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钗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莺語。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可憐千點吳霜,寒消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
關于“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莺語”
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卷下曰:“均寫守歲,用‘有人’領下,‘添燭’無眠蓋指那人,語笑喧嘩蓋指他人,包括中又有分疏,極渾成細膩。”
按:“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莺語”三句,共屬一韻,當一氣讀下,中間不容隔斷。也就是說,主語“有人”,直貫到“莺語”二字為止,自當統一作“他人”解,而不好說半指“那人”,半指“他人”。
這首詞的章法,上片的後三句,是實寫“他人”守歲歡度除夕、新年;下片的前三句“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才由“他人”引出“那人”,追憶過去自己與“那人”(愛侶)守歲歡度除夕、新年的美好時光。
關于“柔香系幽素”
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卷下曰:“‘柔香’承上分柑,‘幽素’指自己憂郁的情懷。”
按:唐·李賀《傷心行》詩曰:“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題曰“傷心”,詩曰“傷幽素”,可知“幽素”是“心”的文學修辭(“幽”謂心之深隐,“素”謂心之純潔),二者的關系,好比代數中的“等量代換”。
“幽素”這個詞彙,不是李賀的首創。在他之前,韋應物《司空主簿琴席》詩已有“掩抑雖已終,忡忡在幽素”。但李賀詩無疑是“幽素”一詞最明确的解釋。
宋詞中,“幽素”的用例也不少。如周邦彥《掃地花》(曉陰翳日)曰:“歎将愁度日,病傷幽素。”遊次公《賀新郎·宮詞》曰:“一自昭陽扃玉戶,牆角土花無數。況多病、情傷幽素。”姜夔《越女鏡心·别席毛瑩》曰:“鏡底同心,枕前雙玉,相看轉傷幽素。”汪莘《水龍吟》(當年剪彩垂髫)曰:“長揖煙塵,靜朝日月,誰知幽素。”葉潤《莺啼序》(離騷困吟夢醒)曰:“曲高調古。更人何在,誰比和、此幽素。”其“幽素”二字,都可以用“心”字去替換。
要之,“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是說,當年“那人”纖手為我剝柑橘,那份溫柔芳馨,長系在心,不能忘懷。
關于“舊尊俎”
楊鐵夫先生《吳夢窗詞箋釋》卷二曰:“‘舊’者,姬(詞人之姬妾)在時所用物。”
按:這裡的“舊”,表達的是“昔日”“過去”的意思。
“尊”的本義是酒器,今酒杯之屬。“俎”的本義是盛肉食的器具。二者的本義都是“物”。但連用為“尊俎”,就不專指“物”了。在很多語境中,它指的是“事”——“宴會”。僅以宋詞為例,如張舜民《朝中措·清遐台餞别》曰:“三湘遷客思悠哉。尊俎定常開。雲雨未消歌伴,山川忍對離杯。”毛滂《踏莎行·追往事》曰:“尊俎全稀,風情終較。安仁老也誰知道。”朱敦儒《醉思仙·淮陰與楊道孚》曰:“人世歡易失,尊俎且更從容。”楊無咎《水調歌頭·次向芗林韻》曰:“長記芗林堂上,靜對小山叢桂,尊俎許從遊。”趙彥端《江城子·上張帥》曰:“尊俎風流,談笑酒徐傾。”沈端節《念奴嬌》(重陽恁好)曰:“千裡江山供勝踐,尊俎延登儒雅。”丘崈《滿江紅·渚宮懷古即事用二幹韻》曰:“著詩書元帥,笑談尊俎。”吳文英詞别首《绛都春·餘往來清華池館六年賦詠屢矣感昔傷今益不堪懷乃複作此解》亦曰:“強醉梅邊,招得花奴來尊俎。”皆可參看。
要之,此詞所謂“舊尊俎”,猶言昔日之宴飲。是“事”,不是“物”,故不得指為“姬在時所用物”。
關于“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
楊鐵夫先生《吳夢窗詞箋釋》卷二曰:“越中鑒湖,以人行‘鏡中’得名。去而不返故曰‘迷’。”
按:這兩句詞,隻是說自己客居在外,身不得歸家。但說得非常藝術,非常凄婉。身不得歸,夢魂總可以歸吧?然而就連夢中也迷了路回不了家,其情之苦更不待言。
宋人詩詞文中,寫夢中迷路不得歸家者,在吳文英之前,有王令《秋日寄滿子權》詩曰:“三年客夢迷歸路,一夜西風老壯心。”張元幹《辛酉别楊聰父》詩曰:“家山彼此歸心速,歧路東西客夢迷。”
又《臨江仙·荼蘼有感》詞曰:“長記枕痕銷醉色,日高猶倦妝梳。一枝春瘦想如初。夢迷芳草路,望斷素鱗書。”在吳文英之後,有黃仲元《昭武危西仲寄傲軒記》曰:“不爾畏途馳狂,歸路夢迷,子身客寄乎東西,何時傲笑乎山溪。”皆可參看。
關于“可憐千點吳霜”
楊鐵夫先生《吳夢窗詞箋釋》卷二曰:“‘吳霜’,言發白;曰‘吳’者,時在吳也。”‘寒消不盡’,以‘立春’尚在除夕也。”
按:“千點吳霜”,語出唐·李賀《還自會稽歌》:“吳霜點歸鬓。”
宋詞中用此語典者特多,如晏幾道《泛清波摘遍》(催花雨小)曰:“歸思正如亂雲,短夢未成芳草。空把吳霜鬓華,自悲清曉。”晁補之《蓦山溪·和王定國朝散憶廣陵》曰:“吳霜點鬓,流落共天涯,竹西路。”周邦彥《玲珑四犯》(秾李夭桃)曰:“憔悴鬓點吳霜,念想夢魂飛亂。”劉一止《水調歌頭·和李泰發尚書泊舟嚴陵》曰:“愁絕未歸客,衰鬓點吳霜。”王灼《漁家傲·次韻贈戴時行》曰:“吳霜點鬓教誰掃。”李彌遜《菩薩蠻·富季申見約觀月以病不能往夜分獨卧橫山閣作此寄之》曰:“金莖秋未老。兩鬓吳霜早。”張元幹《水調歌頭·過後柳故居》曰:“莫問吳霜點鬓,細與蠻箋封恨,相見轉綢缪。”吳文英詞别首《丁香結·秋日海棠》亦曰:“馬嘶人散後,秋風換、故園夢裡。吳霜融曉,陡覺暗動偷春花意。”又《賀新郎·湖上有所贈》曰:“不是秦樓無緣分,點吳霜、羞帶簪花帽。”又《浪淘沙·九日從吳見山覓酒》曰:“烏帽壓吳霜。風力偏狂。”皆是其例。詳其主旨,不過是表示“鬓發花白”而已,并沒有強調人在“吳”地的意思。吳文英此詞也不例外,故不能證實他“時在吳也”。
關于“寒消不盡”
楊鐵夫先生《吳夢窗詞箋釋》卷二曰:“‘寒消不盡’,以‘立春’尚在除夕也。”
按:這裡的“寒消不盡”,緊跟上文“千點吳霜”四字而來,主要是說鬓白難黑,與“立春尚在除夕”沒有太大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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