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 | 徐悅東

嘉賓 | 邱華棟、劉心武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因《紅樓夢》在大約乾隆初年期間開始創作後幾經“批閱”“增删”，直至曹雪芹去世，整部書可能仍未全部定稿。在曹雪芹在世時，《紅樓夢》隻以稿本的形式在小範圍内傳閱、評點、修改。後來，《紅樓夢》才以抄本形式輾轉傳抄，逐漸流傳。在其流傳過程中，《紅樓夢》出現了諸多版本，有八十回或不足八十回的抄本，也有一百二十回的印本和抄本，還有現代整理彙校的八十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所有這些抄本、刊印本、點校評注本、翻譯本精彩紛呈，共同構造了《紅樓夢》博大繁雜的版本世界。

在《紅樓夢》版本的曆史流變中，哪個版本最貼合曹雪芹的原作？對于後世而言，哪些版本的《紅樓夢》是最重要的？近年來，紅學研究者又有什麼樣的新成果？7月29日，新京報•文化雲客廳系列直播第二十期，我們邀請作家劉心武和邱華棟分享《紅樓夢》成書的前世今生。

劉心武，作家、紅學研究家。

邱華棟，文學博士，研究員，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主席團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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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藏本是如何丢失的？

現在，大家已經看不到《紅樓夢》的靖藏本了。靖藏本隻留下了一頁紙，但這頁紙上的批文能證明靖藏本曾經存在過。劉心武說道，靖先生家道中落，住房狹窄，他把他們家的舊書，放在南祖房的頂樓上。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一天，靖先生的一位“紅迷”朋友想上樓找書看。結果，這位朋友找到了一部手抄的《紅樓夢》古本，還發現這個古本跟他以前看過的古本都不一樣，他就将此事寫信通知了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在信寄到後，一些紅學家很重視，回信說希望他能把靖藏本帶到北京來看看。但是，這時他已經把靖藏本還給了靖先生放回了原處了。等他和靖先生到頂樓一看，發現靖藏本已經不見了。原來在前一天，靖太太把頂樓的許多舊書賣給了收破爛的人。靖藏本就這樣被當作廢紙賣掉了。靖先生和他的朋友感到很遺憾，覺得剩下的每一本舊書都很珍貴。于是他們逐本整理舊書，卻發現剩下的舊書都沒有什麼價值。

在他們的整理過程中，他們驚喜地發現了靖藏本中所脫落的一頁。在這一頁上還保留着一條批語。使用同位素碳檢測技術就能檢測出這頁紙的年代。這頁紙也保存到了今天，這也是證明靖藏本存在過的證據。

“曹雪芹著、高鹗續”是曆代許多紅學家研究出來的成果，沒有那麼容易被推翻

有些有話語權的紅學家認為，其實《紅樓夢》的作者并不是曹雪芹和高鹗。劉心武認為，這種觀點是在搞學術倒退和學術清零。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紅樓夢》，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出版的，在這個版本裡，前八十回用了庚辰本，後四十回用了程乙本。最早的時候，該書的作者寫的是“曹雪芹、高鹗”。後來，作者變成了“曹雪芹著、高鹗續”。如今，有紅學家認為應該是“曹雪芹著，無名氏續”。劉心武批評道，《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這個論斷是過去幾代紅學家艱苦論證出來的。高鹗擁有後四十回的著作權，這個結論也是過去很多紅學家做過許多研究得出來的結論。這些研究成果都不是輕易地就能被抹殺的。

劉心武舉了個例子，高鹗在他的詩文裡就非常露骨地告訴過大家，程高本一百二十回中的後四十回就是他寫的。當時，有一個叫張問陶的文人，他的詩文也非常明确地告訴過大家，活字排印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的後四十回就是高鹗補寫的。

有人說，因為張問陶是高鹗的“哥們兒”，所以他在給高鹗拍馬屁、貼金。其實，在那個時代，寫小說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張問陶的妹妹嫁給了高鹗。高鹗對張問陶的妹妹冷暴力，使得張問陶的妹妹抑郁而死。這使得張問陶後來非常痛恨高鹗。他不會說高鹗好話。這些都是高鹗續《紅樓夢》的證據。

劉心武認為，其實紅學界有很多資深的紅學家很值得尊重，但他們話語權比較小，聲音很微弱，比如蔡義江、劉世德、胡文彬。蔡義江是搞《紅樓夢》詩詞歌賦研究的專家，他做了大量注釋。雖然他對詩詞歌賦的注釋遭到了一些批評，但是他下很大工夫，所做的事都是對讀者有益的。而在現在的紅學界，他的聲音一句很少出現了。除此之外，大家也很久沒有聽到劉世德的聲音了。因此，劉心武呼籲，當代文化媒體應該去采訪這些人，讓這些人發聲。

劉心武贊許道，《紅樓夢版本圖說》不僅能夠将許多老專家和專業紅學家的成果很好地展示出來，還能對民間研究者的成果給予接納。書裡提到的鄧遂夫就是一個民間紅學研究者。令劉心武特别感到欣慰的是，霍國玲和紫軍在書裡被鄭重其事地收錄其中。霍國玲是《紅樓夢》的民間研究者，她和她老公以及她的兄弟們含辛茹苦，在幾十年間自費買資料，做田野考察來研究紅學。可是，他們卻被主流的紅學家罵得狗血噴頭，說他們是“紅學妖孽”，這讓劉心武看不過去。

霍國玲的主要觀點認為，林黛玉的角色原型叫朱相昱，在正史當中，朱相昱把雍正殺掉了。雖然劉心武并不認同霍國玲的觀點，但是劉心武認為，他們很用心地進行了探幽發微的文本細讀。此外，他們有自己的邏輯鍊，在學術上達到了“自足”狀态。紅學界應該給他們存在的空間，而不能打壓他們。

哪個版本的《紅樓夢》更貼近曹雪芹的原作？

劉心武認為，甲戌本是最貼近曹雪芹原作的版本。隻可惜，甲戌本有所殘缺，存在的章節加起來一共才有十六回。此外，己卯本也是很不錯的，共有四十回。庚辰本保存的回數比較多

（七十八回）

，所以也很珍貴。不過，庚辰本有着很多問題。

其中，庚辰本最明顯的一個問題就是賈迎春的出身。賈迎春的出身在各個古本裡面都不一樣，在庚辰本裡的最荒謬。庚辰本說賈迎春是賈政前妻的女兒。這是不對的。首先，若是這樣的話，這就說明王夫人不是原配，而跟邢夫人一樣是續弦的。其次，若是如此，這也說明賈迎春應該比賈元春還大，因為她是前妻生的，而王夫人是續弦的。那麼，“元迎探惜”這個諧音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庚辰本在抄錄過程當中出了很多問題。這是一個最明顯的硬傷，而這個硬傷也是不可原諒的。其他的幾個版本在迎春出身的問題上也所有差别，但這個差别都沒有造成這麼大的荒謬感。

賈迎春應該是賈赦原來的一個小老婆生的。所以，邢夫人後來到賈迎春的屋裡數落她說：探春是老爺跟前人生的，你也是老爺跟前人生的，可探春多厲害，你怎麼就這麼懦弱。而且，還有一句話叫作——你的生母比探春的母親強十倍。因此讀者會覺得，因為賈探春是庶出，所以自卑感特别嚴重，一點不能碰她的痛處。如果賈迎春也是庶出，那她怎麼就那麼無所謂呢？就算她懦弱，也不至于那麼無所謂。通過仔細分析，大家便可以發現，賈赦喜歡的這個小老婆，在生了賈迎春之後，就被賈赦扶正了。賈迎春的母親就是正妻，所以她是正出。她跟賈探春的出身區别很明顯。因此，她不用背庶出的包袱。不過，她母親死掉了，所以賈赦又娶了邢夫人。

劉心武還提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裡，第七十二回提到一個古玩叫“蠟油凍佛手”。這個“臘”字的寫法在各種古本裡面都不是“蠟”，而是“臘”。但是，該版本卻改成了“蠟”，編輯可能覺得佛手是一個蠟制品。這是不對的。劉心武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請教過北京玉器廠的玉工，該玉工說，臘油凍是一種石料的名稱，其石料的質感像臘肉上的肥肉部分。這種石料是很珍貴的，用那石料雕成一個佛手叫作“臘油凍佛手”。後來，劉心武在美國舊金山博物館見到了館藏“臘油凍佛手”原物。

《紅樓夢版本圖說》；作者：陳守志、邱華棟；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 2020年5月

為何《紅樓夢》古本會有那麼多的不同之處？

劉心武提到，抄本的傳錯問題有人專門研究過。其中，周汝昌曾用13個古本，逐句比對寫成了《石頭記會真》特别值得參考。他在一句句的比較中，選出他認為最正确的一句。其他句子他也都保留下來了。

過去，有人拿到了曹雪芹的原本，就拿來抄寫。這樣抄寫出來的本子就叫過錄本。程偉元和高鹗在活字排印的《紅樓夢》時，他們在序裡面說，最早的手抄本在廟會上賣得很貴。因為手抄很費工夫。有了市場後，這些手抄本能夠在廟會上賣。有人會在借過來看完之後，自己手抄一遍。

再後來，因為一套手抄本能賣很多銀子，有人就用手抄本來牟利。他們讓一個人念書，好幾個人一起聽寫。這樣抄出來的本子有很大問題。一方面，念書的人不會念脂硯齋評語，因為念評語會很難聽明白。所以，這種抄本沒有批語。

此外，這樣的抄本會因為聽寫的人聽不清楚而寫錯。比如《紅樓夢》第七十五回，林黛玉和史湘雲在凹晶館聯句，聯出兩句驚心動魄的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為什麼是“花魂”？因為“花魂”是《紅樓夢》固有的語彙，在《葬花詞》裡面多次出現“花魂”這個詞。怎麼有些抄本會抄成“詩魂”呢？

這是因為書商為了賣錢，念書的人念得沒那麼仔細。“冷月葬花魂”的“花”字在書上模糊了，草字頭看不清楚，就念成“冷月葬死魂”。而聽寫的人想，“死魂”在詩裡說不通。而且，因為念書的人大多是南方人，他們“zh、ch、sh、z、c、s“不分，聽寫的人就把“花魂”寫成了“詩魂”。

《紅樓夢》的魅力征服了清朝的權貴

劉心武提到，《紅樓夢》不但能迷住一般的讀者，還能迷住皇帝。乾隆皇帝編《四庫全書》對中國的傳統文化破壞得很厲害。當時，清代的一些地方官早早就把《紅樓夢》列為禁書。

相傳有一次，乾隆皇帝突然到一個達官貴人家裡造訪，但這人不在家。乾隆皇帝就從他的書桌裡拿走了幾本書，其中就有《石頭記》。後來，這人把剩餘的《石頭記》都給了乾隆皇帝看。乾隆皇帝是一個搞文化專制的人，但他在讀了一部分《石頭記》之後卻被迷住了，反而主動要保護這個文稿。乾隆說，這是民族家事。他認為這寫的就是康熙朝的一個權臣的家事，因而不忍銷毀。

後來，和珅負責《四庫全書》的編訂。周汝昌曾論證過，高鹗續書就是和珅的安排。高鹗在續《紅樓夢》之前，老考不上進士。他在京城很疲憊，所以他就想掙點外快，而續《紅樓夢》這活能賺錢。不過，周汝昌發現，在高鹗續了這四十回之後，他再考科舉就中舉了，因為主考官是和珅。而且，萃文書局在印書了以後戰戰兢兢的，這是因為雖然他們換了後四十回，高鹗拼命“往回拉”，但是《紅樓夢》整體還是悲劇。

不過，和珅安排讓萃文書局繼續印書，這版本叫作武英殿印本，是皇家印制的。這個版本說明《紅樓夢》征服了這些權貴。這些搞文化專制的權貴，看到《紅樓夢》這樣反封建的書，卻禁不住喜歡。以至于到現在，在紫禁城的長春宮的走廊裡，都還有《紅樓夢》的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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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徐悅東

編輯｜李陽 呂婉婷 張進

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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