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十五回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曹公直接寫到了回目裡，是“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說的是賈府祠堂發出異響之事。

這一天是八月十四日，中秋節前夜，地點在賈府祠堂，也就是甯國府這邊，賈珍和尤氏夫妻帶着一群姬妾提前賞月過中秋，正在興濃時，卻忽然聽到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

這牆緊挨着賈府祠堂，衆人聽見了，都悚然疑畏起來，不覺毛發倒豎，就連已有八分醉意的賈珍，酒也早已醒了一半。

這聲異響來得十分詭異，按賈珍所說，這牆緊挨着祠堂，四面也沒有房子，根本就沒有人住，為什麼會有長歎之聲呢？

熟讀紅樓我們知道，這長歎之聲的異響并不詭異，也不可怕，卻是可悲可哀的，它來自甯榮二公對賈府子孫的歎息。

還記得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甯榮二公首次出場，為的是讓警幻仙子引寶玉入夢，警其癡頑，導其入于正途。

甯榮二公為什麼這麼做？因為在他們眼中，賈府從開創基業算起，已曆經五代近百年的繁華，雖然子孫也不少，但卻沒有一個能夠承繼家業的，如果非要瘸子裡面挑将軍的話，大約還隻有寶玉略可望成。

可賈寶玉又是個不能立刻醒悟的多情公子，按照甯榮二公的期許，如果讓賈寶玉入正途讀正經書緻力于仕途經濟，靠他頂門立戶繼續光耀賈府門楣，顯然是不大可能的。

賈寶玉雖然聰明靈慧，但從世俗的眼光來看，他的聰明并沒有用在正道上，而是隻在內帏厮混，他不僅不認戥子，甚至一丁點的憂患意識都沒有，這樣的子孫，即便再聰明，也很難靠他将家族傳承下去啊。

可整個賈府，除了賈寶玉，賈府的玉字輩子孫，又有誰可以繼承賈府家業呢？就像甯榮二公之靈所說，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者，這對一個百年家族來說，多麼可悲！

甯榮二公不是不明白，家族雖曆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可就像好了歌唱的，癡心父母古來多，雖然他們知道家族敗落是遲早的事，雖然他們知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可眼見着家族日漸頹敗，魂靈守在賈府祠堂的他們，還是忍不住要為家族做長遠打算。

可前面咱們也說了，賈府的子孫，尤其以賈寶玉為代表的第四代玉字輩，沒有誰能真正扛起繼承賈府偌大家業的大任，用冷子興的話來說，賈府的子孫，安榮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

從外面來看，警幻仙子受甯榮二公魂靈所托，要将寶玉帶到正途上來，結果卻以失敗告終。從内部來看，秦可卿所隐喻的警幻之妹也曾嘗試通過托夢管家王熙鳳來為賈府日後做長遠打算，但夢境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王熙鳳後來也并未聽從實施。

因此，賈府的敗落，是肉眼可見的日漸衰退，是闆上釘釘的大勢所趨，尤其伴随着秦可卿去世、賈敬去世、元春失勢，賈母年邁，王熙鳳病倒，賈府勢必會迎來大廈崩塌的一天，而且這一天會加速到來。

當甯榮二公之靈親眼看着賈府子孫坑家敗業坐吃山空，甚至犯下了各種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們又當是怎樣的一種反應呢？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還是長歎一聲失望至極？

賈府這一年的中秋，其實已經露出了敗落之兆，此前不久，由王夫人發起的激烈的抄檢大觀園行動，又何嘗不是日後賈府敗落被抄家的預演呢？而且，與賈府世代交好的江南甄家剛被抄家不久，等待賈府的是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

甯榮二公聞此，深知家族敗落，無可挽回，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盛衰轉變周而複始，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而且，此時的賈府，早已千瘡百孔，亂象叢生，他們早已無力也無心拯救，隻能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因此，在那中秋前夕從賈府祠堂發出的異響，是甯榮二公之靈落寞的歎息和深深的絕望，他們知道，賈府的命數合該如此，賈府的末日就要到了，他們也到了要放手離開的時候了。

他們曾熱烈渴望家族能夠一直富貴榮華下去，他們曾費勁籌謀為家族籌劃，甚至懇求警幻仙子從中協助，怎奈賈府子孫不上道，隻知貪圖享樂，毫不關心家族存亡，他們終于明白，生命中很多事，富貴貧賤，皆不可勉強，冥冥中都有定數。

這大約也是賈府最後一個團圓的中秋，下一個中秋，等待賈府的，也許就是抄家無疑了。隻是，甯榮二公之靈再也不會看到了。他們曾守護家族和子孫，也曾對子孫深懷期望，最終發現，一切都是水月鏡花夢一場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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