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一側身,瞥見那兩個青年在交談,臉上的表情異常豐富,雙手忙碌地比劃着。關掉音樂,果然沒聽到聲音,是啞巴,二人都是。我本能地起了同情,即刻又覺多餘,因為他們顯然不需要誰的同情。
你看,他們談得多開心,用雙手,用身體,用面部表情,用熱切的眼睛,談得多麼大聲,談得興高采烈!他們一直談到下車。
而我們,這些正常人,即使夫婦、朋友比肩而坐,也沒什麼話可說。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生,也不看窗外,也沒閉眼睛,雕像般漠然,她的杯蓋掉落,對面男士幫忙撿起來,她說“謝謝”時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如果有人和我說話,我是願意的,并非出于寂寞,也并非要說什麼,隻是為了旅途中人與人的相認。可惜沒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好意思主動和别人說話,于是便裝出矜持莫測的樣子(這似乎是通行的保護色,似乎是一項現代文明)。
我從不知道啞巴竟有那麼多話說,而能說話的人卻正在變成啞巴。
——《啞巴》(三書)
1
坐在風的外面
《好事近》
(宋)李清照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
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
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鶗鴂。
風終于停了。春天已遠,時間返回多年以前。她坐在風的外面,聽見往事如何随風疏散,聽見他們如何穿過人間。
此刻風定,異樣地甯靜。落花如往事的殘骸,堆積在簾外,那麼深,像一片死海。“擁紅堆雪”,紅紅白白的愛,紅紅白白的悲哀。
“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長記”二字痛極,多少傷心事,都不必再提。時令更疊,花開花謝,她已被擱淺在時間之外。記得海棠開後,春天就要走了,記得。
李清照愛梅花,也愛海棠。海棠開在晚春,每度令她驚心,尤難為懷。《如夢令》詞中,一夜風雨過後,晨起試問卷簾人,問的便是海棠。“長記”是心痛,“試問”帶着驚恐。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這是一天中最幽暗的時辰,半死的油燈青白明滅,酒闌歌罷之餘,空的不是酒杯,而是情懷。《如夢令》中,海棠尚在,尚有卷簾人,雖然預知綠肥紅瘦,生命的酒杯仍然滿着,如今酒杯幾乎空了,海棠也隻剩記憶中的海棠,春天像定期開裂的一道傷口。
所幸還有夢,還能做夢。“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鶗鴂”,夢中卻仍心神不定,正不堪幽怨,更奈何一聲鹈鴂!屈原《離騷》曰:“恐鹈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鹈鴂又名子規,亦名杜鵑,常以立夏鳴,鳴聲凄厲,鳴則衆芳皆歇。
《好事近》,又名《倚秋千》。易安年少時喜歡蕩秋千,詞中有句如“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黃昏疏雨濕秋千”。倚秋千的姿态與這首詞很相稱:疏離,乏力,怅惘,凄黯,不欲多言,但感深情無限。
南宋 林椿《寫生海棠圖》
2
風裡落花誰是主
《攤破浣溪沙》
(南唐)李璟
手卷真珠上玉鈎,依前春恨鎖重樓。
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
《攤破浣溪沙》,為《浣溪沙》之别體,如詞所示,攤破者,即于上下片七字句後,各增三字結句,以申足上句之意。又稱《添字浣溪沙》《山花子》等。
此詞據說是南唐中主李璟手書賜給一個歌人的。那歌人叫王感化,建州人,歌聲悠揚,清振林木,後入金陵,隸屬樂部。王感化不僅善讴歌,且有詩才,常常即興吟詠,頗受元宗寵幸。
正如李白所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曆史早成塵埃,這首詞還在,它不朽如日月,屬于所有人。
“手卷真珠上玉鈎”,真珠就是以珍珠編織的簾子,即珠簾,風至則鳴,如環佩之聲。珠簾美幻,古代皇室大殿貴族家中多用之,詩詞中更加常見,比如李白的“美人卷珠簾”,溫庭筠的“珠簾月上玲珑影”,等等。那麼這句為何不說“手卷珠簾上玉鈎”,卻說真珠呢?
宋代某位不留姓名的撰者,在其編撰的《漫叟詩話》中引前人評杜甫的詩句曰,“紅豆啄殘鹦鹉粒,碧梧栖老鳳凰枝”,若改成“鹦鹉啄殘紅豆粒,鳳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李璟的“手卷真珠上玉鈎”,若改成“珠簾”,亦然。另有“十年馬上春如夢”,有人以為筆誤,信手改成“十年馬上如春夢”。諸如此類,皆點金成鐵,所遇非知音也。
我們可以感覺一下,真珠是不是比珠簾更具體、更能直接把珠子的質感傳遞到手上?“手卷真珠上玉鈎”,一讀就知道在說珠簾,若改成“手卷珠簾上玉鈎”,未必就知道在說真珠,因為珠簾也可以是水晶簾,或别的什麼簾子的美稱。另外,這句的詞氣清和婉轉,華美貴重。
卷簾出去,為了曠日抒懷,誰知卻是“依前春恨鎖重樓”。所恨者何?不得而知,“依前”,與李清照的“長記”,情懷相似,僅兩個字,卻說了很多事,很多沒法說清楚的事。
飄風之中,花謝紛紛。春色闌珊,正是惱人天氣。“風裡落花誰是主?”花開為誰,花落又為誰?“思悠悠”者,心共落花蕩漾,悠悠别有神味。
下片回首一方,江水茫茫,人在雲外,遠信不來。李商隐詩曰:“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此詞丁香空結雨中愁,時景更覺凄楚。暮色四合,唯見三峽綠波,接天滔流。
元 倪瓒《江渚風林圖》
3
愛閑能有幾人來
《浣溪沙》
(宋)王安石
百畝中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萦回。愛閑能有幾人來。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
仿佛突然闖入這樣一個所在,一座被遺忘的荒園,詩人在其中獨自徘徊,一一怅歎。
我們随詞句來作一番探看。先是中庭,頗大,近百畝吧,地上大半生着青苔。門前一條白道,繞着白道,綠水萦回。小徑既然白淨,沒有被野草蕪沒,說明有人在上面行走,說明此處有人居住,并非荒園。
“愛閑能有幾人來”,發自詩人内心的這句,由語氣可知,他便住在這裡。庭中所以生苔,乃因平日沒有人來,偌大一個庭院,漸漸荒蕪了。但是且看,門前白道水萦回,多麼可愛,此地在等着你來。
這地方其實不遠,王安石當時就在江甯(今南京)的鐘山,雖稱歸隐,但不算遠離人寰。然而,世間之人終日忙碌,為名為利奔波不止,有幾個人愛閑而來山林野外?
隻有春天沒有忘記這裡,擁擠着,熱鬧着,在詩人的眼中,也都寂寞着。小院中“山桃溪杏兩三栽”,不是很好看嗎,可惜沒有人來。沒有人來,花照樣開,又是為誰?為誰零落為誰開?
這是一首集句詞,王安石集唐人詩句而成。集句詩,集句詞,都是古代很有意思的一種寫法,摘自不同詩中的句子,被集在一起,構成另一首詩或詞。那些熟悉的詩句,當它被抽離出原詩,與别的詩句并置,則創造出新的情境,有了新的意味。喜歡《牡丹亭》的讀者,對于每出戲最後的集唐詩一定印象深刻,由此亦可見作者湯顯祖在唐詩的海洋裡沉潛遊弋多麼自如。
元 倪瓒《古木幽篁圖》
4
荔枝又要紅了
《菩薩蠻》
(宋)李師中
子規啼破城樓月,畫船曉載笙歌發。
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
佳人相對泣,淚下羅衣濕。
從此信音稀,嶺南無雁飛。
我喜歡這首詞,因為詞中有荔枝。看到“荔枝”,僅僅一個詞,就使我思念嶺南。
這首詞便作于嶺南,即五嶺以南,包括現在的廣東、廣西全境,以及湖南、江西南部的一些地區。在古代,嶺南屬于異域殊方,氣候草木與北方迥異。李師中是山東人,即将卸任離開嶺南,賦此詞以抒離思。
一聲子規,啼破城樓月,離别的時候到了。清曉乘畫船,載着笙歌,在水上送行。南方的柔美便在于流水。“畫船曉載笙歌發”,不覺臨别的凄苦,但覺這個早晨清新,不像是真的。
“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坐在船上,以離别的眼光,看兩岸的風景,有如畫境,化境。這樣的鄉景,是人類在大地上的詩意栖居,也是文化烏托邦的一個願景。
下片寫送别。佳人對泣,淚下沾衣,不單為别離,更為此一去,音信必将稀矣。嶺南太遠,鴻雁飛不到那裡。
嶺南的荔枝又要紅了,五月多雨,又将是萬家煙雨中。我住的地方,遍野荔枝林,漫步田園蹊徑,兩邊的樹枝伸到你面前,紅果團團,随手摘食幾枚,村民是不以為偷的。
前些日子惦記起住處,好像走的時候窗戶沒關嚴,從河邊采折的蘆花還插在窗台上,好在冰箱沒有斷電,不記得裡面清空沒有。那天淩晨匆匆出門趕去機場,沒有跟家具好好告别,它們至今大概仍在茫然:怎麼還不見回來呢?落滿了灰塵的它們,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對于家中諸物,三年又是什麼概念?可能不過是片時之夢,等到我回去一開門,它們就會忽然醒來,揉揉眼睛,就好像我隻是出門買了個菜,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校對 |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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