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萱薦書

　　說起文學中的女性形象，相信你腦海中一定會浮現出或嬌媚，或霸道，或老邁，或樸實，或靈氣逼人，或賢良淑德的女子，可有一類文學的女性形象則很特别，女人們對她謾罵不止，男人們對她又愛又懼。對了，你沒猜錯，就是狐狸精，現在她已經成為具有魅惑力的壞女人的代名詞了。

　　狐狸精

　　我總有一個疑惑，最美的狐狸精應該是什麼樣子？算是我作為一個男性本能的浮想聯翩吧。如果你也和我一樣有同樣的問題，那就跟我一起看一個在《聊齋志異》中關于狐狸的故事吧，這就是《嬰甯》。嬰甯是一個中國古典文學中罕見的、純美的、像精靈一樣的女子。

　　《聊齋志異》

　　《嬰甯》：世界上最美麗的狐狸精 《嬰甯》是《聊齋》最長的篇目之一，但情節并不曲折。這個故事塑造了整部《聊齋》中最美麗的一個女性形象。蒲松齡傳達給我們的，是屬于日常生活中的詩意。

　　話說山東莒（jǔ）縣有個叫王子服的少年秀才，幼年喪父但家裡很殷實，母親非常疼愛他。有一年元宵節，他和舅舅家的表兄弟吳秀才一起出遊。古人遊玩，一半是為了看人。在這種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中，他見到一個姑娘，手裡拿着一枝梅花。

　　蒲松齡對女性的描寫各不相同，區别很嚴格：辛十四娘隻是“容色娟好”，聶小倩是“豔絕”，這次用的“容華絕代”是最高級的形容。

　　這個少女很活潑，直接就對随身的小丫鬟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意思是“這小子倆眼放着賊光，不是什麼好人。”說完把花扔在地上，嬉笑着走了。

　　王子服撿起花來，回家思念成疾，一下病倒了。為了哄他吃飯，吳秀才就來說尋訪到了那姑娘家，不是外人，就是王子服姨家的妹妹，住在三十裡外的山裡，還哄王子服說要替他去求親。

　　王子服在家等了幾個月，不見有什麼消息，幹脆自己去山裡尋找了。他走到一個美麗幽靜、開滿了花的山谷，來到一戶種滿花草的人家牆外，居然真的見到了那個姑娘。王子服在門外徘徊時，院裡走出個老太太，真的自稱是他的姨媽，說這個女孩就是他的表妹，名叫嬰甯。

　　嬰甯非常愛笑，而且一笑起來就忍不住。她出來見王子服時，也還是這樣。王子服被留在嬰甯家。第二天，他在花園遇到了在爬樹的嬰甯，開口就向嬰甯表白了。而嬰甯完全不谙世事，居然把這些私密的話告訴了老太太。

　　這時候，王家的人也找到山谷裡來了。老太太就讓王子服把嬰甯帶回家，含義就是把她許配給了王子服。王子服的母親見到嬰甯非常吃驚。但按照嬰甯的回答，又仿佛真的是王子服姨父的女兒。在她猜測的時候，嬰甯還在屋裡吃吃大笑。王子服母親一直怕嬰甯是鬼，觀察她在太陽下面也很正常，才放心舉行婚禮。

　　在婚禮上，嬰甯穿着禮服，還是笑得直不起腰來。婚後，王家人和左鄰右舍都很喜歡嬰甯。嬰甯隻有一個毛病，就是愛花成癖，到處尋找好花，甚至會典當了首飾買好品種。

　　王家後院有一架木香，有一次嬰甯爬上去時，被西鄰家的兒子看中，想要猥亵嬰甯。嬰甯索性使用了一個法術，沒想到失手治死了這個西鄰的兒子，鬧出了一場官司。幸好縣令沒有為難王家。

　　這下王子服的母親不幹了，嚴肅地申斥了嬰甯，嬰甯從此再也不笑了。

　　有一天，嬰甯對王子服哭訴了自己的身世，說她的生母是狐狸，是王子服姨父所娶的妾。後來，她被托付給了已經變成鬼的養母，也就是王子服去世的姨媽，就是王子服遇到的老太太。

　　嬰甯說，我和養母相依為命十幾年，如今她孤寂地長眠在大山深處，不能和父親合葬，在九泉之下常為這件事悲傷難過。

　　王子服聽了，就為他的姨母遷墳合葬。這天夜裡，王子服夢見老婦人前來道謝。過了一年，嬰甯生了個兒子。這孩子不怕陌生人，見了人就笑，很有母親的風度。

　　文學女性形象與絕美狐狸精嬰甯對比 《嬰甯》這個故事确實不複雜，也不像其它故事，有道德訓誡或者批判現實的隐喻。這樣的故事，反倒能從時代裡獨立出來，讓我們獲得持久的感動。

　　愛情是所有情感的原點。但嚴格來說，這也不是标準的愛情故事。王子服是個比較扁平的人物，真正感染我們的，是嬰甯這個純真的女孩形象。

　　很多讀者和研究者認為，在整部《聊齋》裡，嬰甯是最可愛、最純真的女子形象。進一步說，我覺得，要不是後來有了《紅樓夢》，這個“最”字都可以放在整個中國古典文學史的維度上讨論。

　　古典文學名著裡的女性形象，一類是杜十娘、《孔雀東南飛》裡的劉蘭芝，她們屬于悲劇人物。一類是大家閨秀，像《西廂記》《牡丹亭》裡的崔莺莺和杜麗娘，在這類故事裡，我們經常會為人物和禮教而分神。唐代是個例外，比如《虬髯客》裡的紅拂女，還有聶隐娘，她們是奇女子，都和世俗有很大距離。

　　而嬰甯則是一個生活在世界以外，沒有被人類社會熏染的純潔存在。在遇到王子服之前，她連男女之事都不懂，完全一派天真。她甚至有小動物的一面，有一半狐狸血統。蒲松齡寫她愛爬樹，這很可能也是天性使然。

　　最難得的是，蒲松齡能夠想象和欣賞這樣一個形象，這是一類讓人逃避和休息的形象。有時候，人們會在藝術中制造一個世外桃源，比如那個嬰甯長大的幽谷；有時候，會制造一個最美麗的形象，就是嬰甯這樣容華絕代又天真爛漫的少女。

　　這篇故事裡，蒲松齡凡是寫嬰甯，必然會寫花。嬰甯和花成為了一體，這基本上是一種詩的寫法，就是把這兩個形象投射到一起，“雲想衣裳花想容”，形成了一種類似互文的效果。

　　除了愛花，嬰甯還愛笑，從頭笑到尾。和走到哪裡就有花一樣，走到哪裡，人們都覺得她可愛。但這也是個違反禮法的行為，婦女在古代大說大笑，民間叫“口敞”，是不合乎婦道規範的。有一套俗話規定，叫“笑不露齒、行不搖頭、坐不露膝、站不倚門”。

　　嬰甯的笑

　　嬰甯為什麼那麼愛笑？因為她像個剛出生的小動物一樣，世界在她眼裡是新鮮的、可愛的。能直接表達感情不隻是個優點，更是一種天賦和幸福。我們的這種幸福，大多在不同的生長階段、因為不同的原因被剝奪了。

　　金庸形容一個女孩可愛，愛用一個詞叫“嬌憨”。憨好像是傻的意思，其實是真，就是有什麼感情就直接、極緻地表達出來。

　　我以前看梵高的畫，不知道他那種性格和能量怎麼形容。看到陳丹青老師的《局部》，他說這叫“憨”，梵高是個非常憨的人。

　　憨人的表達是不會繞來繞去的。世界在他眼裡是什麼樣子，他就怎麼用線條和顔色，直接往前闖、往裡鑽。他既不顧自己，也不管你，喜不喜歡都是你的事兒。

　　憨是先天的，所以超越了後天的道德。憨的表現雖然簡單，但用不兼容的道德去套，就會越套越複雜。嬰甯整治鄰居男人的惡作劇，法律責任上屬于誤殺。但嬰甯好像不在乎，她隻有喜歡和不喜歡，而沒有人世的概念。

　　嬰甯的道德是有大片空白的，但感情很完整。蒲松齡怕你以為她就是傻，安排了她在對王子服一家信任之後，痛哭着請王子服為她的母親遷墳合葬。

　　蒲松齡篇後評論，“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甯殆隐于笑者而矣。”就是說嬰甯幾乎是把自己隐藏在笑背後。

　　蒲松齡稱她為“我嬰甯”——網絡對自己的“愛豆”稱為“我什麼”的語法，其實早就有了——我們也可以看出來，蒲松齡對嬰甯這個形象是多麼偏愛。而且嬰甯的名字也很美，讀起來就很好聽，蒲松齡取這個名字也是煞費苦心。

　　不過，不管是嬰甯還是梵高，成熟的社會是不容的。嬰甯的養母說“若不笑，當為全人”，就是說，要是不笑就完美了。其實她所謂的完美，是一種約束下的殘缺。

　　按照世俗标準，王子服的母親對嬰甯的要求并不過分。她說：人沒有不笑的，但你要有時有晌的，不能笑起來沒完。

　　但嬰甯的執行是從此徹底不笑了，逗她也不笑了。這就是純真的人，沒有中間狀态。但這也是一個人接受了社會改造，去掉天真的過程。

　　外國文學中至真至純女性文學形象 我再說說另一部大家很熟悉的名著，法國作家梅裡美的《卡門》。梅裡美是位特别能欣賞奇情（也就是憨人）的作家。

　　卡門是一個美麗、野性的吉普賽女郎，幹的是違法的走私生意。她是個根本無視所謂道德的人，非常有吸引力，也非常危險。

　　軍官唐·何塞被卡門吸引所堕落——當然，這是按照我們正常的社會準則來說。他有一個我們看起來非常正常的要求，就是拿着刀去威脅卡門，要求卡門從此隻忠于他一個人，隻做他一個人的愛人。

　　梅裡美《卡門》

　　卡門怎麼說呢？卡門拒絕了，她的道理非常直接：我不愛你了，我不想騙你。最重要的是，卡門永遠是自由的。你可以殺了我，但你不能提出這種奴役我的要求。

　　這種來自人類古老感情起點的純真、徹底的自由意識，對我們來說隻能遠觀，隻能托付給藝術。

　　現實如此，生而為人，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各種生活的意義是我們逐漸添加上去的。生活是需要一點兒出口的，不能什麼時候都那麼實，得有一點兒不至于威脅到現實的浪漫情緒。

　　我看到很多人養貓，我覺得除了給自己的情感找一個出口，也是為了欣賞貓遊離于現實之外的姿态吧？貓和我們生活中的麻煩、利益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而這就是它們的意義。

　　那麼，一個好故事、一個美麗藝術形象的意義何在，就更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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