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色必定是死灰。看着自己映在壁上的剪影,修長的身體蜷縮成曲卷的葉片,勾勒得如寒風中顫栗般飄搖不定,婆婆像一座山,壓得我沒有了退路。我曾經幻想從她身上得到母愛,現在看來是癡心妄想。在婆婆眼裡,她為兒子貢獻了一切,包括她的骨她的血,她的青春愛戀。她可以繼續為他貢獻一切,隻要兒子需要,她連心都可以掏出來。可是别人不行,無論這個人是他兒子有多麼喜歡的,在她眼裡,别的人是外人,外人偷走了兒子的心,偷走了兒子對娘的感情,她要把一切奪回去。
無論她兒子有多麼喜歡我,在她眼裡,我永遠是外人。我偷走了她兒子的心,偷走了他對娘的感情,她要把這一切奪回去……
第一次看見未來的婆婆,我還是很喜歡的,因為很少在生活裡見到像她那樣的女人。單身一人帶大偉民,年過五十卻風韻猶存,舉止優雅,慈祥親切。我也喜歡她那所英租界時期的老房子,夏天裡沿牆爬滿了牽牛花,碧綠的藤蔓遮掩了朱色的木窗。看見這所房子我就想,我以後可以跟婆婆在午後一起坐在寬大的陽台上喝茶,像一對親母女。我從小沒有在母親身邊生活,渴望跟婆婆像母女一樣親密相處。
我想我們會好好相處的,因為我們愛着同一個男人。
2002年10月,我們結婚後就搬去和婆婆同住。
蜜月回來的當天,我和偉民在床上纏綿到半夜。後半夜我醒來打算去喝水,恍惚間看見我們房間的門口一個人站在光影裡,一瞬門又關上,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記得臨睡前我是鎖了門的。
第二天偉民早起去江邊晨練,我在衛生間收拾。這時,婆婆走過來闆着臉教訓我:“小靜,偉民從小身子弱,你以後不要拉着他玩得太晚。你看一個蜜月下來他都瘦了。”聽婆婆這麼說我像被人掴了一巴掌,想到昨夜的人影是她在偷聽我們做愛,我羞憤得說不出話來。
偉民一頭大汗地跑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嚷:“小靜,你這個懶丫頭還沒起來嗎?”我還沒從羞憤中回過神來,就聽見婆婆用很慈愛的語氣說:“你可不許說她懶。”我看着她的臉,竟是滿含慈祥的微笑,我根本不能适應她的變化,隻能啞口無言。
吃早飯時我沉着臉不說話,偉民問我是不是不舒服。婆婆淡淡地看我一眼,說,也許是我做的早飯不對小靜的口味吧,以後想吃什麼告訴我。偉民拍着我的頭假裝吃醋說,看來從今往後我的江湖地位不保,早知這樣不該把你娶回來。
婆婆用筷子輕輕敲着偉民的手叫他不許胡說。又微笑着對我說:“偉民這孩子就是口無遮攔,你不用理他。”
我對着婆婆的臉,再一次無話可說。
婆婆好像看不得我和偉民單獨在一起,隻要我倆在自己房間裡超過半小時,婆婆就會叫我們陪她看電視。客廳裡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婆婆跟偉民說着小時候左鄰右舍的往事,我一句也插不上嘴,悶得直打呵欠。這時婆婆會很體貼地勸我:先回房休息吧,讓偉民陪我就行了。我不肯走,偉民看看婆婆又看看我,安慰我說馬上就來。我隻有一個人獨自上樓睡覺,聽着他們母子在樓下大聲談笑,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偉民出差的時候,婆婆就沒笑臉了。我呆在書房,但她總會悄悄地潛進書房來,她的渾身散發出的尖酸氣味讓我渾身冷冰。在她的逼視下我縮成一個棗核,幹癟,沒有水分,失去生氣。
我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偉民回來後,我試探着對他說想搬出去。偉民不同意,“不能讓老人一個人生活,再說媽待你好得連我都妒嫉。”的确,當着偉民,婆婆總是世界上最慈愛的長輩。
婆婆知道我想搬出去,當着偉民說:“小靜想搬就搬吧,你們常來看我就行了。”可那天晚上她卻像一個幽靈再次潛進書房,在我面前輕蔑地說:“你想走我不會攔着,我是不會讓偉民跟你走的。他是我兒子。”我壓住怒火讓自己聲音盡量正常:“他也是我丈夫!如果你想霸着你兒子,就霸他一輩子好了,幹嗎讓他結婚掩人耳目!”
婆婆惡狠狠地拍了桌子:“你這婊子!”
我也一拍桌子:“我是婊子,你兒子是嫖客,你是什麼!”
一隻杯子從桌邊滑下,碎成幾片。我的心也碎了。
我們倆都怒火中燒,語氣裡充滿魚死網破的決絕。
偉民聽見動靜跑進來問怎麼了。
我不想讓偉民看見自己臉上的憤怒表情,把書舉到臉上遮掩着。
耳邊聽見婆婆溫和地對自己兒子說:“是我不小心碰翻了小靜的杯子。真是不好意思。你們都别管,我來掃幹淨。”
偉民攔住她:“不用不用,讓小靜收拾。”
他挽着婆婆出去。
我的臉色必定是死灰。看着自己映在壁上的剪影,修長的身體蜷縮成曲卷的葉片,勾勒得如寒風中顫栗般飄搖不定,婆婆像一座山,壓得我沒有了退路。我曾經幻想從她身上得到母愛,現在看來是癡心妄想。
在婆婆眼裡,她為兒子貢獻了一切,包括她的骨她的血,她的青春愛戀。她可以繼續為他貢獻一切,隻要兒子需要,她連心都可以掏出來。可是别人不行,無論這個人是他兒子有多麼喜歡的,在她眼裡,别的人是外人,外人偷走了兒子的心,偷走了兒子對娘的感情,她要把一切奪回去。
就在我到處找房子計劃着搬家的時候,我懷孕了。從醫院回來的晚上興奮得一塌糊塗的偉民勸我不要搬家了,他擔心,他出差後我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婆婆在一旁附和說她會照顧我。我第一次當着偉民笑裡藏刀:“我能照顧自己,您隻要管好你自己的事,照顧好您自己的身體就行了。”
話中有話,像出家人打着禅語。婆婆聽了并沒有生氣,卻笑眯眯地夾了一些好菜往我的碗裡送,表情十分真誠,卻令我如坐針氈。
因為我的懷孕,我和婆婆表面上沒有了争鬥,雖然每次三個人坐在一起時,他們母子還是那樣開心地聊着天,我依然覺得自己和他們之間就像隔了層玻璃牆,看得見摸不着,滴水潑不進去。但至少,婆婆再也沒有背着偉民對我呵斥了。
婆婆甚至還對偉民說:“小靜肚子裡可是我們家的骨肉。”原來我是母憑子貴。我沒有力氣計較,我願意這樣風平浪靜地生活。偉民每每看到婆婆為我煲湯都會用很誇張的表情表示妒嫉,大歎自己本來在家地位就低,這下更低了。我知道他這麼費心費力隻是讓我明白婆婆對我很好,要懂得知恩圖報。
生下兒子後,我以為和婆婆之間從此風平浪靜。可是我想錯了。
從醫院回家第一天起,孩子就被婆婆抱在她床上。我們給孩子買了張很漂亮的兒童床,本來這張床是放在我們房間,但婆婆讓偉民搬到她的房間,理由是我身體虛弱,經不起孩子哭鬧。偉民覺得是婆婆體貼我,我要拒絕就太不懂事了。可他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
此後隻有要喂奶的時候,婆婆才把孩子抱給我。而且不管是白天晚上還是半夜,她總是抱着孩子推門而入,從不敲門,幾次都弄得我驚叫出來,終于忍不住責怪了她幾句。她冷冷地盯着我陰陽怪氣:“原來做你的孩子也這麼可憐,連餓了都得挑你這當媽的心情好才有得吃。與其這樣不如給孩子斷奶,喝牛奶一樣長大。”我們就這樣大吵了一架,婆婆轉身就給偉民打電話去了。他一進門,婆婆就添油加醋把事渲染一番,偉民安撫了婆婆半天才得以脫身。進了房間找我,我正在邊收拾東西邊咬牙切齒地發誓要搬家。偉民苦勸不住,最後急得眼圈都紅了。看到偉民如此難過我于心不忍,終于沒有堅持。
這以後婆婆略有收斂。當着偉民她還是對我和顔悅色,但背着偉民,我倆已經形同陌路。偉民也一定知道我和婆婆之間的戰争是無法調和的,他隻要在家總是極力在我和婆婆之間沒話找話,制造虛張聲勢的家庭歡樂;我和婆婆也很配合地笑,笑得蒼白空洞。
三個月後我産假期滿。臨上班前一晚,想着以後孩子全靠婆婆照料,我還是主動找婆婆談一談。婆婆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說讓我放心,她會把孩子帶好。
上班後的日子,我總一大早起來把孩子喂飽,中午趕回來給孩子喂奶,好幾次孩子不是睡着了就是不吃,晚上也是同樣。我擔心婆婆從中做了手腳。有天上午提前回來,果然發現婆婆正往水池裡倒我泵好的奶,邊倒邊自言自語,意思是孩子不吃我的奶就不會跟我親。我血往頭上直湧,按住她的手大吵大叫,孩子在床上吓得哇哇大哭。
偉民回來婆婆很委屈地解釋:想讓孩子斷了母奶是為了我的身體盡快恢複。偉民聽了沉默良久,最後勸我:“媽雖然事先沒跟你商量給孩子改吃牛奶,可她畢竟是為你着想啊,你不是一直怕哺乳影響體型嗎?”我氣得渾身哆嗦,無話可說了。
孩子慢慢長大,婆婆開始利用孩子跟我對着幹,隻要我說不行,婆婆都說行。小孩子最會察言觀色,當然跟婆婆親,慢慢地連抱也不肯讓我抱。婆婆教孩子學說的第一句話是:奶奶,爸爸。第二句話是:壞媽媽。
這一次我沒跟婆婆吵,而是打電話把偉民叫回來。我當着婆婆的面對他說:一個家隻能有一個女主人,你選擇吧。要麼我們一起走,要麼我帶孩子走,你留下。
我帶着孩子回了娘家。那些日子偉民像個救火隊員似的在我和婆婆之間拼命撲火,筋疲力盡。看着自己愛的男人日漸憔悴心裡也難受。可是,想到我的孩子在一個仇視自己母親的人手裡長大我就害怕。我對偉民說,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跟婆婆住在一起了,我不想我的孩子沒會愛之前就先學會恨。偉民那晚抽了一地的煙頭,第二天歎着氣着手找房子。
直到2004年夏天,偉民的弟弟大學畢業在武漢工作,我們才終于搬了出來,請了一個保姆帶孩子。偉民每隔兩周就帶着孩子去看婆婆,偶爾,偉民也會勸我一起去。我坐在婆婆面前,看她花白的頭發在風中抖動,沒有了以往的神采。難道說婆婆和媳婦真是天生的敵人?想着初嫁時曾懷着一顆跟她情同母女的心,很想跟她把過去的一切都化解開。畢竟,她是我丈夫的媽,我兒子的奶奶。可我們都知道,我們之間的親情早被長久的争吵仇視磨損到了負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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