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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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花園之路
林淵液
兒子十五歲那年,分明是下了決心要辦一個“出花園”儀式的。所謂的出花園,是潮汕民間的一種成年禮。十五歲生日當天,孩子是主角,耳後别上紅花,穿紅内衣,着紅屐,腰間圍有紅肚兜,裝盛十二顆桂圓和兩枚“順治”銅錢。晨起要沐鮮花浴,采集十二種鮮花,泡在寬腳的桐油木桶裡。洗滌過這一回,便算換了一副心腸和體魄。家裡要備辦家宴,大請親鄰,小主角破例坐在上位。經過這一場,就算出花園了,可以把這個孩子向整個世界放行。大凡儀式,都有着日常所無力完成的意義,像一枚碩大的标本,寫着門綱目科屬種,供後人參照比對。或許,它又是有着承先啟後功能的,前面的日子打包了封存,或者換一張簽證,重新開啟旅程。而這個瞬間的意義,又是獨一無二的,在之後漫長歲月裡,它擁有不可替換的緬懷地位。
當今,城市裡為孩子辦“出花園”的已經很少,孩子們願意過洋節,在不合時宜的節日氣氛裡懵懂地愛上外面的世界。兒子在這方面有點特殊,他是不受洋節誘惑的,連帶的洋文化一概鄙視,他隻喜歡古典文學,隻喜歡去杭州,倚在西湖的亭畔寫古體詩詞。初中時,班主任專門安排一個英文成績出挑、立志出國的男孩與他同桌。兩人倒是狠狠好上了一陣,每周末相約在這座城市穿街過巷,吃一種叫做腸粉的小吃,自行制作城市地圖,标注腸粉店鋪的分布圖。可是,兩條河流急遽彙聚之後又各奔東西。初中畢業之後,該同學循着志願去省城讀國際班,前程遠大,兒子在本地上了高中,情趣不改。
可是,不過洋節并不意味着他願意遷就舊俗。每次回老家過社日祭公祖,他一例是勉強的。在新舊之間彷徨、趔趄,不是沒有引導沒有勸誡,終是沒能夠把結解開。慢慢地,我才明白了,這個彷徨和趔趄,非他獨有,實在是源于我們自身。
就如這一年的“出花園”,分明是下了決心要辦的,可是,被其他事務岔開之後就流産了。事務當然是重要的,是我們家一位老親戚意外亡故。他雖然是父親的叔輩,但隻比父親大了四歲,少年時玩得投合,此是有情;當年父親家貧,他來到父親所在的小城求學,節約自己的用度,很是幫襯了父親一把,此是有義。他的亡故使得父親無比傷痛。我們去小城載了父親前來吊唁、告别,這一天過得恍惚而沉重,别無他念。
兒子的十五歲生日,就這樣,連一個最普通的儀式也沒有。還好,留下了我們提前備下的生日禮物,一枚人名印章。是請我的篆刻家師弟刻制,不論是藝術價值還是印石材質,都值得珍重一輩子。邊款上刻着:黃小隐乙未年壹拾五歲。家鄉有出花園習俗,是謂長成,父母親錄曾子語以贈:日三省吾身,望自省自警自立自勵。這枚十五歲的印章,我們希望它的意義是:我可以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這個邊款的寄意堅硬而嚴肅,用力之猛不太像是我們的做派。隻能說,過正之事必是緣于矯枉。當時,兒子的叛逆、不配合、不溝通已經愈演愈烈,我們隻能寄希望于他的自律。
一個青春期男孩的複雜心思,對我來說,像是家中上空的一場場軍事演習。我家小區就在空中航線之下,每逢演習,間斷或不間斷的一陣陣轟鳴,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讓人頭疼莫名……他的桀骜不馴和無厘頭抵抗,都在碎雜的日常裡,一地雞毛,無所不在,撿也撿不起來。他需要獨立,甚至獨斷,他需要自由,沒有遏制的自由,他需要背叛秩序,一切固有的秩序。這并不是不可以。可是他哪知道,為了這些,是需要付出無與倫比的代價的。他肩上的擔當,還弱。
有一段時間兒子癡迷上化學,在各個化工店瘋狂找尋化學試劑,軟硬兼施讓我去網購鈉離子。我千叮萬囑一定要先研究劑量與反應程度的關系,他答應了,卻偷偷截取了一小塊去學校裡炫耀,沒忍住與幾個同學去男廁裡做強堿反應實驗,結果,一束火光倏地在水面逃竄,旋了一圈才打住,火勢的迅猛和遊走路徑的強勁把幾個半大不小的人兒吓得面如黃土。他倒是沉住了氣,這消息對我是封鎖的。可是,就像那束火光一樣,倏地遊走一圈最後還是把我找到。首先是他的同學沉不住,把風聲放給他媽,然後是他媽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再來找我。好吧,這鍋是得由我來背。現如今,學校隻求升學率,動手能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連這麼一個樸素的實驗都需要渴求和冒險。不過,那束遊走的藍色火光帶着少年的恐懼與豪情,後來成為了他心中的美學标杆。
像這樣的鈉離子事件,有驚無險,還有此後綿長的念想,算是功德圓滿的了。而更多的戰争,總是長空萬裡、波瀾不興的,突然間導火線就被碰觸到了。這些導火線,小到吃飯、沖涼、睡覺的時間,大到學校教育、家庭範式、人生規劃,根本看不到它裡頭包纏的黑色火藥,看不到助燃的芯線,常常是随便說起了一句什麼話,嘭地一聲,便點燃了。解釋、安撫、規勸、誘導,當十八般武藝用盡之時,一個媽媽的無能和失敗便呈現了出來,它可以是驚怵,是疑慮,是憤怒,然後,高分貝大規模的戰争開始了。隻記得有一個夜晚,不知道為了何事,就是這樣。等到結束時我萬念俱灰,對兒子說:我們需要分開一下,大家好好靜一靜。然後,收拾包袱去女友家過夜。女友隻道是夫妻吵架了,結果發現,這個半夜離家出走的女子,是丈夫車載過來的。
那些年,兒子說過許多出人意料的話,常常是聽得我頭皮發麻。比如,他說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羊、馬、鹿等草食動物,他喜歡的是虎、豹、獅子。我的慣性思維是,草食動物都是弱者,不喜歡弱者的太不善良了。比如,他說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狗。我的慣性思維是,狗是人類忠誠的伴侶,你不喜歡也就是放棄了對忠誠的誠意。想必,我當年是費了大量口水去說服的,他不再辯駁,卻也從未屈服。等到十一歲那年,他終于來找我解釋緣由。三四年的時光,對于一個十一歲的小孩來說,何其漫長。漢高祖被圍平城、冒頓單于緻書調戲呂雉,對于匈奴的嚣張跋扈,漢皇朝一直也沒有忘記,終于等到了漢武帝威武長成。兒子也是這般,等到了有能力解釋的這一天。
他說道,草食動物在人類眼裡顯得溫柔、合作,可是,他們對同類是極其兇殘的:兩隻公山羊是以羊角抵死對抗的;馬是以最具威力的後腿對付同類,他補充道,馬的後腿是怎麼樣的威力,用它來踢一頭熊,重則緻死,輕則腦震蕩;兩隻長頸鹿遠遠地看過去,以為是在優雅舞蹈,誰知他們是在殊死搏鬥,它們的心髒就長在脖子的中間,相互在猛烈地撞擊……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天天看動物紀錄片和動物小說,沒想到,整合出來的信息這麼駭人。突然,他舉了另一個例子:有人把三隻發情期的和平鴿放置在同一個籠子裡,一雌兩雄,結果,兩隻雄鴿打鬥之後,其中一隻已經認輸,另一隻尚不肯罷休,把其羽毛一根根拔光……肉食動物呢?它們看起來兇猛,可是對同類大多是競技性的,點到為止,老虎圈山也隻是用一泡尿。這知識肯定是販賣來的,觀點也未必就是原創,可是,這邏輯的嚴密和立場的堅定,我當時是服氣了。
關于狗的讨論,是在幾天後。那天早上,我帶他去上學,剛好小區裡有人牽着一隻寵物狗走過。他說:媽媽,這種依附于人的動物,它在動物中的地位是很低的,像奴仆一樣。我從未想過動物地位這個問題,或許在我眼裡,狗已經不算動物了?!我眼前浮現了無數孤獨的人與狗相伴相知的故事,隻回他:人類需要它們陪伴啊,形成共生關系了。兒子繼續反駁:“可是它作為一隻狗,不自己覓食,隻依附别人,這是不對的。”
“它已經被馴化了,沒有能力覓食。”
“它如果不出去試試,怎麼知道自己真的不行?它如果不出去試試,那麼它的後代也就永遠隻能做這樣的狗了……”
那時候,我肯定是一個人類中心主義者。從這裡,這個思想有了破潰。
兒子尚未出生時,我有嚴重的性别歧視,隻希望生養的是一個女孩。女紅、戲劇、情調、藝術的鑒賞、女性的自主性……一個好女孩的培養基似乎是現成的。這種性别歧視,其實是膽怯,隻能說明我對男孩毫無把握。在他十一歲向我展示動物認知之後,驚訝有之敬畏有之隔膜有之,這樣的男孩子果真犀利而陌生。
這世上,人與人的靈魂有多麼不同。每次看到微距下的攝影作品,我總是沒來由地想起靈魂這回事。有一回,與朋友在雜志社聊天,為了簽一本書我們移到了電腦桌,那個醜陋的杯腳印記被發現了,是某一次的飲品殘渣,雖然沒有馊味,但顯然地它已被時光酵解。當時,她的抹布已經取來了,快要扔下去之時,停手了,她轉而操起了相機,添加了微距鏡頭。然後,一幀幀既有緊緻幾何美又有俏麗結晶紋的圖案便在鏡頭裡定格下來。搞攝影的人,她的眼球天生有一種微距功能,當然了,寫作者也一樣的,隻不過,攝者的微距功能作用于物,寫者的微距功能作用于人性和靈魂。很多物事,在我們粗疏地以肉眼來權衡之時,謬誤已經開始,而當我們用微距來過度權衡之時,真實也已遠離。對于靈魂的審視,不知道美與真,哪一個更為重要。
偏偏母子之間,是那種至為複雜的靈魂關系。美與真,在這裡是不明朗的,也不重要了。它已進入腹地,潛行在血脈的内部。分明是懂得的,一脈相承的,卻又是命定的必須抵抗,以抵抗來獲取成長。戰争越發起于深層,那一擊越發傷筋動骨,越發緻命。
當然,一個媽媽如果與孩子并置在同一個平面,不能超越其上,她本身就是輸家。一個熟谙心理學的朋友給我出主意:每次,碰到孩子與你意見相左,一意孤行時,你先把自己的想法收起,閉目,回想。回想你少年時候,你與父母和老師意見相左時,他們對你的曲解、碾壓和制服,要深入地回想,回到情景當中去。
這一次,是在周末。自從住進寄宿學校之後,電子設備是不讓帶的,憋了一周,周末的反撲氣勢洶洶。午餐後放下碗筷,他就黏在電腦前,四個小時,昏天暗地玩“英雄聯盟”。身體呀視力呀,這些理由算什麼,在英雄主義覆蓋的精神世界裡,身體是多麼渺小和無知。中間我有數次的暗示和提醒,有時是被當成耳邊風的,有時是被粗魯打斷和抗拒。這種狀态,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走回自己的房間,長長的簾布被一窗南風鼓蕩着。坐在窗前,我閉上了眼睛,使勁地回到十五歲。
這麼多年,精神上一路奔跑,生命當中的枝枝桠桠都被抹煞了視而不見,慢慢地,它們似乎真的不再存在。可是,蘋果有了,蘋果花當然開過,開在當年的春風裡。
那年,有一女同學與我走得很近,她常來找我,在我家院後的芙蓉樹下一起做作業,還一起集郵。那時的集郵是真集郵,一枚枚郵票從信封上謹慎揭下來,泡在水裡去漿、脫掉信封紙,鑷子取出來晾曬,走過千山萬水才得完成。學校門房裡永遠坐着敲鐘的明伯,為方便寄信,他出售八分錢一枚的普通郵票,偶爾來了特種郵票,都被一哄搶光。寫信的人不少,有遠方收信人的其實卻不多,這個差額是因為校園内暗戀者衆,他們寄出的信封右下角永遠寫着“内詳”等暧昧字樣。後來,明伯的生意做大了,他開始賣一整套的新郵票。我們都是被蠱惑而開始集郵的。還記得一套四枚的遼代彩塑剛在門房的櫥窗上挂出,學生們便把門房圍成一個蜂窩。取自山西大同下華嚴寺薄伽教藏殿的金色菩薩像,豐腴俊美,眼神卻極具女子媚态。那時,我對他們的性别和美感懷有含混的質疑和喜歡,隻是說不出口。最高面值的那枚是七毛錢,狠了狠心還是買下。集郵是很容易引起狂熱的,身邊有人同時在做狂熱的事情,便相互蒸煮起來。那個女同學家學淵源,父親當教師,本身也是集郵者。她身上,不止郵品豐富,還有販來的二手信息。這對我是有誘惑力的。可我父母親不待見她,覺得她“破格”。破格大概緣自八字推命術語,在民間卻是極常用的。大概是看某一個人的細微動作不合眼了,便料定破了個人的格局。父母親說她破格的一個下意識動作,我看着也頗為蹊跷。她是長得頗為秀美的,身材颀長,可她每天走着走着,就會把右腿叉開,手指探到下身去搓一下。動作頻率的疏密是沒有定數的,有時半天沒見一次,有時卻像耍雜技一般,連續兩三次高難動作。那個鏡頭很美的,一樹芙蓉花開着單瓣的無邪的粉紅,一個少女在樹下聊着下華嚴寺女性化的金身菩薩,可是,那個下意識動作讓我一次次愣住了。時至今日,我也沒弄明白,她的青春期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抑或什麼問題也沒有,她隻是喜歡而又難以抑制而已。
每個人的青春期,似乎都是一口深井。外人看到的,是圓的方的八角形的井口,沉在井底的一汪水。至于井底有多深,井水曆經了多少磨難才流溢至此,又從地表帶來多少愛欲情恨,這些,是無人知曉的。那時候,我喜歡上了一個同齡男孩,沒日沒夜地在稿紙上寫他名字,希望把那個簽名寫得越來越帥,仿佛那才是我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也沒有太出格的沖動。這種表達方式傷口小,隐蔽性甚好,連那男孩也一無所知,然而,井口的窺探者卻覺得傷深了,驚慌失措。是的,那是父母親,他們慌不擇路去找我的語文老師。有情懷的語文老師總是最得有情懷的學生青睐,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如何在父母親殷切的眼光之下智慧許諾,并很快地付諸實施。她來找我談話。談當時我正在讀的《簡·愛》《呼嘯山莊》和《飄》,不屑地輕诋一下斯嘉麗。饒是這樣,一切都還是和煦的,春風化雨的。可是,這種突如其來的文藝腔還是讓我不踏實,果然地,她開始貌似雲淡風輕地談早戀。在心内我肯定尖叫了長長的一聲,以至于她說的我一句也聽不見。
我拒絕用早戀之類的語詞,它的身上有着太多塗抹,像小時候傷口上的紅藥水和藍藥水,看起來妖異惑亂。等到兒子的青春期,輪到我做那個窺探者。這是兩代人之間無法回避的連環遊戲。關于這一樁少年心事,父母親是在傷口撒過鹽的。我算是打過疫苗,心中有了自動免疫的機制。收拾房間時,看到了兒子為宣洩苦悶而寫下的小說,用那種封面不起眼的本子,一本連着一本。隻言片語一瞥,我便明白了,趕緊收疊好,歸置到無人得見的角落裡。他是聰明内秀的孩子,選擇的也是隐蔽性極好的一種方式。另有一次,一大家子吃午餐,他說幾位同學在組織假期旅遊,然後補充一句:如沒女生同行我就不去了,我喜歡跟女生在一起。空氣頓然凝固了,湯勺停在半空,筷子碰到了碗壁,咀嚼的肌肉忘記了拉動,我的母親他的外嫲忍不住了,尴尬地說:這不行的,人家女孩子的家長一聽這話,會怎麼看你!我把湯水大口灌下去之後就清醒了。兒子說的是實話,這句話其實是純潔的,不純潔的是我們的連帶想象。在一個大多數人都喪失了與自己真實内心面對的時代,他的話由真變謬,并慘遭壓制。我們無意間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還有一段陳年掌故,依然與父輩的行為方式有關。在我們那一代,很少人會在童年時代就有人生理想,導向在父母親手裡。當時,也會用理想這個詞造句,但那些理想是書本上學來的,隔得很。芙蓉樹下那個與我一起集郵的女生,就曾在課堂上大聲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名科學家。話音剛落,哄堂大笑。那時候,科學家對于一個生活在小縣城的孩子來說,遙不可及。她後來當然也沒有當成科學家,中專畢業後早早嫁人。我的理想胚芽更是偏門,那時候偷偷寫着潮劇劇本,大概是希望當個編劇。後來又操辦了油印刊物,寫些小詩小文,這些與寫作都算是關聯的。當然,作家也是遙不可及的事情。父親一門心思把我當成一個醫生來養,家中衣缽,到此三代。他也從未對此有過指令,仿佛它早就是我此生的使命和宿命。高考志願單全是醫學院和中醫學院。我把人生最燦爛的年月全部交給解剖課和屍池,交給福爾馬林氤氲的醫院,之後,逃離了出來。是真愛,哪個時候都不為時過晚。我還是回到寫作的路徑上來。在這一點上,對于兒子,我有足夠的寬容。我可以接納,甚至忍受他選擇的任何行業。之所以說忍受,其實,是包括了許多我個人可能厭惡、反感、莫衷一是的門類。
在他沉溺于網絡遊戲時,我與他探讨新興的網遊專業問題。總不能因為我們觀念老朽,耽誤了孩子的真愛。談話之初,他就對我的措辭提出了批評:媽媽,我們現在玩的是“電子競技”,不是“網絡遊戲”。我接受了。在老套的觀念中,電子競技與網絡遊戲是沒有區别的:成瘾性是一樣的,無用性也是一樣的。可是,他覺得電子競技參與了他們這代人的成長,它不單單是一個遊戲,他們有團隊、有進取、有榮譽感。他舉了一個例子,就像他們在網絡上打籃球賽一樣。如果打得好,這個競技可以一直晉級,打全國賽打世界賽。事實上,這個遊戲是有專業團隊的。我跟他探讨的新興專業,包括當一個專業團隊的隊員,還有網遊主播。他曾以無比欣羨的口吻跟我聊過一個網遊主播。他以前就是一網瘾少年,父母離婚,與奶奶生活,每天隻吃兩三塊錢的速食面。後來,玩“英雄聯盟”上了手,加之說話幽默有趣,當網遊主播之後快速走紅,玩家的打賞每天數千元計。我問他:做這個職業,得有什麼準備?玩家中能夠生成的機率有多少?他當即否定了:我沒這個意思,口才不行。他講這個故事,有另一層意思我倒是聽懂了,這孩子三觀還是很乖的,網遊主播之路之所以值得欣羨,那是因為他結了一個善果。關于專業團隊隊員這個職業,他拒絕跟我交流。我估計,他自覺沒有勝算。兩周後,倒是主動回應了這個話題,他說剛好在學校圖書館看到一篇這個專業的介紹,水太深了,“我們還是走正道吧”。他用的正道這個詞,讓我有些内疚,我以為自己是一個開明的媽媽,沒想到,他對這份愛好是有内疚的,一邊喜歡着一邊把它當成歪門邪道。在潛意識裡,他最直接的壓力肯定來自我這裡。
他心裡都明白着,隻是,有些時候,他自制力不足……就像媽媽有時候自制力不足一樣。
除了早戀事件和理想問題,我的十五歲好像還算乖覺,抵觸和叛逆,都是細水微瀾的,甚少有過正面沖突。有一次,應該是我頂撞了父親一句話,母親在旁,用塑料桶沖我頭部橫掃過來。母親很少有暴力行為,這一次頗為反常的。現在想來,有微妙在焉,或許我當時隻是無辜羔羊。還有一次,四個女同學相約了去其中一個家裡過夜,主方和客方的另三個家長都同意了,到了我父母親這裡,遭到了抵制。他們隻接受同學來我家過夜,不讓我去别人家。應該是與另三個同學同來的,她們就在門外等我取睡衣,軟磨硬泡之後父母親終于答應了,說是下不為例。當年雖然懵懂,現在回放來看是明白的,那是因為主方的家庭狀況他們不放心。說白了,是養女孩子的警覺。看來,我的少女時期還是被養得好好的。嗯,我的兒子,他應該也會好好的。隻是,出花園的路無比漫長,它需要我們耐心地一路慢行。
新興的網遊專業被否了,那麼,他的理想是什麼?自幼兒時期開始,理想的序列大概有制鞋人、白老虎飼養員、籃球運動員、王陽明的徒子徒孫、園藝師、有神奇技能的中醫師……這個單子似乎還在延續。
最後一次去學校開家長會,去早了,負責簽到的同學問是誰的家長,我說:黃小隐。一個娴靜女生活躍起來:我們正想看看黃小隐的家長。我問:為何呢?她說:他很特别呀。與他們聊過幾句,所謂特别,大概表現在兩個方面,語文素養和籃球水平,而這兩個方面又是如此拮抗。用娴靜女生的說法“我們語文老師喜歡他,快把他當兒子了”。語文老師很年輕,兒子背地裡偷偷喊他“小甯哥”。有時,小甯哥會讓出一節課給兒子,請他給同學講古體詩詞;有時,小甯哥講着杜甫的詩,講着講着說,杜甫的爺爺也是詩人,名字忘記了,哎誰知道杜甫爺爺的名字,全班就喊:黃小隐——小甯哥把眼光投向了他……最後,娴靜女生拉着我的手,帶我去看一件東西。她從教室側壁拉出一塊大闆牌,攤開來一看,原來是同學為小隐畫的畫像,她說,打籃球班賽時,我們班舉着這牌子去為他加油。我有些受寵若驚:是每個籃球隊員都有畫像嗎?她說:隻給他做,他打得最好。那一刻,分明有水樣物質在我的眼眶裡流溢。他們班的籃球隊好弱,兒子為這樁事無比苦惱,寒假時,很多個淩晨是五點多起床,坐最早班公車去時代廣場練球。雖然,他們在班賽中并沒有獲得好名次,可是,在女生心目中,他依然是一個英雄。我把那畫像拍下來,他戴着眼鏡,眉毛粗濃,一圈小胡子,有人看了說像魯迅,有人說像李大钊,我便笑得不行,就這形象打籃球,果真怪異。我特地去會過了小甯哥,三幾句交談下來,便知是一個有情懷的人。我告訴兒子:今後有心事,你就找小甯哥吧。他們的私下溝通,一汪井水清津津,肯定會比媽媽尴尬的介入更好。
許多人問我,為何筆名小隐娘。自從生了一個叫做小隐的兒子,這個身份便是終生的了。當然,也與少年時閱讀唐傳奇的聶隐娘有關。這個腦室裡藏着匕首的女俠客,既能飛刺鷹隼,又能刺惡人于都市,人莫能見。她的身上藏着無盡秘密。
出花園之路,既是他的,也是我的。
電影《一一》劇照。
往生之路
把兩條薄荷香煙擱下。每次看望外嫲總是帶這種手信。走到小房間她的床前停住了,這一床瘦瘦的被,像一張被信手揉皺的紙,竟然可以包藏一個人?一個九十一歲的老人,她是有縮骨術麼?我有些失措,張惶地望了望二舅的客廳,确認外邊空無一人,确認外嫲并不在别處。表妹去樓下接孩子,門邊匆促交代的,外嫲就在午休。屏住呼吸,我的手指有些顫抖,快觸到被子時又止住了。我是不是該先呼喚一聲呢?可是,外嫲已經耳背了。我想,被子是應該有輕微顫動的,那種熟睡的呼吸的顫動,可是,細瞧了一陣,它竟然一直是靜态的。刹那間恐懼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動,咽喉被鎖住了,血流和氣流都壅住。如果有一個人在對面,他看到的肯定是一張煞青的臉。我掙紮着破了魔障,緊迫地想弄明白。被子終于從頭部的位置揭開了,外嫲斑白的頭發一寸一寸地露出來,我一邊俯下身去看她的呼吸和脈息,一邊把被子像供品一樣褪下來。“外嫲——”她徐徐地張開眼睛,轉身朝向我。内心裡有一股巨大的喜悅在湧動,以至于我的眼角滲出了不規則的淚。
外嫲很快認出是我,然後,我們在歡快的稱呼聲裡再次隆重相認。于我,似乎經曆過一場陰陽之隔。我把她扶起來,穿外套時,我發現那條長絨領是額外縫綴上去的。外嫲說,是呀,以前的舊衫拆下的,丢了可惜,我把它縫上了,暖和。她又指了指被子說:年前論斤買來的,十八元縫了三床被單哦。她沙沙的笑聲一出來,我心底便下了春雨,小小的野花噗噗噗地開遍原野。
外嫲的女紅極好。手藝不能細緻了,歲數大視力是有障礙的。一對眼睛先後患過白内障,一隻做過手術一隻還是模糊的。我問過她怎麼穿針的,她說:現在有“針騙”(穿針器)真好啊,我不斷地插,插着插着就把它騙了……這話淘氣,說完,又是一陣沙沙的笑聲。她的好是在創意。有一件湖藍的開襟圓領羊毛衫,她說缺了兩個插兜出門逛街沒得放鑰匙,就自己編織了兩個貼袋縫上去,同色系的湖藍線匹配不到了,隻得采用撞色,米白色是安全的。可是,兩隻米白色袋子在凜凜的湖藍中顯突兀,她就用這米白色線加織了一條翻領,這一來,上下顧盼生嗔。二妗常說,家族内外一衆兒孫當中,隻有我是得她真傳的。其實,我與外嫲相處時間甚少,要說傳承,除了基因遺傳,再無别途。
小時候,去外嫲家是諱莫如深的事情,家裡人似乎都默許的,但不能往明裡說,有時需要放低音量,有時需要相互看一下眼色。最為難的當數母親,其中緣故我是長大之後才明白的,婆家和娘家當年家庭成分不同,在曆次運動中,是分屬兩個陣營的。爺爺的人生有過不良記錄,而外公根正苗紅。據說大舅年輕時曾經跟着威風的工作組來過我家,雖然他隻是一個小跟班,雖然他一言不發,雖然這一場恐吓也僅僅是恐吓,但我阿嫲心裡種下的那株怨戾之草,一直葳蕤,她斥過響聲,家裡是不歡迎他們的。外嫲卻是極歡迎我的,每次總是給我零食和零錢。零錢是兩毛五毛的紙币,回到家,便上繳給母親,添補家用。當年的零食也簡單,幾顆地球糖,或者一隻老玉米,玉米舍不得一下子啃掉,把玉米仁一顆顆摳下來,裝在衣袋裡慢慢吃,一整天心裡那個美意泛濫。在孫輩當中,我是年齡最大的,在我之後,每年都有一個表弟表妹出生,隊列整齊。漫空星辰的夏天夜晚,外嫲坐在後院番石榴大樹下的藤交椅上,把家族裡的人頭數一遍,說道:十二生肖當中隻缺蛇了,湊齊了就好。我問她:如何好?她也說不上:以前老人說的,隻要家族裡湊齊了十二生肖,什麼都好。當時,隻有小舅尚未婚娶,我們便用他的歲數算了算,看能否娶個屬蛇的細妗回來,或者娶個細妗生個蛇小孩也行。結果發現,難度有些大。外嫲也不偏執,沙沙地笑,笑過就算了。在我的記憶當中,外嫲的笑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有一定的年齡感,有無邊的包容。其實,大舅為人大氣、和善,阿嫲過世是在一個下着霏霏春雨的子夜,他不計前嫌前來幫忙,在父親心裡,這段姻親關系便算恢複了。曆史的積怨,終于在民間強大的世道人心中煙塵消散。從此之後,外嫲成了我毫無障礙的外嫲,她肚子裡有好多的潮州歌冊和潮劇故事,怎麼掏也掏不完。
有一次,父親被湖南一家化工廠聘去當技術員,當時,個體行醫還是不被允許的,醫生不得已轉行當了化工技術員。父親天生有一種化學才能,他最為拿手的技術是調制塑料鞋的珠光粉。那一段歲月,我天天穿着最新款的塑料鞋去上學,被動地成為一個時髦鞋模。因為父親的專業做得太漂亮,為廠方獲得巨大财富,為表感激,廠方邀請父親帶家人去廣州旅遊,坐飛機,見識大世界。當時一張機票二十八元,乘客非常少,一踏入機艙就被貴族一般伺候起來。當然,現在回想起來,那麼小的機型危險系數應該挺高的。這事在鄰裡頗為轟動,我備受誘惑之後竟然還能淡定下來,理由是,我需要上學啊。那隻有請外嫲來陪我了。外嫲是帶着小表妹到來的,白天倒是糊塗度過,到了夜晚問題就來了,三個人該怎麼睡才能擺平。我與小表妹都要與外嫲挨着睡,可是,如果她睡中間兩個女孩睡雙邊,勢必有一個女孩是危險的,半夜說不定就像冬瓜一樣咚地一聲掉地。争執幾個回合沒有好法子,隻好橫排着睡,雖然,頭腳抵着床沿好不舒服,終究是兩個女孩都挨着外嫲了,她講的故事我們可以一字不漏地兜住。那些個夜晚,是故事和想象的狂歡節,坐地夜行八萬裡,倒是比乘坐飛機去見識外面世界還過瘾。
在我們這裡,豬哥精的故事頗為盛行。當年,家家戶戶養有家豬,為了繁殖,有人專門養有公的種豬,挨家挨戶去配種,被人們稱為豬哥。豬哥精應是豬哥的拟人化,介于半人半妖邪之間。最常聽的一個豬哥精故事,是發生在一個小孩和豬哥精之間。這小孩是個孤兒,靠撿柴草和蔗渣換番薯充饑。這天撿了滿滿一籃蔗渣,路遇豬哥精,豬哥精攔截了,說要把蔗渣留下擦屁股。小孩不肯,豬哥精說:今晚三更,我要去咬你。小孩一路回家一路哭,遇到了賣針的、賣螃蟹的、賣煙筒的,他們送給小孩幾樣東西,結果,豬哥精半夜來犯,捶打大門時被針刺到了,去水缸清洗血迹時被螃蟹咬到了,去井台上抽煙筒時,撲通一聲掉井裡了……這種故事的道德教化淺顯而穩妥,中途不管如何詭異莫測,終極都是善惡有報的。民間想象力就在這種格局之下随意衍化,豬哥精故事有無限多的版本,小孩碰到的好人和貨品,不斷地更叠和增添,無窮無已,類似于《西遊記》中孫悟空和二郎神的鬥法。
外嫲也講豬哥精故事的,她不動聲色的平緩講述,配上沙沙的笑聲,竟使得我和小表妹的想象恣肆汪洋起來。當時我家的房子是一座“下山虎”宅院的右廂,大院有公共門,後面房子又打通了一扇門,我擔心不已,不知道今晚三更豬哥精來捶的是哪扇門。仿佛知道了他進入的路徑,便可從容應付。可是,小表妹比我更怕,她拼命往外嫲懷裡拱去,我的情緒也受了感染,從另一邊拱,邊拱還邊問:今晚三更,豬哥精真的過來嗎?真的嗎?外嫲又是沙沙地笑,張開雙臂一邊攬住一個:戆仔,來了我們有辦法啊。壞事,我們要的是保證,豬哥精不來的保證,外嫲給的答案顯然不具安撫功能,他還是要來。不過,有外嫲在,自然不怕的,她的招牌笑聲,本來就是安頓靈魂的梵音。
晚輩對長輩的認知,永遠都是有缺憾的。之前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認為是她此生吃過的苦少。我生兒子那頭兩年,與朋友們如火如荼做着親子文化網站,動了意念要做一個三代人的親子關系研究,便帶着諸多問題去采訪外嫲:孩子的出生是否是自己的意願?家族的、父母的、夫妻的關系,是否對此造成壓力?家庭當中,是誰在帶養孩子?對孩子有什麼期望?孩子的飲食如何?玩具是什麼?……外嫲接住這最後一個話題,沙沙笑出了聲:哪裡有什麼玩具呀。胡鍊兵團進城來了,抓壯丁呀收糧食呀,一圓的金元券本來可以買十斤大米的,一夜之間,全市場造反了,貴得離譜,一圓券連一粒米都買不成了,你大舅就用這些作廢的錢币當玩具喽。外嫲這一開頭,我便覺知了自己的幼稚,我們這代人的思維模式,對于他們所處年代根本就是無效的。我幹脆放開來,任由她自己講。天地悠悠,江水長流,她這一講,便掉進了悲情的歲月裡。
生養第一個孩子時,外公被狗咬了大病一場,當時并未采取恰當的治療措施,以緻病症遷延,喪失了勞動能力,外嫲不得已出去給人當奶媽。一個月後回得家來,大舅整個變成了一隻皮包骨頭的瘦猴,隻有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人是認不得的。外嫲幾近崩潰,邊奶大舅邊做決定,再不去當奶媽了。生活無着,她隻好起早摸黑去做買賣,賣薄殼。東南沿海這一帶的人都懂,薄殼這種海産品,隻能賣個新鮮。那一天,如果外嫲歸來早,錢肯定賺薄了,如果日下西山還未回,那一定是薄殼滞銷了。好容易回到家,進門就聽到她婆婆在院子裡罵人:三九二更,姿娘唔歸家啊。叫罵聲、孩兒的啼哭聲,家禽饑腸辘辘的撲騰聲……外嫲講着,兀自淚流滿面。
聽母親後來講,外嫲自嫁過門,便與婆婆有隙。那時日本人進犯家鄉,外公家貧,他弟弟有膽量有力氣,被雇去炸掉下埔橋。活兒幹得圓滿,但後來有漢奸向日本人告發,外公的弟弟被抓走,被殺的那天,據說他穿戴着白衣白褲白氈帽,特别帥氣。那時,外嫲當新婦過門還不到四個月,她婆婆念叨道:“帶陽山,死大官(家公),帶陽叉,死大家(家婆)。”這是民間流傳的谶語,責怪命硬克死家公家婆的女子,可是,這家子發生不測的是細叔。民間的誤解和怨毒一直都是這樣的跷蹊。從此之後婆婆對她那個兇。關于細叔,母親說起他亡魂顯靈的故事。細叔死後細嬸改嫁到别家,細叔亡魂來找人,從外面直直地走進卧房,倏地閃到眠床後,每夜每夜地,結果新丈夫不敢要人,兩下散了。按理說這是細嬸的隐私,傳言遊走到前夫家族的可能性并不大,估計當年這事情的動靜挺大的,以至于滿城盡知。我隻是納悶,細叔公果真靈應,他如此重情之人,應該為嫂嫂解掉魔咒才是。可是,當年的世界,戰亂、兵荒,所有的肉身都局促不安、苦難重重,誰個的心靈能夠逃脫。外嫲的婆婆其實也挺悲慘,她還生有一個軟癱的女兒,汕頭失陷那年活活餓死,生也可憐死也可悲。她的悲情在狹小的庭院上空,遮天蔽日,覆蓋力強大。
每年洗曬換季衣裳配飾之時,母親如果剛好過來,總是說,這陣勢,隻有你外嫲可以媲匹。常常是,去年我們印象中外嫲買的是紫紅腰果花的圓領短袖衫,今年卻是同樣花紋的長袖翻領,乍看之下,以為自己認錯了,結果,她根本不抵賴的,買的确實是同一系列的兩件,就喜歡這款花紋啊。外嫲從小舅家搬到二舅家,母親與二姨幫忙去收拾行囊,狠狠替她扔掉了三大袋。婆婆雖苛,所幸共處一屋檐下的時日有限。外公卻是對外嫲極縱容的,他大了一輪,有足夠的成熟、肚量和寵愛。連外嫲抽煙的習慣也是外公寵成的。在外嫲的後花園,植有一株任性草,它隻膺服和踐行内心的審美準則,一當外界阻障祛除,它便兀自豐茂起來。母親還抖過外嫲的糗事,當年土改時沒收地主的财物,發放給貧民,婆婆生病了派外嫲為代表去參加。她的運氣可是極好,抽了第二名。那是在一個老祠堂裡,地主們的物資堆砌成琳琅的小山,有識得的也有不識得的,有想要的也有不敢要的,絲綢绫緞玉石古董家用器物,還有番外華僑捎回的西洋貨。第一輪上去,她選了一隻很像碧玉的石頭碗,第二輪上去,選了一柄袖珍的湯鍋,根本煮不了一家人的湯水。
很多宗教的教義都提醒人,生命的取向要高,要有超越的力量和境界。一是舍棄俗世的享樂與名利,淡泊于世,這是解決現實和當下;一是在小我中發現真我,出離生死煩惱,走向永恒,這是解決精神和未來。我私下以為,這些道理如果明白了,信仰也可以是一個人自己的信仰,與别人無關,與外界無關。
隻是,道理一直懸于長天,人卻行走于地下。春秋兩相似,蟲豸百種鳴。百樣人生便有百樣思慮。比如,死亡。有一位朋友,怕無常怕死亡,竟至于連飛機也不敢坐,如果是一個小格局、猥瑣或者膽小之輩,這倒不足為怪,考驗人的是,此人有宗教情懷,人生縱橫捭阖獨步江湖,身後忽喇喇一片風塵,是真漢子也。交往多了,那個北方鄉村的童年鏡像才逐一展開,當疾病、車禍、自殺、礦難、械鬥頻發在親人身上,當夜半清霜走過村莊的墳堆,亡人的面影和老樹上昏鴉的撲翅聲一起在身後追逐,死亡的原始陰翳再也難以褪去。在所有的死亡毒藥中,驚懼是毒性濃度最大的一種,并且沒有解藥。
生在醫生世家,我對死亡沒有太大驚懼。阿嫲過世時我年紀尚幼,父親的醫生身份,使得他對阿嫲的病況應付裕如,理性來看,諒必他心中沒有遺憾。那天我背着書包去上學,遇見一位親戚:恁阿嫲病體怎麼樣了?我欲言又止。淩晨一點多我被父母親叫醒,去見阿嫲最後一面。然後,亂哄哄的人們在家裡進進出出,我被丢棄一邊。可是,我并不懂得死亡是什麼,沒有人告訴過我阿嫲過世了。我告訴那位親戚:阿嫲睡在客廳裡,腳尾點着一盞燈。
這世界待我足夠溫柔。此後,在我尚未長成的十年時光裡,死亡并未前來叨擾。等到它再次叩門,我已然也是一名醫生了。每一種職業,都會有自我保護模式,當你進入其中,傳統的河流已經裹挾着往前奔騰。那身白大褂是有業力的,一穿上,便如甲胄。這是外人看得見的,看不見處,還有軟胄。在醫院裡,長期的非常生活醞釀出一套行話,比如,介紹某一個親戚去同事那裡就醫,人家會叫你為“醫中”,就是中人的意思,雙方之間的見證人。再比如,在你手頭死了一個病人,你沉重地在病曆上寫下最後一個醫囑:“屍體料理”,大家會說你“收了一尾鹹魚”,調侃着把這事情打發過去。這種陌生化和遊戲化,其實是一種心理戒斷,對疾病、對死亡。
雖然後來不當一線醫生了,但一直還在衛生系統。生死事聽多了見多了,便形成自己的生死觀。我想,到底到哪裡為止,每一種信仰或許都有自己的邊界,敬畏與敬畏不一樣。在我看來,無論是上帝,還是佛陀、安拉、梵天,都非具象之人,而是一種道,一種天命,一種自然規律,它一直高懸着。我的敬畏在這裡。我常常為它低頭、揪心、恸哭、悲憫……
外嫲的生命狀态無疑是讓人羨慕的。兩年前,她搬與二舅二妗同住之時,我有過隐隐擔憂。老樹遷徙,陽光、水土與人情,無一不是問題。之前,她一直與小舅同住,小舅病逝之後,細妗又去外地幫忙帶孫子,外嫲的遷徙變成必然。順道說一句,小舅雖然沒有娶得屬蛇的細妗,隔年也沒生出一個屬蛇的兒子,卻在數年後生下了一個屬蛇的小女兒。一大家族終于湊齊了十二生肖,外嫲的心願算是滿足了。
林淵液,作家,現居廣東汕頭。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有緣來看山》《無遮無攔的美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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