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姜賀（湖南益陽人）

　　撰文：胖爺

　　2005年堪稱我人生的分水嶺，我的青春在此轉了一個彎。

　　因為過于頑皮，無心向學，初一才念了幾個月，便被老師勸退處理。我生于1991年，其時，才14歲，父母在廣州打工，我無人看管。且懵懂無知，整天遊手好閑，樂得逍遙，好不自在。

　　外公見此，覺得不是辦法，将我接了過去，順帶幫忙幹些農活。兩個月後，舅舅自深圳返湘，他是來接我南下的。外公見我呆在家裡，不是辦法，有心讓我南下磨煉一番。

　　這也是當年，很多與我一樣，不願上學的農村孩子的真實寫照。

　　出門前，外公給我拿了600塊錢。踏上南下之旅，我心裡反而生出隐隐的喜悅。和舅舅一起，落腳于沙井，舅舅工作所在地。

　　2005年，沒有一技之長的男生，找工作并不容易。舅舅托人求關系，将我安排進了新橋第三工業區一家電子廠。

　　進廠時，我借用了表哥的身份證，他剛滿十八歲。面試前，舅舅反複叮囑我，别人問你多少歲，一律回答十八歲。我那時才十四歲，個子又矮，身邊的人往往一眼便能識别出來。

　　好在舅舅找了熟人，托了關系，成功将我弄進工廠，看到我進廠，舅舅明顯松了一口氣。

　　電子廠生産音箱，全部出口。上班第一天，我被安排搬貨。這家工廠新建不久，我進廠時，電梯尚未安裝妥當。貨物從一樓搬運到四樓，隻能走樓梯。費時費用， 是一項體力活。就柔弱，未成年。深圳的天氣，極為炎熱。走了兩三趟，全身已濕透。搬了一天，渾身酸軟，實在受不了。我回到宿舍，拿上行李，一心想要離開，可對于離開後怎麼辦，又沒有好的打算。于是，邊走邊落淚。

　　走到工廠門口，保安攔住我，問我怎麼了。我講了理由，說太累了，幹不了，要離職。這位保安與舅舅相熟，後來我才得知，舅舅在将我送進廠裡之後，曾再三拜托，請他幫忙照應我。

　　如今他見我要走，好心勸我，又講了一番利害。我年紀這麼小，出了這個廠，哪裡能找到工作呢？至于工作累，隻是暫時的。想想也是這番道理，在保安大叔的勸阻之下，我又拉着行李回到宿舍。從此，算正式在電子廠待了下來。

　　電子廠底薪780，加班費一塊錢一小時，幾乎每天晚上加班到11點，甚至到淩晨2點。一個月隻休息一天，哪天發工資，哪天休息。

　　廠裡400多個人，在車間放眼一望，幾乎全是女孩子。那時候年紀太小了，很多女孩子都來逗我，直接稱我為“小孩子”。

　　獨在異鄉，最渴望得到異性的溫暖。廠裡男少女多，追女孩子很容易，廠裡談朋友的也很多。環境最能影響一個人，我雖未成年，整天看到别人情情愛愛，自然受到感染。

　　我在電子廠負責打螺絲。坐在我旁邊的，是個廣西女孩，長得很漂亮，十八九歲的樣子，比我大了四五歲。

　　我心裡隐隐喜歡她，當然，這種喜歡很純粹，無關情愛。我天天在心中念叨她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勇氣，向她坦白心中的想法。隻想着，每天上班，能和她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隻是，我的願望，很快破滅了。

　　年底跟舅舅回益陽過年，外公和親友們問起我在深圳的情況，我那時已初初嘗到某種生活的甜，不免将異鄉生活，講得津津有味。一些小夥伴們，不免心生向往。

　　年後返深，一位表兄與我一起南下深圳，他也想去電子廠打工。我那時不知從哪裡來的膽量，拍着胸脯保證，包介紹他進廠。

　　誰知，我倆抵達沙井後，尚未幫表兄安排工廠，我卻在大年初八，電子廠開工第一天，被炒了鱿魚。

　　電子廠車間，是流水作業。每個崗位都需要一人獨自完成，上一個崗位的同事，與組長是同鄉。兩人關系交好，我那時手速已經練出來了，幹活效率很高，而組長同鄉，經常堆機。

　　為此，組長要求我幫他幹活。本來這活，就不歸我。請求幫忙，還不多，可偏偏組長這時要顯示他的權威，以命令的口吻，強行讓我幹活。

　　我年少氣盛，哪裡肯就範。當即與組長大吵一架。組長覺得權威受到挑戰，當即對我動起手腳。我體弱瘦小，根本不是組長對手。

　　那天，我一敗塗地。不但輸在他手下，還以不服從管理為由，被他告到主管那裡，不但被炒了鱿魚，還領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罰單：500塊。

　　當時，我一個月工資才七八百。原來帶表兄南下，自以為可以介紹他進廠，如今，他的工作沒着落，我又被炒了。

　　我不敢再聯系舅舅，思來想去，給另一位表哥打了個電話，準備投奔他。離開沙井後，我與廣西女孩也便再沒了下文。之後，我未曾與她有過任何聯系，更别說見面了。

　　表哥在南山西麗打工，在他的安排下，我們進了他所在的電子廠。西麗白芒村這家電子廠，性質與沙井工廠相差不多。同樣生産半成品，經常加班很晚。車間裡的女孩仍舊很多，而我因為年齡的緣故，依然被稱為“小朋友”。

　　南山的女工與沙井的女工，相同之處，都很年輕。不同的地方，在于南山女工，似乎更時尚，也顯得風姿可人。

　　整天和一群靓麗的女工待在一起，我的心中，不免泛起波瀾。甚至，我還會在心中默念一些女工的名字。但也僅此而已，我從來不敢主動追求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盡管有好幾個女工，每天對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南山的電子廠，每天都有各種故事發生。隻是，這些故事一律與我無關。

　　半年後，爸媽終于對我的叛逆稍稍釋懷了，将我叫去廣州，彼此好有個照應。

　　爸媽在廣州黃埔舊圍村打工多年，當然，現在黃埔的城中村已經全部拆遷了。在黃埔，我進了一家五金廠。

　　與電子廠美女如雲不同，五金廠全是男生。因為有父母在身邊，有了管束，每月工資全部上交。

　　我在五金廠幹了兩三年，這時已經成人了，覺得可以獨自飛翔。于是，離開黃埔，來到天河區。

　　此前，一直在工廠打工，看不到前途，想換個行當。經朋友介紹，我去了一家酒樓，做服務員。

　　廣州酒樓裡，負責茶藝的都是女孩子。在酒樓，我喜歡上了個女茶藝師。廣東清遠人，這一次，我已經長大成人，終于敢對喜歡的女生表白了。

　　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明确表示同意。重陽節那天，我們一起去登白雲山。登高望遠，我以為，終于可以看到人生的遠方了。

　　當晚，我們搭上帳篷，住在裡面，準備次晨看日出。搭帳篷時，不免心有憧憬。

　　夜慢慢靜下來了，在山中看了夜景，講了許多閑話，我們終于鑽進帳篷，兩人突然置身于一個狹小空間，不免變得局促起來。

　　不可避免地，我們相擁了。那是我第一次，與異性接觸如此之近。慌亂中，我送上了我的初吻。但也僅止于此，我們都沒有再進一步。

　　也許，當時太過純真，也許我們都知道，彼此之間，不是愛情。不管出于何種因由，如今回想地，都覺得不可思議。

　　白雲山之行後，再回酒樓上班，不出幾個月，她回了老家。好長一段時間，我怅然若失，無心工作。不久，辭工離開酒店。

　　從酒店出來，已到了2010年，朋友見我無所事事，介紹我去電腦城送貨。那時，天河電腦城生意極佳，每天顧客盈門，街巷上人來人往，幾乎每家店鋪，門庭若市。

　　電腦是貴重物品，去電腦城送貨的，要麼是本地人，要麼有熟人介紹，作擔保，商戶才敢大膽用你。

　　我沒學曆沒文學，無一技之長，找工作很難。因此，對朋友的介紹，心懷感恩。經過前幾年的打工經曆，多少對人生有了深刻認知，于是下定決定，好好在這個行當裡幹下去，做出一番成績，絕不能讓朋友丢臉，不能讓人看扁。

　　這份工作不比工廠，自由靈活，但不提供食宿，我在崗頂石牌的城中村租房。

　　送貨時，我很上心，不隻滿足于當一個送貨工，開始對産品有了全面了解。慢慢地，與電腦城周邊的同行也熟悉了。不久，有同行開始叫我跑電腦業務。

　　隻是，我的命運并未有所改觀，甚至，有時過着入不敷出的生活。每每回到出租屋，想着沒有光亮的未來，心裡五味雜陳。卻不知該怎麼辦。

　　2012年底，又到年底了。年關，年關，每到過年，都要遇到一道難過的關。小時，不懂得這個詞的真實含義，現在切身體會，感觸尤深。

　　那時，我身上餘裕不多，甚至連房租也交不起了。恰逢過年，于是退掉房子，拿了幾百塊租房押金，回家過年。

　　次年初，再度赴羊城，仍舊來到天河，去電腦城送貨。因為沒了住所，暫時借居在同鄉的租屋裡。

　　正在是這裡，我遇到了一生的貴人。

　　有天下班回租房，要樓道裡，碰到一個女孩，正要搬一大堆東西上樓。我主動幫忙，上了樓，才知道，她就住在我借居的同鄉隔壁。

　　為表謝意，女孩欲請我吃冷飲，我謝了好意，但沒去，不過，我厚着臉皮問她要QQ。出乎意料，她答應了。

　　她叫阿潔，剛大學畢業。她也在天河電腦城工作，銷售電腦。因為我也在做渠道的，彼此之間，有許多共同語言。一來二去，就熟悉了。

　　我倆之間，原本差距很大。但不知為何，我心中有股力量，推動我去靠近她。我開始追求她，她也是我第一個真正追求的女生。

　　也許，兩個人的愛情，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對面不相逢，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卻視而不見。吃過一次飯，看了一場電影後，反正我和阿潔的故事，就這樣以不可思議的方式開始了。

　　現在，我時常回想，總覺得，我們的初相識，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暗中助我。

　　講實話，在認識阿潔之前，2005年到2012年，這幾年間，我的生活看似沒有太大的波折，但其實，真實的狀況，是吃飽上頓，沒有下頓。

　　阿潔給了我帶來了好運，認識她之後，她一直覺得我是潛力股，給了我很大的信心與鼓勵。正是在她的支持與信任之下，從2013年開始，到現在，我的銷售生意開始好起來。

　　2013年下半年，我們在一起了。2014年，我們結婚了。

　　結婚之後，想着能有自己的房子，我們倆的存款加起來隻有十四五萬，預算最多首付20萬，找了很多地方，隻有增城新塘合适，買了一個60平方的小兩房，剛好20萬首付。其中，我父母出了5萬。

　　2015年，我們裝修好新房，搬去新居。從此，算是在廣州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那段時間，一切順遂，阿潔是個福将，在衆人眼中，長着名副其實的旺夫相。也的确如此，自從認識她，我的命運發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轉變。倘若沒有她，也許，我仍然隻是天河電腦城的一名普通送貨工。

　　隻是，任何幸福都會伴随着不幸。

　　時間來到2016年，我經常發燒，各種不舒服，去醫院檢查發現是惡性腫瘤，淋巴癌。

　　得知結果，我不敢告訴阿潔，我擔心我怕我說了之後，她會離開我。我們雖然結了婚，但沒有小孩。她随時可能會離開。

　　隻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壞結果，往往不會出現。

　　阿潔得知我的檢查結果後，反倒一直在安慰我。見我情緒不高，她再三承諾，無論如何都在陪伴我身邊。

　　之後，在醫生介紹下，我去了一家腫瘤醫院再次做檢查。萬幸的是，我尚在腫瘤早期。治愈率有90%以上，初次的治療方案就是化療4期，期間我老婆一直在醫院陪伴着我。

　　化療期間半年，期間，阿潔白天上班，下班後回到醫院照顧我，晚上睡在折疊床上。每每夜深人靜，我假裝睡着了，其實内心波瀾起伏。我怎麼這麼幸運呀，遇到了這麼好的一個女人！我不止一次地想，待我康複出院，一定加倍疼她愛她。

　　2017年，化療完畢，身體恢複了。我以為一直回歸正軌，畢竟我還麼年輕，我終于努力奮鬥，讓我心愛的女人，過上真正想要的生活，讓父母享受天倫之樂。

　　誰知，世事總是不如人意。

　　結婚有幾年了，一直沒有小孩。去醫院做了檢查，仍是我的原因，由于化療過多，藥水導緻精子活力不行。

　　阿潔安慰我，說實在不行就是去試管嬰兒。

　　我了解情況後，知道試管嬰兒，對女人傷害很大。心中隐憂，但阿潔意志堅定，由不得我。又想，家裡沒個孩子，的确不圓滿。

　　于是就去了，可第一次沒有成功。

　　好在第二次，一切順遂。2019年，兩個寶寶出生，我終于可以發自内心的微笑。正是這一年，我開始自己創業。對此，阿潔全力支持。

　　因為家裡多了兩個人，之前的60平房子不夠住。2020年，我們賣掉新塘的房子，換到了黃埔。

　　這幾年，遇到疫情，很多行業不景氣。不過，還好，今年以來，公司經營越來越穩定，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未來發展。

　　回想過往，感慨萬千。倘若沒有遇到阿潔，我的人生一定會是另一番樣子。也許，我仍在工廠打螺絲，也許我仍在電腦城當一名送貨員。朝九晚五，沒日沒夜，卻沒有一個安穩的未來。

　　所幸，我生命中出現了一個阿潔。她像一個女神，來到這世間，拯救了我。她是我的妻子，我的愛人，兩個孩子的媽媽，更是我的天使。而我，将永遠珍視她，這輩子如是，下輩子亦然。（圖文無關）

　　每個人的經曆，都是時代的一部分。胖爺專注于講述非虛構故事，緻力于為普通人立傳，寫人生百态，寫人間的涼薄與溫情。目前，已有10萬多粉絲，單篇文章閱讀量突破320萬。歡迎提供采訪線索，我們一起記錄滾滾奔湧的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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