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女鬼題材的作品有三十餘篇,它們沒有六朝的陰森慘淡之氣,也沒有唐時的風月感和宋明的拘謹平淡,而是情節曲折,形象生動。
除了少數幾篇之外,《聊齋》中的女鬼各有不同,有的美麗賢惠,有的溫柔可憐,有的青春嬌俏......她們充滿人性和善意,最受我們喜愛。
女鬼的人間形象蒲松齡很注重勾勒女鬼鮮明的個性和飽滿的形象,讓她們在故事中大放異彩。
首先,蒲松齡賦予她們突出的形象氣質,比如聶小倩給我們呈現了一個身材窈窕、肌膚嬌嫩的美人,"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豔尤絕",老太太誇贊她長得勾魂攝魄:"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
又如公孫九娘,在書生眼中,她一雙眉毛彎曲的如同秋天夜裡的月亮,害羞時,臉上的紅暈像清晨的彩霞,簡直就是神仙妃子。又如寇三娘,她"姿容豔豔,指環臂钏,晶瑩鑒瑩",書生第一次見她,便覺得她美得不像話。
聶小倩(影視劇)
除了美麗的外表,她們大多知書達禮,多才多藝:公孫九娘"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她時常指點朱生的外甥女;連城"工刺繡,知書";宦娘"少喜琴筝,筝已頗能谙之,獨此技未有嫡傳";林四娘能夠分辨宮商角徵羽各種音調,她善于配曲歌唱;連鎖念詩作詞,陪養生抄書,下棋、彈琴,她與楊生相處、相知、相愛,既像一個賢惠的妻子,又像一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等等。
這些精通詩詞文賦、音律舞藝的美貌女子,完全符合下層知識分子"紅袖添香讀書時"的理想,當二者相遇時,很多書生便對女鬼一見鐘情、戀戀不舍了。
女鬼的原始品質是人性如果僅有出衆的外貌和精湛的才藝,這些女鬼還不能成為人們難忘的對象,她們鮮明的個性和淑良的品格才是閃光點。這些女鬼形象,打破了六朝以來女鬼吸人精血、害人的傳統,她們都是善良真誠、充滿同情心、肯自我犧牲的女子。
宦娘(影視劇)
宦娘聽溫如春的琴聲,認為溫如春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怨恨自己是鬼魂不能做人的妻子,她暗地裡為溫如春撮合美好的伴侶,報答溫生對自己的情義。與人世無情冷漠的管家比起來,宦娘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這種成人之美的高尚品質是很難得的。
章阿端為了幫助戚生與戚妻團聚,賄賂陰差而得鬼症,瀕臨死亡;熱心的小謝和秋容為身陷牢獄的陶生伸冤,為他奔走;伍秋月帶王鼎偷遊陰司,并指點救活王鼎的哥哥王乃,因此她被關進陰司牢獄,遭到鬼差侮辱亵玩。
她們利用自己的法術,為溫如春、戚生、陶生等人間的弱者提供幫助,為他們所遭受的不公平伸張正義,即使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有情有義、善解人意、樂于助人,癡情率真,這些美好的"人性"品質在她們身上表現的淋漓盡緻。
而她們都遭受過不幸,如連鎖、章阿端、梅女等女鬼,她們有的被貪官污吏謀害緻死,有的在殘酷大的社會被迫害緻死,有的在陰間形單影隻,孤獨飄零,仍然遭到欺淩侮辱。
但是她們都是美麗賢惠、善良純潔的,他們身在極端悲慘的境遇中,還是不屈不撓地掙紮着,努力地生活着。她們身上的美好沒有因為不幸而消失,反而成為醜惡現象的強烈對比,成為人們對美好精神的寄托,可以說,女鬼身上的閃光點集中體現了人性中的真善美。
小謝(影視劇)
值得慶幸的是,她們雖然是傳統女子的典型代表,但她們沒有傳統婦女的拘泥和迂腐,相反,她們是勇敢大膽的。她們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不拘泥于禮法,與傳統禮教相背離。
魯公女為感謝張于旦每日的祭奠之情,不顧别人恥笑,深夜私奔到張家,後來即使投胎河北盧家,她還是毅然決然地嫁給大自己三十五歲的張生。她是一位率真癡情的女鬼,忽略掉張生的容貌、年齡、身世、家庭,為情生,為情死。
又如巧娘初次與傅生見面,便要洞房花燭,晚霞與阿端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成親生子等等。這些女鬼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她們不在乎書生的門第、身份、地位,沒有任何功利因素參與,對書生的感情是純潔的愛情。
當她們感覺自己受到欺騙時,會堅決地離開,而不是選擇忍氣吞聲。如溫姬發現宋生"金絮其外,敗絮其中"時,她嘲諷說:"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決然離開宋家。
她們沒有把婚姻責任作為自己追求愛情的絆腳石,在她們心中情感至上,隻要"情之所至",便可以不遵循"禮"的規範,就像作者自己所說:"禮緣情制,異族何殊"。
女鬼們追求平等互愛,以"情"抗"禮",将扼殺人性的"道理"放在次要地位,她們勇于反抗封建婚姻的束縛,自己尋找心儀的男子,以保證個人感情的自由,這體現出蒲松齡尊重人性的進步思想觀念。
聶小倩
蒲松林的現實情懷縱觀蒲松齡曲折的一生,我們發現,原來這些女鬼寄托了作者強烈的現實情懷。
蒲松齡是清貧的讀書人,在當時官僚和地主階層盛行的封建社會,他很難被中上層人士接受,他的摯友張笃慶等身邊人勸他放棄鬼狐世界,積極參加科舉,早日登科,因此他長時間精神困頓,很壓抑。
面對好友的不理解,他内心渴望有志同道合的"詩友""文友"、"知己",而這些多才多藝的女鬼,能夠與他産生精神上的共鳴。
故事中女鬼與書生吟詩作對,譜曲彈琴,并不是風月場中的逢場作戲,而是真情流露。
這些女鬼長期生活在漫漫黑夜之中,生前又遭遇橫禍,心中常寂寞悲苦,她們把書生作為忠實的傾聽者。而書生們在生活中的惆怅,也可以在女鬼那裡得到疏解。他們相似的内心世界,讓他們有了互相接近的基礎,蒲松齡将自己對知己的幻想延續到了女鬼身上。
蒲松齡家境貧困,妻子劉氏相貌尋常,粗布麻衣,識字不多,與蒲松林向往的夢中情人相差太遠。而他的紅顔知己顧青霞則符合他心中向往,他為顧氏寫過很多詩歌,如《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聽青霞吟詩》等等,但顧氏在長期的郁悶中逝世,蒲松林對她的愛戀也隻限于精神上而已。
看衆多女鬼故事,我們發現她們與顧氏身上有很多相似點,年輕貌美、多愁善感、嬌柔可人、多才多藝。可以說,女鬼也許是顧氏的化身,女鬼與書生相戀,其實是彌補蒲松林與顧氏未實現的愛情,這是她對女性的幻想。
蒲松林生活在清初,社會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銳,下層人民生活艱辛,像連城家這樣的小鄉紳,在面對王化成這種惡霸時也隻能退縮,對官僚階層和大地主階層敢怒不敢言。而蒲松齡在故事中,将那些欺壓百姓、無惡不作的人,都繩之以法,做到"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我們可以看出,蒲松齡對下層百姓身處艱難困境是給予同情的,由于自身力量弱小,他将百姓疾苦和惡霸官紳的罪行寫入故事中,讓人們看到善與惡的對比。他借鬼故事表達自己現實生活中想愛而不能愛的情感,罵現實中想罵而不敢罵的人。
蒲松齡
與現實平行的女鬼世界蒲松齡寫這些善良的女鬼,不是想續"才子佳人"的小說之路,談風月之事;雖然書中有懲惡揚善的叙說,但并不是向人們傳道說教,讓人們觀之受教,而是想以異物的眼睛觀察人世:
聶小倩受老妖逼迫,吸取活人鮮血,這與現實中權貴逼迫弱小者相似;公孫九娘被于七案牽連自盡,與現實中貴族統治者草菅人命相似;伍秋月在陰司地牢中被官差猥亵虐待,在當時的朝廷中,羞辱玩弄女囚已經司空見慣;章阿端行賄陰差,更是體現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這些陰司中的亂象,在蒲松齡生活的時代早已經普遍出現。女鬼可以借助書生的力量,通過夢境的形式對自己所處的困境實施救援,如王鼎殺掉陰間官差救出伍秋月,楊于畏、王生連手鏟除惡官,救出連鎖等等,但是作為中下層平民是很無奈的,因為他們毫無寄托。
弱小階層的人死變成厲鬼可以報複人,但身為人時,她們隻能逆來順受,在社會中尋找立足之地。
《聊齋自志》裡說:"人非化外,事或齊于斷發之鄉;睫在目前,怪有過于飛頭之國。揣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蒲松林構建女鬼與書生的婚戀故事,并非想讓讀者信以為真,而是讓讀者能夠領會虛實交織的世界所藏的意蘊,它是作者用來關照現實社會的藝術工具。
連城(影視劇)
結語在這些女鬼故事中,蒲松齡為我們塑造了多種女性美:聶小倩"似仙"的美,公孫九娘凄婉哀怨的美,林四娘高人一等的亡國之美,小謝和秋容靈動的調皮美,魯公女英氣的美,連城"為知己死"的美……讓讀者大飽眼福。
他不僅寫個人失意、落寞,抒發情懷,寄托憂憤,更多的是體現出讀書人的時代感與社會責任感,他諷刺貪官,譏笑酷吏,将現實社會中黑暗污濁的官場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了解了清前期平民百姓的生活。
蒲松齡的人鬼世界是理想的光明世界,作者通過對女鬼們的塑造,真實揭露現實中的醜、惡,歌頌了生活的真、善、美。
作者:清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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