪有什麼教誨給你,不過是些往日的經驗,唠唠叨叨,說個不停,隻怕你還會嫌煩哩。”
溫開趕忙道:“卑職豈敢,您的話句句金石,溫開得益匪淺。此次黃文越案,卑職特來求教,想起又能再見閣老,心中倍感欣喜。這一次我一定要多住幾日,還望閣老能夠不吝接納呀。”
狄公笑道:“好,好啊。你刺史大人光降寒舍,我這山野之人豈敢不納。而且,我狄仁傑在江州的一切用度都由你刺史府公出,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喲!”
說着,他大笑起來。溫開也笑了。狄公道:“你盡管住下,不必匆忙。我想黃文越這件案子絕不會是單孑孤立,想必還有下文。”
溫開愣住了:“哦,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黃文越與薛青麟過從甚密,他在江州被殺;無獨有偶,這幾天平南侯府也熱鬧得緊,這中間恐怕不會沒有關聯!”溫開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頂官轎飛奔而來,停在狄府門前。林永忠從轎中走下來,三腳兩步向府内奔去。狄公和溫開正邊說話邊向正堂走去,身後傳來林永忠急促地呼喊:“刺史大人,狄老先生!”
二人一愣,回過頭來。林永忠飛步奔到跟前道:“昨夜,城中平陽客棧發生一宗命案,死者身份不明,但據店小二說,此人是從江州來的。卑職率人勘察現場,在死者的身上找到了這個。”說着,他将手裡的一塊小木牌遞了過去。
溫開趕忙接過,仔細地看了看,吃驚地道:“這、這是刺史府的出入令牌呀!”說着,他将木牌遞到狄公手中。狄公接過看了看,點了點頭。
林永忠道:“大人,卑職以為,死者有可能是江州刺史府的公人,您和狄老先生是不是去看一看?”
溫開一驚,望着狄公,狄公點了點頭。
平陽客棧已被三班衙捕團團包圍,氣氛異常緊張。客房内,葛斌的屍體倒卧在門前,周圍的地面染滿了鮮血。狄公、溫開、林永忠、李元芳一行走進屋中。
狄公的一雙鷹眼四下掃視着:屋内窗戶緊閉,床榻桌椅安放良好,沒有絲毫打鬥過的迹象。狄公收回目光,望向地上的屍體。溫開和林永忠立即将屍身翻過來。溫開突然一聲驚叫:“葛斌!”
狄公一驚,趕忙道:“怎麼,這個人你認識?”
溫開的身體微微顫抖,點了點頭:“此人便是江州司馬葛斌!”
所有人一聽,登時驚呆了。林永忠脫口驚呼道:“他、他是司馬大人?”
溫開點頭:“我說這死者身上怎麼會有刺史府的令牌。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葛斌怎麼會在五平……”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江州司馬,官秩四品,可以說是封疆大吏,竟會死在這小小的客棧之中,這内中的緣由耐人尋味啊!”說着,他蹲下身仔細地驗看葛斌的傷口,良久才道,“是被鈍器擊中後腦而亡。”
溫開道:“與黃文越一模一樣!”
狄公擡起頭來:“哦?”溫開道:“是的。後腦被重物擊碎,連屍體的倒向都是一緻的。”
狄公點點頭道:“元芳,你來看一看。”
李元芳快步走過來,仔細驗看着傷口,半晌,他擡起頭來想了想道:“大人,應該是鐵錐一類的兇器。兇手不會武功,但卻是天生神力,這一點,從他的發力就能夠看得出。”說着,他比劃着道,“兇手定是藏在死者背後,高高舉起鐵錐,死者要逃,兇手掄動鐵錐狠狠地砸了下去。”
狄公點點頭:“不錯,看屋中的位置,應該是這樣的。”
李元芳道:“如果兇手是習武之人或是職業殺手,則根本不會使用如此笨重的武器,更不會發出這樣的拙力。您知道,腦袋是身體最堅硬的部分,因此,專業殺手殺人,是絕不會選擇頭部的。”
狄公道:“不錯。”李元芳接着道:“而這個兇手所用的武器笨重無比,至少在五十到八十斤之間,而且,是用盡全力狠狠砸下,這才緻使死者的後腦深深凹陷。以此推斷,兇手絕非職業殺手,也不是習武之人。但此人力大無窮,一柄七八十斤的鐵錐,普通人連提起來都很困難,就更不用說将之作為武器了!”
狄公點了點頭,站起身,四下巡視了一遍道:“昨夜,店裡是何人值宿?”
店小二趕忙跑過來:“是小的。”
狄公問:“昨夜店門是何時關閉的?”
店小二道:“亥時關閉。”
狄公道:“死者是何時回店?”
店小二道:“子時左右,是小人給他開的門。”
狄公點點頭:“在這之前,還有什麼人來過?”
店小二想了想道:“大約戌時三刻,有個穿黑鬥篷的人來到店中,要找這位葛先生。”
狄公猛地擡起頭,目光望向溫開。溫開倒吸一口涼氣道:“黃文越被殺之前,館丞也曾說過,看到了一個身穿黑鬥篷的人前來找他。”
狄公問:“那個人長得什麼樣子?”
店小二道:“他身穿的鬥篷風帽很長,看不見臉。小人告訴他葛先生沒在,他不相信;小人沒辦法,隻能帶他到樓上去看,房門鎖着,他這才離開了。”
狄公道:“你是說他離開了?”
店小二道:“正是。”
狄公沉思了片刻,道:“死者是子時左右回到店中?”
店小二道:“是,大約是子時二刻吧。”
狄公道:“他回來後,你聽到房中有什麼動靜?”
店小二想了想道:“沒有。”
狄公道:“好了,你去吧。”店小二退了出去。
狄公環顧四周,慢慢地道:“昨天夜裡葛斌回到房中,兇手已在屋内等候了。”
林永忠道:“可先生,剛剛小二說那個穿黑鬥篷的人離開了呀。”
狄公笑了笑:“應該說,兇手不是一個人。”
溫開、林永忠驚呆了:“什麼?”
狄公道:“我想,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狄公将他的推斷描繪了一遍——
深夜,平陽客棧中靜悄悄的,小二趴在櫃台上打盹兒。黑鬥篷走到櫃台前,輕輕咳嗽了一聲,小二一驚擡起頭來:“客官,您是住店,還是找人?”
黑鬥篷道:“從江州來的葛先生住在哪個房間?”
小二道:“天字第一号。葛先生現在不在。”
黑鬥篷道:“胡說。”
小二道:“真的不在。”
黑鬥篷道:“除非我親眼看見,否則,你便是欺騙于我。”
小二道:“好,好,我帶您去他的房間,您跟我來。”說着,他從櫃台後走了出來,帶着黑鬥篷向樓上走去。店門外人影一閃,另一個黑鬥篷手拿鐵錐飛快地蹿進店内,轉眼間便躲藏在黑暗之中。
小二帶着黑鬥篷走下樓來,道:“您看,他是不是不在?”
黑鬥篷不再說話,快步走出店去。小二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到門邊,上闆打烊。此時,潛進店裡的另一個黑鬥篷從黑暗中飛步而出,經由小二身後,輕輕地走上樓去。
狄公道:“兇手上演了這樣一出雙簧,使自己安然地潛入了葛斌的房間。”
李元芳點了點頭道:“無懈可擊,應該說是唯一的一種解釋。”
溫開道:“事情原來是這樣。”
林永忠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狄公道:“葛斌回到房中,點燃桌上的風燈,黑鬥篷從身後出現,以鐵錐重擊他的後腦,立時緻其死命。”
溫開道:“先生,可、可葛斌為什麼要到五平來呢?”
狄公道:“當然與黃文越之死有關。而且,我敢斷言,他一定是來見薛青麟的。”
溫開吃了一驚:“哦?可、可先生,說黃文越與薛青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一點可以肯定;而葛斌卻不同,他并不認得薛青麟呀。”
狄公笑了:“溫開呀,你的結論下得太早了。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如果說黃文越之死代表本案的開始,那麼,葛斌的死絕不意味着結束。”
溫開愣住了。狄公道:“永忠,你立刻撒出手下的衙役捕快,遍查全城各家飯店、客棧,隻要查到有薛青麟或者葛斌的消息,立刻回報。”
林永忠道:“好。”
狄公道:“溫開,你馬上命人回江州,取來十年内所有的官檔和籍史,我想,從那裡面會找到一些我們想知道的東西。”
平南侯府正堂上,薛青麟與師爺張義低聲說着話。張義道:“侯爺,給洛陽梁王的書信已經派人發出,想不日即有回報。”
薛青麟點點頭:“好,姓狄的那邊有什麼動靜?”
張義道:“監視的弟兄們說,昨夜林永忠引着一個人進了狄府。過了一會兒,林永忠回到縣裡,那個人就留宿在姓狄的家中。”
薛青麟問:“哦?那錦娘呢?”
張義道:“沒有看見她出來。”
薛青麟深吸一口氣道:“錦娘的事要盡快解決,否則,大事不妙!張義呀,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張義一驚:“哦?”
薛青麟道:“現在還說不好,隻是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哦,對了,昨夜吩咐你的那件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張義道:“請侯爺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薛青麟點點頭:“好極了!看來我們很快便知分曉。”
後堂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薛青麟沖張義使了個眼色,張義快步走出堂去。小雲帶着兩名丫鬟走進來,丫鬟将茶碗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小雲走到薛青麟身旁,摟住他撒嬌道:“昨天夜裡又到哪兒風流快活去了?”
薛青麟微笑着站起身道:“來了幾個朋友,大家聊一聊。”
小雲撇了撇嘴:“才怪。”
薛青麟笑道:“真的,不騙你。”
小雲問道:“那個錦娘怎麼樣了?”
薛青麟長歎一聲:“跑了。”
小雲笑道:“沒想到逐年打雁,卻讓雁啄了眼。你這個風流薛小侯從沒想到過,也會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吧!”
薛青麟無奈地笑了。小雲道:“你對她那麼好,誰想到最後還是跑了。”
薛青麟笑着拍了拍小雲的臉蛋,輕聲道:“還是你好。從今以後,我就隻有你一個女人。”
小雲笑道:“算了吧你,說這等不着邊際的話,也就是哄我高興罷了。你薛青麟要是沒有女人,就不是你了。”
薛青麟一把将小雲摟進懷裡,輕輕吻了一下道:“我答應你,不管有多少女人,你永遠是第一。”
小雲笑出聲來,一把推開薛青麟:“行了吧,淨說好聽的,你不把我扔了,我就燒高香了。”
張義走進來,小聲道:“侯爺,馮萬春、張賢拱和吳順三位先生求見。”
薛青麟一愣。小雲道:“我走了,你忙吧。”薛青麟點了點頭。小雲快步向後堂走去。
門聲一響,昨天夜裡悅來客棧中另外三個人快步走了進來,臉色異常驚慌。薛青麟迎上前來:“大哥,怎麼了?”
馮萬春輕聲道:“葛斌昨天夜裡被人殺了!”
薛青麟一聲驚叫:“什麼?”
馮萬春道:“剛剛我們到平陽客棧,發現客棧已被公門中人所圍,細問之下才知道,葛斌被殺了!”
薛青麟倒抽了一口涼氣,連退兩步。馮萬春道:“先是六弟黃文越,現在又是四弟葛斌。老五,我們的處境不妙啊!看來,這一次他們是有備而來。”
薛青麟牙關一咬:“大哥,我讓張義陪你們立刻趕回客棧,收拾好行囊,搬到我這裡來。我就不相信,憑小弟在五平縣的勢力,會怕了這些孤魂野鬼!”
馮萬春點了點頭:“這樣也好。但是五弟,事不宜遲,一定要盡快找出他們,否則,你我寝食難安呀!”
薛青麟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道:“放心吧,很快便有分曉!”
繁華的洛陽城,城關高聳,雉堞連雲。街道上人流川湧,喧嚣異常。一騎馬飛奔着沖進南門,馬上的正是狄春。他高聲呼喝:“閃!閃!”街道上的行人紛紛向兩旁閃避,狄春狂鞭坐騎,絕塵而去,轉眼便到了門下省正堂(鸾台)。
張柬之正坐在公案後。狄春快步走進堂内,雙膝跪倒:“張閣老。”
張柬之一驚,站起身快步走到狄春跟前,将他攙起來:“狄春,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是狄公出了什麼事情?”
狄春笑道:“閣老請放心,我們老爺一切安好。”
張柬之舒了口氣:“看你這急匆匆的樣子,是不是狄公有事交辦?”
狄春笑道:“難怪老爺常說張閣老是他的知己,果真不差,一猜便中。”說着,他從身上的招文袋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份奏折遞了過去:“這封書信是給您的;這份奏折老爺請您代為轉呈皇帝。”
張柬之接過書信,拆開看了一遍,點了點頭:“好,我馬上進宮。”
上陽宮禦書房裡,武則天坐在龍書案後,靜靜地翻閱着奏章。一名女官快步走進來禀道:“陛下,梁王殿下現在殿外候旨。”
武則天點了點頭道:“叫他進來。”女官高聲傳旨:“有請梁王殿下!”
武則天長長籲了口氣,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腕。腳步聲響起,武三思快步走進殿内:“陛下。”
武則天“嗯”了一聲:“三思,有什麼事嗎?”
武三思頓了頓道:“啊,昨日吏部接到江州刺史溫開的官塘,原五平縣令黃文越離任後,在館驿中被殺。”
武則天道:“哦?五平縣令?”
武三思點點頭:“正是。”
武則天徐徐站起身道:“案子破了嗎?”
武三思道:“還沒有。”
武則天走下龍陛,來到武三思跟前,停住腳步,雙目靜靜地望着他。武三思的臉色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武則天笑了笑,漫聲道:“此事由吏部會同地方官員處置也就是了,似乎不必上呈朕知吧。”
武三思趕忙道:“啊,是,是呀。不過,臣想,黃文越堂堂縣尊,朝廷七品,如此離奇死去,頗為不同尋常。”
武則天問道:“那你的意思呢?”
武三思道:“臣以為,朝中當派遣閣臣宰輔前往江州,處置此事。”
武則天慢慢轉過身來:“有這個必要嗎?”
武三思想了想道:“陛下,有句話,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武則天道:“說吧。”
武三思道:“十年前,黃國公李霭謀逆一案,想來陛下還記得吧?”
武則天的雙眉猛地一揚:“當然記得。怎麼?”
武三思道:“這個五平縣令黃文越,就是曾為此案出過大力之人呀!”
武則天一驚:“哦?”
武三思壓低聲音道:“正是。這個黃文越一非進士出身,二非鴻辭之士,以布衣的身份一躍而晉為縣尊,就是因為黃國公案的緣故。”
武則天看了他一眼,緩緩踱了起來:“三思,你究竟想說什麼?”
武三思輕聲道:“陛下,以臣看來,黃文越之死不簡單啊!”
武則天問:“什麼意思?”
武三思道:“此案會不會是那些李氏餘孽興風作浪,又起波瀾,挾私怨,而仇殺黃文越?”
武則天停住腳步,靜靜地思索着,良久,點了點頭道:“那麼,以你之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武三思道:“剛剛臣已經說過了,派重臣前往江州查察此案。”
武則天道:“何人為宜?”
武三思看了看武則天的臉色,輕聲道:“狄仁傑去朝也有一年了吧……”
武則天猛地擡起頭來。武三思道:“有一位朋友剛從江州治下的五平縣回來,他說,在縣中看到了一個人,似乎,似乎……”
武則天的目光電一般望向他:“似乎什麼?”
武三思道:“似乎是狄仁傑。”他仔細地觀察着武則天的表情。
武則天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想不到,你竟會關懷起狄懷英來了,也真可算得是奇事一件。”
武三思一臉尴尬,說道:“啊,臣隻是以為,狄公素以斷案著稱,如果此案由他負責處置,那是再合适不過了。”
武則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前走去。武三思惴惴不安地随後跟上。武則天道:“三思啊,如果朕所記不錯的話,今天的太陽應該還是從東方升起的吧?”
武三思愣住了:“啊,陛下的意思是?”
武則天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望着武三思道:“舉薦狄懷英的話,竟從你的口中說出,朕是不是聽錯了?”
武三思大為狼狽,自我解嘲道:“陛下,臣不過是效春秋祁奚之故事。”
武則天笑了笑:“祁黃羊内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可以說是曠世經典,千古美談。可你所效恐怕不是祁奚,而是楚王啊!”
武三思聽罷,登時大驚失色:“陛下,此言是從何說起呀?”
武則天冷笑一聲道:“周天子有九鼎,楚王問之,其意不在周王之鼎,而在天下呀!”
武三思惶恐不已:“陛下,臣萬死不敢如此造次,請陛下明察!”
武則天冷冷地道:“假黃文越之事,問狄懷英下落。哼,内藏奸詐,其心可誅!”
“撲通”一聲,武三思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陛下,臣不敢。臣不敢!”
武則天重重地哼了一聲道:“狄懷英奉命緻仕,回并州休養,怎麼會出現在五平縣?”
武三思道:“是,是。臣讕言多口,望陛下恕罪。”
武則天道:“起來吧。”
武三思顫抖着站起身來。武則天道:“今後做事,要老老實實,不要動不動就耍這等婦人之智。明白嗎?”
武三思連說了幾個“是”。武則天道:“你說一位朋友看到了狄懷英,這位朋友是誰呀?”
武三思支吾着:“啊,是,是……”
武則天道:“是薛青麟吧?”
武三思暗吃一驚,擡起頭來。武則天的目光異常冷峻:“嗯?朕說得不錯吧?”
武三思顫抖着,輕聲道:“正、正是。平南侯薛青麟與閑居五平縣的一位狄姓老者發生了一些糾擾,因此請臣代為打聽此人的出處。”
武則天重重地哼了一聲:“你身為宰輔,竟為了一個小小的平南侯,在天子面前行奸使詐,巧言試探,其中不會是有什麼隐情吧?”
武三思吓得再一次跪倒在地:“是臣糊塗!平南侯薛青麟命人傳書微臣,請臣無論如何要幫忙查問,因此,臣才做下如此混妄之事。求陛下恕罪!”
武則天厲聲道:“這個薛青麟越發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倚仗朕對他的寵信,驕橫跋扈,攪擾地方。江州的幾任刺史多曾具表參奏,朕都念其勳勞,下旨寬免。想不到而今竟變本加厲,妄幹朝事,真真是豈有此理!”
武三思輕聲道:“陛下,臣也是看在薛青麟曾有大功于朝廷,這才答應幫忙的。”
武則天一揮手厲聲道:“你是在替薛青麟邀功嗎?”
武三思連忙叩頭:“臣不敢!”
武則天冷冷地道:“當年黃國公案後,薛青麟由一個區區輕車都尉,一躍而晉為侯爵,這是多麼大的恩典!說什麼有大功于朕,難道這是他居功自傲的資本嗎?哼,不要說一個小小的薛青麟,當年的宰輔裴寂,大将軍程務挺、趙懷義怎麼樣,哪個不是有大功于朝,還不是一一為朕所誅?”
武三思不敢再說了:“是,是。陛下所言極是。”
武則天哼了一聲:“朕聽聞薛青麟曾對人講起,說手中有一絕密,可上挾天子,下鎮地方。可有此事?”
武三思一驚,趕忙道:“臣想,他還不至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吧。”
武則天冷笑一聲道:“好了,你就不用替他遮掩了,朕知道,你們是莫逆之交。”
武三思吓得連連躬身:“陛下明鑒,此事臣毫不知情。”
武則天看了他一眼:“有機會給這個薛青麟提個醒,要他小心行事,否則,一旦天威降臨,那便是滅頂之災!”
武三思連連道:“是,是。”
武則天冷哼一聲:“三思,朕看來,你與薛青麟往從過密,似乎也不太妥當,你要謹慎為是!”
武三思吓得汗流浃背,連聲道:“是,是。臣知己過,望陛下寬宥。”
武則天道:“好了,你去吧。”
話音剛落,一名力士飛跑而來:“陛下,張閣老有要事求見。”
武則天點了點頭:“叫。”
武三思趕忙道:“陛下,那臣就告退了。”武則天瞥了他一眼,輕輕嗯了一聲。武三思碰了一鼻子的灰,如蒙大赦一般,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
武則天搖頭歎道:“蛇鼠之性,難成大器!”
張柬之快步走來,低聲道:“陛下,狄公從五平發來奏折。”
武則天猛地轉過身:“哦,呈上來。”
張柬之趕忙将奏折呈上。武則天打開看了一遍,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狄懷英不負朕望,果然了得呀!”
張柬之輕聲道:“陛下,半年前狄公奉谕由江州前往五平,就是為了這個平南侯薛青麟?”
武則天輕輕噓了一聲。張柬之連忙噤聲。武則天看了看周圍的力士、女官道:“爾等退下。”衆人趕忙退出殿外。
武則天望着手中的奏折,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擡起頭來問道:“薛青麟手中到底有什麼呢?不可貿然行事……”
張柬之奇怪地道:“陛下,您說什麼?”
武則天一驚,趕忙道:“啊,沒什麼……”她沉吟了片刻,随後快步走到龍書案後,提起筆,“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夜色降臨,五平狄府正堂上亮着燈火,坐榻、桌椅上擺滿了一摞摞舊檔。狄公、李元芳、溫開率江州屬僚仔細地查閱着,堂内回響着一陣陣“嘩嘩”的翻頁之聲。
忽然李元芳道:“大人,您看這個。”說着,他拿着一本舊檔快步走過來,“這是刺史府封存的十年前的秘密官檔,這一頁便是有關黃文越的。”
狄公将舊檔接過來,仔細閱讀着,漸漸地臉上露出了微笑:“果真如此!”
溫開走過來:“先生,您有什麼發現?”
狄公道:“記得嗎?前天你說起黃文越被殺案時,我就曾經斷言,此案定與薛青麟有着緊密的關聯。”
溫開點點頭:“不錯,我記得。”
狄公拍了拍手裡的秘檔:“據這份秘檔記載,十年前薛青麟投書構陷黃國公一家,這個黃文越便是幫兇。”
溫開吃了一驚,趕忙接過秘檔看了一遍,心裡登時豁然開朗:“我說黃文越怎麼會從一個毫無功名的布衣,一躍晉為五平縣令,原來竟然是這樣!”
狄公點了點頭:“檔案中說,黃文越協助薛青麟搜集黃國公謀逆的僞證,事成之後,由當時的宰輔武三思單閣簽批,皇帝親旨,躍進為七品縣令。”
溫開道:“我記得昨天您還曾說到,葛斌之死也與平南侯薛青麟有關?”
狄公道:“嗯,以我的推斷,葛斌的情況定然與黃文越相同。”
溫開一驚:“哦?”
話音未落,一名書記官激動地喊道:“找到了!刺史大人,找到了!”書記官手捧一份檔案快步走過來,“刺史大人,這是州府十年前封存的葛斌秘檔,上面也提到了黃國公謀逆一案。”
溫開大吃一驚,趕忙伸手接過,很快地看了一遍,立時驚得目瞪口呆。李元芳急切地道:“這上面怎麼說?”
溫開望着狄公:“先生,又被您言中了!這上面說,葛斌原本是江州城中的漁商,與薛青麟是莫逆之交。黃國公案時,此人曾七進刺史府,向當時的江州刺史封曾言投遞黃國公李霭謀反的證據。此案之後,他也同黃文越一樣,由梁王單簽,聖上親旨,為江州法曹,正七品下的官秩。”
狄公點了點頭:“看來,我的推斷完全正确,兩個死者果然都與黃國公案和薛青麟有關!”
溫開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真想不到,葛斌竟然也是構陷黃國公的幫兇!”
狄公沉思着,緩緩踱了起來:“黃文越、葛斌都是十年前構陷黃國公的幫兇。事隔十年,兩人先後被一個神秘的刺客錐擊而亡,此案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李元芳走到狄公身後低聲道:“大人,我想那個神秘的刺客定是黃國公李霭的後人。”
溫開湊到狄公近前壓低聲音道:“學生也是這麼看。十年前的那樁冤案,以平南侯薛青麟為主謀,黃文越、葛斌從之,因而,與黃國公李霭一家結下了深仇大怨。當時黃國公一家十五歲以上的男丁被全部處死,其他人發配嶺南為奴。十年後的今天,黃國公的後人們長大成人,尋仇至此,先殺了黃文越。葛斌聞訊後非常驚慌,前來五平縣找薛青麟商議對策,沒想到兇手尾随而至,将其殺死在客棧之中。先生,看來,這個兇手的最終目的是薛青麟。”
狄公仍然徐徐地踱着步,沒有回答。李元芳道:“不錯,溫大人所言極是。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麼黃、葛二人同樣牽涉十年前的舊案,又一前一後,被同一個兇手,以同一種手段殺死。”
狄公停住腳步:“看來,目前這是最合理的一種解釋,但卻還不能說就是此案的結果。”
李元芳問:“哦,為什麼?”
狄公道:“這裡面有一個問題需要澄清,那就是黃國公李霭是不是留有後人。”
李元芳愣住了,目光望向溫開。溫開道:“先生,這一點如何澄清?”
狄公搖搖頭:“很難呀。你們可能都知道,發配到嶺南的李姓宗嗣,都被皇帝賜虺姓,注銷宗族家譜,編入朝廷的流人籍中,因此,很難查到究竟誰才是黃國公的後人。而且,嶺南乃瘴疠之地,流人死于役所者十之八九;這些人死後便被草草掩埋,不立碑,不造冊,而且年深日久。因此,我們即使要查也無從得知這些李姓宗嗣孰死孰生。”
溫開點點頭:“不錯,這一點學生也是知道的。”
李元芳道:“難道就沒有别的辦法?”
狄公搖了搖頭:“我之所以說目前還無法定案便是緣于此。還有,你們想到沒有,黃國公的冤案自江州始,波及大江南北,牽涉了所有李姓宗嗣。這樣一宗巨案豈是薛青麟、黃文越、葛斌三個小人物如此輕易便能作成?”
李元芳倒吸了一口涼氣:“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首先,薛青麟在朝中定有靠山。其次,他的手下定然不止黃文越和葛斌這兩個幫兇。”
溫開猛吃一驚:“先生,您的意思是,江州還有類似葛斌、黃文越這樣的官員存在?”
狄公笑了笑:“而今,事情尚不明朗,我不過是推斷而已。”
溫開忐忑不安地道:“如果真如先生所說,那、那這些人豈不都身處危險之中?”
狄公點頭:“溫開,看來,我們的追查不能僅限于黃文越和葛斌這兩個人身上。這樣,你命僚屬遍查所有江州官吏的舊檔,看看還有什麼發現。”
溫開點頭,快步走到屬下官員們身旁,低聲吩咐起來。狄公長長地籲了口氣,轉身與李元芳對視了一眼。李元芳輕聲道:“大人,看來這裡的水很深呀!”狄公點了點頭。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林永忠飛奔而入。狄公上前一步:“怎麼樣,永忠,有什麼發現?”
林永忠道:“縣衙的捕快們奉令遍查全城的旅店、客棧,果然如老先生所料,悅來客棧的店夥計告訴捕快,昨天夜裡薛青麟、葛斌與另外三人曾在店裡會面。”
狄公道:“哦,還有另外三人?”
林永忠道:“正是。”
溫開倒抽了一口涼氣,望着狄公。狄公沉思了片刻道:“走,到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已被五平縣三班衙捕團團圍住。狄公一行飛奔而至,翻身下馬,快步向店内走去。店小二陪同狄公、李元芳、溫開、林永忠等人走進一間客房。屋内的方桌前,擺着五張椅子。小二道:“就是這間房子。”
狄公四下巡視着。溫開問小二:“當時房中就是這個情形?”
小二點點頭:“正是。薛侯爺走後,小的害怕他老人家還會回來,因此,吩咐店裡的夥計,房中的一切都不要亂動。”
溫開點點頭。狄公道:“他們一共有五個人?”
小二回道:“正是。三個人先到,薛侯爺和另外一人是最後來的。”
狄公道:“看到了吧,我剛才說過,薛青麟的幫兇絕不止黃、葛二人。”
溫開由衷地道:“此案的每一步都被先生事先說中,真是神乎其技啊!”
李元芳輕聲道:“另外三個人會是誰呢?”
狄公道:“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三個人定與葛斌一般,乃是江州大吏。”
溫開倒吸了一口涼氣。
深夜,平南侯府一片寂靜,隻有東廂房還亮着燈。馮萬春、張賢拱、吳順三人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吳順騰地站起身道:“怎麼還沒有動靜?”
馮萬春道:“少安毋躁。我相信五弟,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吳順冷笑一聲:“有辦法,我看不見得吧。”
馮萬春愣住了:“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順道:“大哥,難道你不知道,老五一直将咱們幾人視為眼中釘,我們一日不死,他的秘密就有可能洩露出去。”
馮萬春驚呆了:“老三,你到底想說什麼?”
吳順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道:“大哥,您想想有沒有這種可能,六弟黃文越和四弟葛斌是老五所殺?”
馮萬春一聲驚叫:“什麼?”
張賢拱站起來,走到他身旁輕聲道:“大哥,小弟也早有此慮。您想一想,在昨夜會面之前,我們已在五平縣中住了三天,大家都安然無恙。可恰恰是在昨天夜裡與老五見面之後,葛斌被殺死在客棧之中,這難道不可疑嗎?”
馮萬春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說,老五離開悅來客店後,暗暗潛進葛斌的住所,将他殺掉?”
張賢拱道:“難道不是嗎?時間、空間完全吻合。您再想一想,我們來到五平之事是絕對保密的,除了老五,還有誰會知道?”
馮萬春的臉色有些變了。張賢拱接着道:“而今,老五将我三人關進侯府之中,一旦他起了歹心,那咱們可就是羊入虎口啊!因此,依小弟看來,咱們還是盡早離開侯府為妙。”
馮萬春搖頭道:“不,這不可能!老五這個人我了解,雖然心胸有些狹窄,但斷不會做這等絕情絕義之事!”
吳順道:“十年不見,他現在的想法,您還會知道嗎?”
馮萬春沉吟着道:“以二位賢弟之見呢?”
張賢拱輕聲道:“不辭而别。”
馮萬春思索良久,低聲道:“不。我看還是待今晚的結果明了之後,明日我們再趕回江州。”
張賢拱長歎一聲:“大哥,今晚根本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們都中了老五的圈套,您想一想整個事情的經過,還不明白嗎?如果黃國公真有後人前來尋仇,為什麼一定要等到老六黃文越離任後才動手?”
馮萬春道:“二弟,如果六弟是老五所殺,他為什麼不在五平下手,而要等六弟卸任來到江州,那豈不是白費了很多力氣?”
吳順道:“大哥,您糊塗啊!首先,如果六弟死在五平任上,我們立刻就會想到一定是老五做的手腳。第二,老五之所以在江州動手殺死六弟,就是為了要讓我們覺得是黃國公的後人前來尋仇,驚慌之下,我等定會前來五平找他商議對策,而他在這裡做好了一切準備,将我們一網打盡,從此便再無後顧之憂。所以,大哥,如果說今晚有結果的話,那結果就是,我三人被他殺死在侯府之中!”
馮萬春搖搖頭:“我不相信五弟會做這種事。”
張賢拱無奈地道:“既然大哥不信,小弟也不便強求。大哥願意在此等候,悉聽尊便。我二人就不陪您了。”
馮萬春急了:“你們……”
吳順道:“二哥所言極是。待到二更末,我二人便潛出侯府,連夜趕回江州。”馮萬春長長地歎了口氣。廂房外,一條黑影靜靜地聽着屋内三人的對話。此人正是薛青麟的師爺張義。他深吸一口氣,四下裡看了看,轉身飛奔而去。
第一時間更新《神探狄仁傑2》最新章節。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