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劇方鄭重其事放出劇照,估計很多人并不知道《上錯花轎嫁對郎》又翻拍了。
而且,在今年6月殺青。
看到這消息,我又想起上一版不倫不類的翻拍《花好月又圓》,隻感到心靈重創。
雖然,比起上次全方位審美降級的服化道,這次的服裝造型已經有所進步。
但,仍比老版差遠了。
在01年老版中,杜冰雁(李佳璘 飾)雖然盛服濃妝,卻絲毫不見俗氣,反而透出半分甜美半分幽雅。
而李玉湖(黃奕 飾)則是氣質不同的另一種美人。
頂着一臉淡妝,但誰說這不俏皮動人?
兩人一靜一動、一莊一靈(富家小姐和民間俠女),性格特質在妝造上皆有體現。
加之演員惟妙惟肖的表演,二十年過去,仍是觀衆心目中的古典美代表。
而最新這版翻拍,仍然是人菜瘾大。
撇開背景僅看妝造,兩位女主化着當下流行的妝容,美則美矣,可這大卧蠶有何“古味”?
氣韻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可悲的是,同樣的毛病如今在内娛一抓一個準。
日漸高漲的制作經費,更先進的化裝技術,卻再也造不出一個古典美人。
回看過去這二十年的國産古裝劇,好一部活生生的古韻消亡史。
說個事你可能不信。
盡管古裝題材向來高産,近年還呈井噴之勢,但,當下女演員的妝造畫風,僅三個派系便能完全概括。
早年,以《仙劍奇俠傳》為主陣地,形成風靡一時的仙俠風。
何謂仙俠風?
配色上講究高亮強對比,服飾則盡可能飄逸。
如趙靈兒标配的黃搭綠,輔以裙身、發髻上的緞帶等裝飾,演員跳躍時裙帶飄飄,很輕盈。
說來這手法并非仙俠獨有,而是從前人承襲而來的。
如01版《上錯花轎嫁對郎》的化裝師,有“天下第一梳”之稱的楊樹雲,正是借助裝飾塑造人物的高手。
在為李玉湖設計造型時,他劍走偏鋒,選擇在發髻單側插入步搖,打破造型的對稱平衡,如此一來,果真襯得演員靈動非常。
這時候的古裝妝造,還注重整體相映襯的協調美感。
恰到好處時,好一個養眼仙女。
不過也有造型跑偏的,一旦越過這個分寸,五顔六色全堆上,哎嘛,這仙女咋有點晃眼?
05年《歡天喜地七仙女》
09年的《仙劍三》,多少有點承接了這類喜慶畫風,女演員的衣櫥那叫一個姹紫嫣紅,很熱鬧。
再往後的仙俠,就屬于是徹底放飛了。
造型越來越沒有想象力,離仙氣也越來越遠。
15年《花千骨》,劇中人均一雙卡姿蘭大眼睛配韓式一字眉,面妝相當大程度向現代靠近,古韻可說為零。
不過,珍惜這重口妝感吧,再不濟它還有辨識度。
随着《三生三世十裡桃花》熱播,仙俠直接進入以楊幂為開山鼻祖的喪葬風時代。
我們在國産古裝劇中所能看到的,也大概率是那三件套了。
半永久大平眉;
從左到右依次為《三生三世十裡桃花》《有翡》《孤芳不自賞》《千古玦塵》
雷打不動的大中分及腰披發;
以及,披麻戴孝般的寡淡紗質 蚊帳 長裙。
從左到右依次為《三生三世十裡桃花》《三生三世枕上書》《千古玦塵》《沉香如屑》
但素色紗裙,就一定與古韻無緣嗎?
不完全是。
92年《如來神掌再戰江湖》,彼時不到20歲的蔡少芬,身着白衣卻頗有古韻。
而95版披發白衣的小龍女,更是标志性的古典美人。
喪葬風之所以沒有韻味,是因為這些劇的妝造退化成“複制粘貼”的流水線作業,用一刀切的方式,代替了造型設計該有的創造性。
這也決定了當今的古裝妝造勢必堕落到第三派系。
以鞠婧祎為代表的網紅風。
如今大部分中小成本制作的古裝劇(就如新版《上錯花轎嫁對郎》),都可歸入此類。
這些古裝劇女演員的妝造,大都遵循一個方針:當你瞎。
清一色的冷白皮、大紅唇加粉暈眼影。
單以臉來區分古代現代?實在叫人為難。
圖源《滿月之下請相愛》《如意芳霏》
而造型,時而追求極簡,極簡到已無時代之分。
圖源《國子監來了個女弟子》
時而又繁複起來,輕則額前扒拉兩撇劉海,重則頭上挂滿金色珠鍊。
但盡管樣式變着法的來,古韻卻依然為零。
圖源《嘉南傳》
我們看到過,我們感受得到,我們能分辨不同妝造之間的天差地别。
但說來說去,古韻究竟是什麼?
聽着玄,但它絕不單是一種難以言表的,虛無缥缈的感覺。
而是有具體規則可循的。
盡管不同時代的審美标準有别,但總體而言,古韻講求的是一種兼具大氣和内斂的優雅。
大氣體現在符合傳統審美眼光的銀盆臉、丹鳳眼、櫻桃口,也即我們常說的雍容面相。
87版《紅樓夢》薛寶钗(張莉 飾)
内斂則體現在表情和肢體動作。
動作幅度不會太大,眼神也少直接奔放,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更端莊,也更輕柔。
99年《還珠格格2》紫薇(林心如 飾)
兩者相輔相成,便鑄造出整體氣質上的古典韻味。
01版《上錯花轎嫁對郎》杜冰雁
而這種韻味,其實是可以靠妝造塑造出來的。
上述三個優秀範例,就有倆(薛寶钗、杜冰雁)出自楊樹雲之手。
如果你關注飄的時間夠久,一定在我以前的文章裡聽過他的名字。
這麼說吧。
如今的影視化裝技巧,大部分都是包括楊樹雲在内的妝造“夢之隊”(李建群、毛戈平)玩剩下的。
楊樹雲在其中又是特别的存在。
這人特軸。
活躍影視化裝五十多年,在他手下成形的人物,必定都有紮實的史料打底。
在為87版《紅樓夢》做造型設計時,别說查閱作品延伸開來的資料了,光是那本厚如磚頭的原著,他就全文通讀了7遍之多。
人物個性、氣質描寫都了然于心。
87版《紅樓夢》的造型設計,的确是份極具挑戰性的工作。
全劇有九百多号人物,叫得上名的就有一百五六十個,而需要重點設計妝造的正钗、副钗、又副钗,加起來也有36個。
量大還不是最大的困難,難是難在如何差異化。
在曹雪芹筆下,大觀園的姑娘們各有各美,個性也不相同。
這些不同氣質、個性的美,交由現在的影視化裝師裝扮,恐怕就是千人一面的空洞軀殼了。
但楊樹雲死磕,往細節裡磕。
設計之初,他定下“異中求同”的總方針,接着反複剖析人物,把人物異于旁人的特質從文本外化到妝造。
如賈寶玉的白珍珠髻璎銀翅冠。
不同于辮發,這冠并非書中所有,而是楊樹雲依據北靜王爺對賈寶玉“面若春花,目如點漆”的印象自創而來。
有這珍珠冠相襯,果真俊俏非常。
妝容也處處講究。
其中的重中之重,便是眉眼。
盛唐時期,唐明皇曾令畫工作《十眉圖》,依據弧度和粗細,列出鴛鴦眉、遠山眉、五嶽眉、三峰眉、垂珠眉、卻月眉、分梢眉、涵煙眉、拂雲眉、倒暈眉十種畫眉範式。
楊樹雲為劇中人物設計的面妝,便是熟讀史料、汲取靈感後再創作而來。
如今細看87版《紅樓夢》,幾乎很難找到一雙畫法完全相同的眉眼。
林黛玉的“似蹙非蹙罥煙眉”,眉頭向上,眉尾向下,起伏平緩,就像兩縷青煙挂在面上。
圖源《裝點紅樓夢》
王熙鳳的“兩彎柳葉吊梢眉”,眉頭向下,眉峰高挑,已有種精明厲害的氣質。
圖源《裝點紅樓夢》
再把髻角兩邊的頭發編成小辮,往頭頂後拉固定,進一步提眉吊眼,更顯古韻。
僅這一處微小的弧度變化,就能塑造出不同的氣質。
功夫不繁雜,很輕巧。
但如今又有多少影視化裝師,肯在這輕巧上下“笨”功夫呢?
多年後,談及為87版《紅樓夢》做造型設計的歲月,回憶起反複研習史料後終于找對罥煙眉的感覺,楊樹雲眼裡還噙着淚水。
五十多年的影視化裝工作,他是當藝術創造來做。
每一個造型,每一個細節都做到極緻。
如今“化繁為簡”的新一代化裝師們,恐怕已無這份追求。
但美的範式不止一種,古韻亦是如此。
今日再談楊樹雲,不止因他曾為國産古裝劇留下過古典美的絕唱,更因他為後來者留下一套工作理念和方法。
如妝造的結構性。
既是指畫在臉上的每一筆、穿戴在身上的每一件裝飾都要分寸恰當,服務于整體。
而且,造型不光美,也要為角色服務、為劇情服務,要處于作品的故事結構之中。
就拿《上錯花轎嫁對郎》舉例。
作為初代言情古偶,這部劇之所以至今仍被觀衆稱道,絕非隻是時代濾鏡,還得多虧有楊樹雲增色。
雖然當時劇組經費拮據,但劇中花旦們的妝造,個個有看頭,尤其是兩位女主。
B站UP主@丸子不吃才怪曾細緻列舉過劇中造型,根據場景,衣服就有閨中服、喜服、常服、裡衣肚兜、男裝五種(不過,楊樹雲隻負責面妝、發式和飾品,服裝不由他設計)。
其中光是杜冰雁的男裝,便有四套造型、六種變形。
圖源B站@丸子不吃才怪
而且,每一個造型都是應劇情而變化。
杜冰雁為尋夫而逃出袁府時,頭戴璞頭帽,身着丈夫平日穿的便裝。
此時配合角色還未男化的儀态,面妝僅是淡化、去除媚氣,還有些許女色。
随後假扮少年混入軍營。
這是錯誤示範↓。
圖源《嘉南傳》
這是正确示範↓。
好一個俊秀少年郎。
在自傳《指尖風月,面上文章》裡,楊樹雲細說過女扮男裝的化妝技巧。
比起無妝或裸妝,他更推崇無痕妝。
何謂無痕妝?
脂粉感能少即少,不可在眉眼上搞大動作,力求妝面素淨透明。
像新版這長長大平眉和粉色唇釉,既能看出女相,又十分俗氣。
《斛珠夫人》裡這種睫毛彎彎、生怕你不知她在女扮男裝的大眼濃妝,也是男默女淚的反面教材。
而老版杜冰雁的妝容,既不俗,能突出眉眼的俊俏,又看起來不施粉黛,符合男兒妝的特點。
不光準确,就算是古偶,楊樹雲的妝造也講求一個貼近生活常理的真。
考慮到劇中軍營條件艱苦,他特意為杜冰雁的扮相設計出糙感。
白天通常是小厮模樣。
衣着素淨,絕不會無端露出女人的發飾。
無人時摘下帽子。
因營中沒有女人用的梳頭油,所以頭發淩亂,發質看上去也毛毛糙糙。
這要求化裝師對劇本相當熟悉,也得吃透人物所處的環境與生活邏輯。
這點對楊樹雲來說,已然是常規操作。
他的工作細緻到連分鏡腳本也不放過。
他會提前了解每場戲的服裝,根據服裝的款式和色彩,設計出協調的妝容和發型。
也會在拍攝前熟讀劇本,了解劇情和分鏡,将故事融入妝造細節,輔助演員成為角色。
不止如此。
在為95版《武則天》做造型設計時,他還分析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武則天一生的榮辱變化刻入妝中。
年輕時的嬌媚天真,當上皇後之後的雍容且滿腹心機,成為一代女皇的霸氣狠辣,以及老年的疲憊又不失睿智。
不同階段的氣質變化,光從妝造就能體現。
圖源《唐風流韻》
你看,妝造絕不是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
如果做得足夠出色,它甚至能打造出一個經典的角色,促成一部作品名垂影史。
反觀如今的國産古裝劇。
不同角色的妝造看不出區别,同一個角色在不同狀态下的妝造也是千篇一律。
前人育出的大樹,如今已凋零成了枯木。
再談古韻,我們若不往泛黃影像裡尋古,也就隻能對着一副副現代化妝造歎息。
但諷刺的是。
這觸目的退化,卻時常被一些劇方當作賣點。
古典美人從熒幕中消失。
古韻的消失,不是簡單的審美更叠。
而是我們再無一個像楊樹雲那代一般把化裝當藝術創造的造型師了。
也不止是後繼無人。
而是放眼當下,把複制當高效,把粗淺當流行,甚至沖着這粗淺叫絕的自欺欺人。
或許這才是我們最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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