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号稱“二王”，書法造詣震铄古今。一般認為，兒子比父親略微遜色。而考察生平，王獻之的個人地位，還在父親之上，因為他做了皇帝的女婿，又成為另一個皇帝的嶽父。

王獻之排行老七，是最小的兒子。少年時代就有魏晉風度，以才學和不羁的氣質聞名于世。

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旁觀家中門客賭博。勝負将分之際，他斷言道：“南風不競。”

南風不競，即南方的曲調不強。春秋時期，楚國北征鄭國。晉國有名的樂師師曠說，我唱北方的曲調，又唱南方的曲調，南方的曲調不強，楚國一定不能建功。

王獻之借用這個典故，判斷南面的賭客要輸。

小小孩童，說話老氣橫秋。門客們覺得好笑，又欺他年幼，便嘲弄道：“這位小郎也是管中窺豹，時見一斑。”

從管子裡看豹，隻能看見一塊花斑。

王獻之氣得瞪大眼睛說：“我愧對從前的荀奉倩，也愧對當代的劉真長。”于是拂袖而去。

荀奉倩、劉真長，都嚴于擇友。王獻之的意思，跟你們說話，屬于誤交匪類。

王家小公子的見識、辭鋒，确有過人之處。

他和工于書法的哥哥王徽之、王操之一起，拜訪名臣謝安。當哥哥的說了許多日常俗事，他不過寒暄幾句罷了。

兄弟仨告辭以後，在座的客人問謝安：“剛才那三位青年才俊，孰優孰劣？”

謝安說：“小的最好。”

客人追問緣由。

謝安說：“‘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是從這兩句話推斷出來的。”

“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出自《周易·系辭下》，意思是賢明的人話少，急躁的人話多。

王徽之、王獻之曾經同處一屋，忽然起火。王徽之趕緊跑走，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王獻之神色安然，不急不忙地喚來随從扶自己出去。

晚上睡在屋裡，小偷摸進來，把東西都要偷光了。王獻之悠悠開口：“偷兒，那塊青氈是我家舊物，還是留下吧。”

小偷因此吓跑了。

以上種種，今天看來沒有什麼特殊，但非常符合當時的審美觀，被認為有處事不驚的曠達風度，故而備受推崇。

魏晉時期的名士，往往以桀骜不群自許，舉止過火，就顯得無禮。

王獻之路過吳郡（今蘇州），聽說當地大戶顧辟疆有個名園，也不管彼此素昧平生，徑直前往觀賞。

顧辟疆正和朋友設宴暢飲，看見王獻之遊遍了整個花園後，還在那裡指點優劣，旁若無人。不由氣得變了臉色，忍不住說：“傲視主人，是失禮；以富貴驕人，是無理。這種人不值得為伍！”當即吩咐，将不速之客趕出門去。

王獻之傲色不改，渾然不以為意。

這種無禮之舉，還可以說成不拘小節，但有些冒犯行為，就很難被諒解。

王獻之兄弟以前去探望舅舅郗愔，都穿着正式的正裝鞋，規規矩矩問候，遵守外甥的禮節。

郗愔的長子郗超，深得大将軍桓溫的信任，權重一時，可惜因病去世。此後，王獻之兄弟再去舅舅家，隻穿着休閑闆鞋，态度輕慢。郗愔叫他們坐，都說：“有事，沒空多坐。”

幾個外甥走後，郗愔慨然道：“如果我大兒子不死，鼠輩敢爾！”

身為門閥士族的子弟，王獻之歧視庶族，做法很極端。

他去拜見謝安，遇上習鑿齒已經在座。

習鑿齒這個名字，讀過《三國志》裴松之注本的人，都不會陌生，因為裴松之大量引用他的史料。

這樣一個史學大家，因為并非士族出身，就遭到王獻之蔑視。

按照禮法，既然後到，應該與習鑿齒并排坐。王獻之卻故意來回走動，不肯落座。

主人無奈，拉着他坐在習鑿齒對面。客人走後，謝安對侄子謝朗說：“王獻之确實清高不随俗。不過，刻意顯示傲慢和固執，足以損害自己的天然本性。”

後來在“淝水之戰”中建立不世功勳的謝安，對于王獻之一直很重視，請他擔任幕府長史。有一次，忍不住好奇心發問：“您的書法比起令尊怎麼樣？”

王獻之回答：“本來就不同，各有千秋。”

謝安笑道：“外界的評論可不是這樣。”

“外人哪裡會懂得！”

也不能就此判定兒子不把父親放在眼裡。盡管一般都以王羲之的書法為尊，但在史上，不乏名人并尊二者，甚至有人更加推崇王獻之。

為了書法那點事，他曾經駁過謝安的面子。

東晉皇宮裡新修了太極殿，謝安想請王獻之題寫匾額，成為流傳後世的寶物，但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就試探着說：“前朝魏明帝在位，陵雲殿落成，誤先釘匾，忘了題字，于是高高吊起一張凳子，讓韋誕坐在上面懸空題匾。韋誕寫完後，須發全白，回家告誡子弟，不要再學這種書法。”

王獻之明白他的用意，正色道：“韋誕是魏國的大臣，怎麼有這種事。果真如此，就能理解魏國為什麼不長久了！”

謝安知難而退。

為什麼王獻之一口拒絕？給皇宮正殿題字，是大臣的榮耀。并且謝安預先派人将木闆送到王家，并不需要王獻之登高寫字。

原因是王獻之對皇室不滿。

郗愔的侄女郗道茂，嫁給王獻之，夫婦二人琴瑟和諧。公主司馬道福偏偏看上王獻之，以皇室的力量逼迫他離婚。

王獻之不情願，用艾草炙傷雙腳，以自殘對抗。但是太後一紙命令下來，不得不就範。（事見本号曆史文章“老公不能不優秀，有時候也不能太優秀 ”）

唐寅《王獻之休郗道茂續娶新安公主圖》

離婚再娶公主後，他一邊眷念前妻、愁懷難遣，一邊飽受足痛的折磨。韋誕身為朝廷大臣，得不到尊重，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皇室強人所難，我就拒題匾額，聊作抗争。

這個皇家女婿，後來又做了皇家嶽父。他和司馬道福的女兒王神愛，嫁給了晉安帝司馬德宗。不過，司馬德宗是個癡呆，王神愛盡管貴為皇後，其實很苦命。

王獻之生前官至中書令，官場地位不低。然而沒有自主權的攀龍附鳳，看上去光鮮，當事人卻心酸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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