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俊
生産隊栽有很多桑樹,它們都是種給蠶吃的,長在一摞摞梯田的田埂間。為什麼是田埂間,而不是直接的田埂上呢?因為我們那裡地形特殊吧。
在考上四川林校讀書之前,我的出生地叫紅星公社一大隊一隊。一隊是在街隊,幾十戶人家和公社、糧站、醫院、學校、供銷社、農機站等等,擠住在一條街上。這條街七天當一次場,熱鬧非凡。老百姓叫趕場,打油、稱鹽、買布、賣雞蛋。小孩子在人縫間瞅水果、瞅酒缸、瞅飲食店的熊熊爐火。春節水洩不通,交公糧統購的日子也是人山人海的。我家就在公社對面。
街背後是一座畫屏樣的山,叫馬家梁,山頂上也有田地人家,是七大隊的。我之所以私自叫它畫屏山,是因為丘陵台地地貌特征,山中還有窄窄的田地在終年碧綠的松柏林間,田地邊有人家,四季可見花,桃李梅杏均有,油菜花、桐子花最多,紅黃翠藍,可不是畫屏麼?這山又連着四圍的幾座同樣風格的畫屏山,有一條小河彎彎曲曲流淌在山底,河的兩岸是那一摞摞的梯田。
我們一隊的田,從山對面上看,不是很高,豎着從一條石闆路數上來有十多條田吧,直抵街邊。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一摞凹進去,就叫什麼灣,比如王家灣;有的突出來,就叫什麼塝,比如桑樹塝。
灣其實就是分水溝,有一條小溪樣的細水喑喑啞啞地在草叢中暗自流淌,溝裡多有螃蟹,還有水蛇,偶有水燈心藥草和現在視為奇葩的曼殊沙華,我們叫它老鴉花。我們隊的田一頭抵八隊的邱家灣水庫,一頭抵二隊的的楊家塝。小河從南向的玉山公社大雲塝來,流到北頭兩座畫屏搭起的山門就看不見了,山那面是三江公社的界。
因為田與田之間有高有低,有的還分布小絡小條的旱地,那麼,田與田之間,田與地之間就有坡面了,這坡面上便種有樹,多數是桑樹,間或有一種經濟樹種叫白蠟樹的。有些陡坡陡坎的地方也有桐子樹,不是山桐,是油桐,也是生産隊的經濟源。
另外,坡上還有各種各樣的自然植被。這是我們放牛娃的寶藏——割牛草、扯豬草、撿柴。草皮下還有極好吃的地瓜,好些石縫裡還長出牛奶子、狗屎泡、薅秧泡這些美好的植物來。
當然,桑樹是最美好的植物。桑葉是蠶的糧食,但桑泡(桑椹)是歸我們小孩的,有多少吃多少,不會有人管。桑樹又沒有刺,采摘極易。我們隊上的桑樹,都是碗粗的大樹,樁修的矮,枝叉極多,微條纖纖。後來讀到《藝文類聚》的《桑賦》,說它“上似華蓋,紫極北形,下象鳳阙,萬桷一楹,叢枝互出,乃錯乃并”,想起生産隊采過的每一棵桑樹,真還是如此。
每年清明一過,對面畫屏山上桐花始開,隊裡便要養蠶了。曬場邊砌起了大竈,安上了大鐵鍋,沸水滾滾,蒸汽騰騰,蠶房裡的簸箕一張張搬了來,用開水涮、洗,然後三張一組,背靠背篷着在太陽下暴曬。我們小孩極其熱愛這些造形,看着就像一場銀幕上的戰争,即将打響。這些蠶簸像集結的士兵,也像修築好的工事。
養蠶的是幾個不尋常的女人,我記得的有隊長娘子、副隊長娘子、記工員的娘子、監收員娘子,還有一個是我同學綠平的媽。平娃子的媽平時不勞動——不,是不參加生産隊的勞動。她們家,她父親打衣服,她爺爺是貧協主席,在生産隊是好勞力,耕田耙地之餘,還兼殺豬,雖不是隊長,發号施令竟比隊長還有威信,婆婆則煮飯洗衣帶娃。所以她母親是個樣人兒,最多幫他父親鎖幾針扣眼,隻有蠶季去蠶房喂幾天蠶,算是參加集體勞動。養蠶麼,這是個既輕巧又尊榮的活兒,因蠶嬌貴不好養,特愛幹淨,伺候它的人便也講究些。
我媽呢,鄉下來趕場的人也叫她先生娘子,但她是從城裡下放來的,勞力不算好,彼時父親還下放在六大隊教書,還沒有回街上的中心小學來呢。
養蠶是需要大量桑葉的,養蠶的幾個娘子并不負責,而是生産隊派其他人根據所需适時采摘桑葉。我媽便是采桑者之一。因為采桑葉是計量得分的,采的桑葉交蠶房過秤,采桑也有自由,無須聽隊裡統一出工的鐘聲,所以,我媽喜歡采桑。我媽常要我放學後幫她采桑,星期天更不用說了,全天皆采。
簸箕燙好曬好了,蠶房也裡裡外外消了毒,不知道是派的哪個娘子打着洋傘去縣蠶種場領了蠶紙回來,開始神祕而神聖的催青工作,蠶房的紗窗上都遮起了黑布。兩三天後,蠶破卵而出,要小桑葉時我看見了,她們拿着鵝管筆一樣的鵝翎子掃小蠶。小蠶真醜啊,又小又黑,沒有螞蟻大呢。可是等吃了幾天桑葉,它就變白,細長細長的,公主樣的伸腰昂頭,搖擺着頭,不停地索要吃的。
小蠶時,吃的桑葉少,一天喂四次,養蠶的幾個娘子晚上要輪流照看,添加桑葉。那些蠶真是嬌弱,吃的桑葉講究哇。露水桑葉不能采,如果碰巧有雨,桑葉帶了水,還要用幹淨的毛巾一片片地揩淨,再用刀切細條,均勻地灑上。
這個時候,媽媽教我采草桑。生産隊裡的桑樹有幾種,湖桑,葉子大,厚,綠中帶點黃,油亮油高的,真是漂亮而美麗。荷葉白,跟湖桑差不多,卻是黃亮中帶翠綠。大花桑,發得晚些,喂秋蠶時正好趕上。草桑呢,我不知道專家叫它什麼桑,是未嫁接,未良種化的家桑。樣子古老、樸拙,像我那喻家梁倔犟脾氣的舅舅,但極仁慈。樹粗,枝條細密,葉子小,薄,顔色深綠,莖脈發白,一眼能見,這桑葉生得早,長得快,含蛋白質高,小蠶正好吃。
我也喜歡摘,因為草桑的桑泡也早早地結滿了樹,密匝匝地,一根枝條上有五六十上百顆吧。也是順時間次序依次地成熟。桑泡始而青,然後粉紅,全熟了轉紫紅,紫得發烏,則過熟了,會掉下去,成為蟲蟻的口糧。每天采桑,每天都會有紫紅的桑泡吃。
采桑也有衆多的講究與技巧。小蠶采草桑,大蠶了便要采湖桑與荷葉白了。蠶起了二三眠,吃起來就非常厲害了,交桑葉時,等待過秤,我們小孩子有的是時間參觀。每個簸箕都去瞧瞧,看她們翻沙,把桑葉整片地撒上去,蠶被蓋住了,可是,沙沙沙,沙沙沙,似乎天下起了小雨,急速地打到沙地裡,一會兒,葉子不見了,隻剩了莖脈,網樣的莖梗之下,又是白花花的蠶了,這吃相,真是可怕,要不,怎有蠶食鲸吞的成語呢?老百姓說,寸口吃斷江山,恐也是從蠶這裡來的吧。到四眠,蠶吃得更兇更快了,隊裡便會派很多婦勞采桑。交的桑葉攤在儲藏室,滿屋子,堆起一人多高。
露水桑不能采,雨天也不能采,熱的葉子也不能吃,所以,隊裡每天要采很多桑葉儲備,早上采的,中午晚上喂,下午采的,第二天早上喂。采桑時,媽媽她們都背着大花籃背簍,手裡拿着一根長長的鈎挂,在一棵桑樹下,先用鈎挂把那些又長又軟的枝條勾過來,一手握稍尖,一手倒着從稍下幾片葉開始撸下來,跟撸串一樣。
我們那時叫什麼?刷,刷葉子,動作快得很的。我媽上午能摘五十斤,下午摘五十斤。我幫忙,就是上樹,把她用鈎挂都弄不到的枝條給彎下來,實在弄不下來的,就在樹上直接摘了。所以,小孩子喜歡采桑,實在是好吃又好玩。每棵桑的好桑泡都被我們先找到吃了,有時還摘好些包回家,給兄弟姐妹吃。
桑泡對我們來說,真是好水果,不需洗,無皮剝,丢在口裡,酸酸的、甜甜的,籽兒都沒有的吐,多感人的溫暖細緻。後來讀到唐詩裡有:“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青雅嘴。清晨探采誰家女,手挽長條淚如雨!”啧啧,真是不好理解啊。不如漢樂府的《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多美好的人,多美好的事物啊。養個蠶,采個桑,怎麼會哭呢?
草桑的泡兒好,湖桑的就次一些,主要是量少了。一棵大湖桑,葉子多得能藏住人,但泡兒少得可憐,稀稀拉拉的。不過,桑泡倒挺大的,撞到一顆有拇指長呢。采湖桑的時候,麥子都割了,樹下的水田剛插上秧。“郁郁林間桑椹紫,茫茫水面秧苗青。”想必陸遊少年時也是幫母親采過桑的吧。
這個時候,第一批蠶都老了,通身透亮,也不吃桑葉了,隊裡的一批老太爺早已用去年留存的專用稻草打好蠶簇,一圈圈地堆在蠶簸裡,捉了蠶放上去。不捉吧,蠶自己也會爬上去,這叫上山,要吐絲做繭了。
會打蠶簇的的馬表叔,李老太爺,還有姓肖的一個副隊長等幾個人,就住在街上,他們在家裡打。稻草用石灰水消了毒,晾幹,鍘成一定長的節節,再用一根稻草搓成的長繩,一頭繞在柱子上,便開始放鍘好的草節,搓絞,跟我們辮頭發差不多,翻過去翻過來,很快就打好一根,這也成了我們放學後愛看的節目。
繭子成了,要摘下,分級,然後賣到繭站,由繭站到絲廠,這個過程我們看不見。
母親她們又去蠶房勞動,坐在闆凳上,懷裡攬着一個大蠶簇,一個一個摘下繭來。有時,便會帶幾個沒用的繭子回來給我耍,這個可以等它出蛾子,觀賞。或者剪破了,不要蛹,用繭殼做幾朵蠶花戴。
因為綠平的媽在喂蠶,蠶起四眠後,她會要幾條回來,我用我爸的紙盒子,我們共同養着,自己精心伺候的,結的繭非常厚,做蠶花吧,可以多翻一層花瓣。做出來的花,像肥大的栀子。
記得采桑養蠶的最後一年,我們不着急做花,專門要看出蛾子,看它怎樣咬破繭殼爬出來。等的時間有點長,天都快黑了,但是我們在暮色裡堅守,鐵着一顆心。
終于,蛾子爬出來了,似乎經曆了千山萬水,竭盡了最後一絲力,躺平,在那兒休息,不一會兒,其他幾隻都這樣爬出來了。蠶出繭,與小雞出殼不一樣,是有些寂靜的,稍稍能聽到它在裡面翻滾的聲音。
蛹蛻皮化成蛾後,嘴是虹吸式,并不能啄殼,它是分泌一種膠,溶化絲,繭子被溶爛出一個小洞,供它出來。又等了好一會,奇怪的事兒發生了,空氣中忽然有一種難聞的腥味兒似的,一隻看起來細瘦的蛾子朝一隻胖蛾爬去,尾對尾纏在一起。
此刻,平娃子忽地反應了一下,砰一聲蓋上盒子,站起來說,我回去了,明天再來看。彼時,我敢說,我們都不明白那些事的具體意義,隻意識到這是不好的,看到了應該覺得羞恥的一幕。她就先逃了。我心裡也有一絲恐懼。就像天空盡頭有個巫婆要駕馬車過來下咒語了。唉,我們都長大了。人生的煩惱可能就要開始了。
這一年,我考上了四川林校。
隻隔了半年,寒假,我回家,街上一切都變了。曬壩沒有了,每個田都分到了戶,公社的牌子也變更了,改叫三星鄉。平娃子,我也沒看見,到她家去找,家人說,她到石城鄉去複讀了,預備明年再考中專。彼時,她爺爺忽然死了,她媽媽也開始脫下那有點講究的平絨膠底布鞋,下田勞作。
本以為,長大後,我倆會像她媽我媽那樣,她來喂蠶,我來摘桑。且學羅敷吟:“紅星有好女,綠平與華俊。一生喜桑蠶,終老馬家梁。”不想,還在睡夢裡,一隻肥皂泡就莫名其妙地撞了牆。醒來,天各一方,開始吃人生的二茬苦。再後來,綠平的人生路,極像我喜愛的小說《飄》裡,那個——被另一種制度逼着長大的——郝思嘉的命運。這裡,就不說了。
要哆嗦幾句的是,說到桑,應該說明,這是特指中國養蠶的桑,習慣稱家桑,桑梓故裡的桑,最早可能被神農氏發現、被黃帝的妻子嫘祖馴化了,用來飼蠶。中國的這種桑,有十多種,包括原種、變種和栽培種,全國各省都有。但在植物學上,桑是很大的一個科,有很多屬。比如構屬裡的構樹,是常見的,榕屬裡大葉榕、小葉榕,在我們城裡,是常見的綠化樹,黃角樹是常見的,還有嶺南的菩提樹也是常見的,吃的野地瓜、薜荔一類的涼粉果還是桑科植物。對了,連無花果也是桑科榕屬的呢。
【作者簡介】
陳俊,女,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四川巴中市政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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