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中三位表演藝術家,從左至右依次為藍天野、于是之和鄭榕。
《茶館》之所以成為長演不衰的經典,與焦菊隐、于是之等老一輩藝術家的精雕細琢磨戲分不開。《茶館》的成功,導演焦菊隐有着巨大的貢獻,他不但在理論上發展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提出要求演員通過認真閱讀劇本和深入現實生活,在心中形成角色形象後,才能創造人物形象的“心象說”。并且在舞台現場表演上,經常能夠提出獨到精妙的見解,令演員獲益匪淺。
于是之在《茶館》中扮演的王利發是中國話劇史上最經典的角色之一,作為焦菊隐“心象說”最大的受益者,于是之對于《茶館》劇本的熟悉程度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翻譯家、戲劇評論家童道明告訴記者,于是之自己數過,純粹舞台上的對話,第一幕有22人說話,字數一共3103字,第二幕有19個人說話,字數5906字,第三幕24個人說話,字數8668字,大傻楊的數來寶是784個字,《茶館》中對話和數來寶出現的數字是18461個字。童道明坦言,老舍先生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劇本有多少字,“于是之把每一幕的字都數了一遍,加在了一起。”
在《茶館》告别演出謝幕時,觀衆現場将寫有“戲劇魂”的條幅送給眼含熱淚的于是之,他坦陳心聲:“感謝觀衆的寬容!”
新京報采訪第一代《茶館》老藝術家藍天野、鄭榕以及梁秉堃、童道明等專家與親曆者,還原經典創排幕後。
焦菊隐
演戲是欣賞者與創作者的共同創造
《茶館》的導演焦菊隐是二十世紀中國話劇藝術界一位空前的戲劇革新家,他在理論上和實踐上,給從西方舶來的話劇藝術,注入了中國的魂魄。
焦菊隐發現,解放後我們的表演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否定外部形體表演,認為那是資産階級的形式主義,強調内心,實際上就是表演情緒。“内心不是自個兒能長出來的,沒有外部表現,内部東西怎麼出來?”
在1952年排演《龍須溝》時,焦菊隐從外文雜志上看到了形體動作表演方法。之後有蘇聯專家專教形體動作方法,焦菊隐就拿着筆記本,認真地聽課、學習。蘇聯專家來上課的第一天,就在黑闆上寫下一個公式,“動作=願望 目的”。焦菊隐接收到了這個訊息,演戲就是行動。焦菊隐曾經擔任過三年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的校長,戲曲中,一上場“我要幹什麼”的願望就很強,要幹的時候就得表演了。焦菊隐把戲曲的運用“升級”,化在了舞台表演上。于是他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發展基礎上提出“心象說”,演員要産生心象,才能創造人物形象。心象得從生活中獲得素材,是一個内外統一的整體。這要求演員不僅要體驗人物的内心活動,同時也要體驗相應的外部特征。“僅僅有情緒是不夠的,要知道這個人物是什麼樣子的,他是怎麼說話的”,《茶館》中飾演常四爺的鄭榕認為,“心象說”表演理論對演員的幫助很大。
《茶館》建組之後并沒有馬上排戲,焦菊隐首先布置演員去體驗生活,要到生活中去尋覓了解有關老北京的人和事。在當時飾演秦二爺的藍天野看來,那時候演員體驗生活,都希望從生活中找到自己角色的原型,以至于排練前,導演又要求演員們根據這階段體驗生活的收獲,做自己角色的生活小品。至今回想起來他與童超合作的那段人物生活小品《鹌鹑鬥》依舊精彩至極,可以說《茶館》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演員們在對自己人物的醞釀過程中揣摩出來的,因此這些體驗對于演員一生的表演創作來說都十分的珍貴。
鄭榕回憶說,《茶館》中第一幕人物各自上場,大家都是幹什麼來了?找樂來了,找人來了,談鳥來了,都有一個目的。“上台就要想我幹什麼來了?對面是誰?這是什麼環境?不能硬去想表演。這個規則,給我引了路。”
國家一級編劇,今年已經82歲高齡的梁秉堃,也深深記得焦菊隐的戲劇觀——“演戲是欣賞者與創作者的共同創造,這是焦先生在1963年提出來的理念。全世界這麼提的他是第一位,”梁秉堃說,“老舍先生了不起,是因為他雖然有結論,但還是要調動欣賞者去思考。焦菊隐先生了不起,是因為他首先提的就是欣賞者——不是我在這兒傻演,你在那裡傻看,回去之後便全忘了,不是。後來我跟焦先生談這事兒,他說他就是沖着觀衆寫的,他回去三思,什麼是決定這個戲成敗的一個主要因素。”
在梁秉堃看來,焦菊隐的偉大,還在于他把話劇這種源于西方的藝術,變成了中國人自己的東西。“這點焦爺是大師。他在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當過校長,又在法國講過話劇,中西合璧他全懂。所以我覺得他排的《茶館》,也是充分利用的這個條件,等于導演、演員、作者一起使勁。”
梁秉堃記得,在排練時,王掌櫃在說那句台詞“我怎麼連窩頭都吃不上啊?這是誰的主意,誰的主意?”時,焦菊隐特地讓他背沖着觀衆說,“當時正好排着戲,王掌櫃說着就轉過臉去了,他意識到之後,就說對不起,我這應該沖觀衆說。但當時焦先生在底下,他說,不,你就背對觀衆。”梁秉堃感慨道,“你看,這都是高招。就大家都沖觀衆說,突然有一個不沖觀衆說,觀衆準注意他,反而覺得他重要了。所以我就說,别輕視咱們中國這些藝術,裡頭藏的東西太多了。也正因為如此,這部戲的壽命才越來越長,觀衆每次看《茶館》,感受應該都不一樣。”
于是之
好好演戲,有空看書
原本《茶館》的創作是為了配合宣傳第一部憲法以及普選,老舍把它寫成了一群小人物的故事,結尾是為了掩護一個革命者,于是之飾演的王利發中彈犧牲,借此來宣傳革命。梁秉堃回憶道,在創排初期,《茶館》的第三幕原本沒有“仨老頭撒紙錢”這段點睛之筆,“原本第三幕是王掌櫃拿着上吊繩上吊,秦二爺一腦門子喪氣回家了,常四爺上街上賣菜去了,然後就這麼結束了。但是呢,于是之是非常愛動腦筋的演員,他總感覺缺點什麼,于是大夥兒都撺掇他說,你去提呀,明天老舍先生就來。後來,于是之果真去提了意見。但他回來之後卻跟我們說,壞了!我捅婁子了!我說,怎麼啦?他說,老舍先生聽了之後就嗯了兩聲,沒有任何表态,我太不知趣了,我就一演員,指揮人家這麼大作家。”梁秉堃笑着說,于是之這人有一特點,就是容易後悔。“當時我說,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已經挽回不了了,就等等吧。”結果,三天以後,老舍寫出了第三幕現在的結尾。
“仨老頭撒紙錢”,已然是如今公認的《茶館》中令人過目難忘的華彩樂章。但當時,在看到老舍更改的劇情之後,于是之覺得還是不太過瘾。“于是之開始跟老舍這麼提議的:他們三個人有着不同經曆,但是對人生都有自己的看法,讓他們分别總結總結人生好不好?這樣這個戲結束得更有力量。但老舍拿出來之後,就是現在這一版,于是之當時就傻了,說不是我這個意思呀?可是,他越看越覺得,老舍高明,他讓常四爺、秦二爺和王掌櫃都提了問題,卻引而不發。這才是寫戲的方法。他啟發人們去思索,而不是簡單地下一個結論,高手才會這麼寫。”
在梁秉堃的心目中,可以稱之為他的指導老師的人,有兩位:一位是曹禺,另外一位就是半師半友的于是之。随着表演越來越精湛,于是之在北京人藝的舞台上,俨然成為了頂梁柱般的存在,“當時跟他同樣有名的好些演員,都去拍電影了,那時候拍一部就幾十萬,雖然比不上現在,但在當時是很高的。但他就跟我們說,算啦,我就好好演戲,有點空就看書。”
“這就是對藝術的堅守,戲比天大。”在童道明看來,如果不是北京人藝有焦菊隐和于是之這樣一批老藝術家,就不可能有今天的《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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