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時是因意難平,有時是因愛不得,有時則是恨别離。試問這三種不如意哪種最苦痛?當然是恨别離。
庚子年,六月還未降生,我家的不如意事便已生了兩大樁——送走了兩位親人,一位是我那背已深深躬到地面的淳樸忙碌了近90年的姥爺,一位是我那隻有一身孤苦的瘦骨與一顆正直的善心的78歲的二爺。
因疫情的緣故,姥爺的葬禮我未能回去,隻得在他鄉回憶與姥爺共處的點滴,筆耕了數千字,以自己的方式與姥爺做最後的告别,遙祝姥爺一路走好。
二爺的葬禮,就在幾天前,終于有了回家的自由,便面對面、淚滿襟地送了二爺最後一程。二爺一生孑孓,無妻無子,是一隻孤直的飛鳥,我家得二爺的蔭庇最多,父親兄妹五人便主動操持了二爺的後事,我那高大健壯的父親,幾天之内竟清瘦了十幾斤。而二爺出殡那日,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泣,而且是大哭,是痛哭,是涕泗橫流,是悲恸萬分,是聲嘶力竭,是跪地長嘯,是許久之内長街之上最讓人心疼、最令人動容之音。
當時的那個場景,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腦海中,我每每擦拭其印迹,都忍不住淚流滿面。
從家返回金陵之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昨夜讀《蘇東坡傳》,重溫了那阙流傳了千古的《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學生時代初學這阙詞,對其中的情感隻是略感二三。
而昨夜再讀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心海裡忽然有千萬重苦澀且厚重的浪花席卷而來,苦熏着我的整座心房,沉壓在我的整顆心上,令我掙紮不能,動彈不得,隻好用一腔沙啞無力之音咀嚼這片苦澀與厚重。越咀嚼,愈悲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區區十七個字,寫盡了滄滄人世的無常與無奈,道盡了潇潇人間的無由與冷暖。而“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是過盡千帆後的大徹大悟,是飽經滄桑後的懇切真言,是曆盡磨難後的唯一希冀。蘇東坡這兩句訴盡了天下人的一世态與心中求。
人生聚散自無常,悲歡離合古難全。蘇東坡寫下的,又何止這一曲離别。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阙“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的悼亡詞,是蘇東坡寫給他已故的妻子王弗的。
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二八、貌美心善的王弗成婚。二人恩愛情深,本是一對璧人,奈何天命無常,他與她終是情深緣淺,在經曆了十一年的甜蜜時光之後,天降驚雷,把王弗從東坡身邊帶走,從此二人生離死别,陰陽永隔。逝去的人已輕輕飛走,了無牽挂與羁絆,隻留下在世之人深深悲歎,夜夜無眠,“無處話凄涼”。
夢中全是她的身影,閉上眼睛就想起她的笑貌,四目相對皆無言,思念化作淚千行······
人生聚散真難料,青燈話舊語未終。納蘭性德寫下的,是一曲月輪栖蝶的離别。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塌簾鈎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栖蝶。
“家家争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與蘇東坡相比,納蘭性德是不幸的。他在人世間行走匆匆,僅三十一載,而深愛的妻子盧氏也隻陪伴了他三年。自别後他悲痛欲絕,每每在深夜望着天上的明月,都心生憐愛:它在一月之中隻有一夜如玉環般完滿無缺,而在其它的夜晚都是殘缺的。人的塵緣不也正如此嗎?活在世間有諸多的不完美,要面對許多的離别。我在秋日,面對你的墳茔,唱盡了一曲悲戚,但那愁緒絲毫沒有減削。你可知,我是多麼希望能和你像春天裡雙飛雙宿的蝴蝶一樣在草叢裡歡樂嬉戲呀!然而現實,卻是那般無奈······
世間的别離有許多種。親人間的别離讓人撕心,愛人間的别離令人歎惋,知己間的别離同樣令人哀傷。
《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鹹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的這首詩,是為摯友元稹而作。
公元801年,30歲的白居易在長安結識了23歲的元稹,他們文采卓,政見謀,抱負同,自然相見恨晚。二人同時參加吏部的制科考試,并同被封為校書郎。兩人便常常同飲酒,共賦詩,同賞花,共聽書,好不怡然自得!
後元稹因得罪宦官被貶為通州司馬,白居易冒死上谏終無效,同年被貶為江州司馬。同是天涯淪落人,患難之中情更深。然元稹終究是先一步離開了白居易,于公元831年病逝。
60歲的白居易驚聞此噩耗之後,揮淚作此詩,并留下了讓後世慨歎的詩句——我的知己啊,你已深埋九泉,屍骨想必已化成泥沙,而百病纏身、白發滿頭的我卻還暫時寄宿在這無情的人間。渺渺人間,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是啊,連人世間最無争、最純粹、最皎潔的月亮都不能如意,不能常常圓滿,更何況是欲望盈心、喧嚷複雜的人類呢?
既然悲歡離合自古就如此,人生難得全圓,我們亦無法變改,則我們能做到的,唯有“憐取眼前人”,并在心中懇摯地希冀“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作者:趙鵬豔,筆名“嬿婉兒”,25歲,出生于河南省許昌市鄢陵縣,畢業于南京大學編輯出版碩士專業,現任南京宇通實驗學校初一語文老師。文字于我,如同前生之戀,好似來世之情。它是我生命中的陽光與空氣,給予我溫暖,供養我呼吸,令我在人間生長得暢然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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