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年足夠漫長,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隻能與生活展開近身肉搏。而不願放棄希望的人,不會淪為輸家,他們總能找到托舉起自己的一股力量。
晚上七八點的放療室外,癌症患者旺旺帶領一群病友,學着直播間裡的老師,在音樂聲中起舞。在被新冠病毒感染兩天後,護士鄧友玲重回12小時連軸轉的崗位,這個劉畊宏女孩,“每天在崩潰中自愈”。酒店主理人呂斌,不顧上司、家人的勸阻,在不惑之年開始重新跳舞。
在此之前,他們也曾陷入低谷,或遭受生活的嚴峻考驗。
這是“點亮”專欄的最後一篇,關于能量的傳遞。我們希望以“點亮”專欄,記錄在并不容易的2022年裡,網絡直播間内外被彼此照亮的人生。原子化時代裡,主播和粉絲們相互看見、陪伴、治愈、激勵,讓原本疲乏的生活迸發出一束閃光。
喚醒旺旺躺在床上,用右手劃拉着手機屏幕。因為化療藥物作用,她的日常慣用的左手患上腱鞘炎,劇烈的疼痛感,讓她沒法再拿起杯子,甚至一根牙刷。身體反應最強烈時,旺旺吃不下東西,躺在床上,連喝一口水都會吐出來,疼痛從骨頭深處輻射到全身。
手機屏幕上,北京現代舞團藝術總監高豔津子正在進行一場抖音直播。伴随着《愛的箴言》的音樂,她微笑着将手舉過頭頂,緩緩下垂,又收攏在胸前。動作并不複雜,卻極具美感。
旺旺看得入神。90後的她,也是一個舞蹈愛好者。2022年春節,她還參加了單位文聯的春晚表演。結果大年初三,她在北京的醫院查出了乳腺癌。
幾次化療後,一頭長發全掉光了,身體也以旺旺想象不到的速度變差。在過馬路時,旺旺看到不遠處的車正朝自己開過來,剛想跑兩步,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當時,直播間裡的高豔津子也有傷病在身。她的膝關節受了傷,無法站立,于是坐在地上,靠着上肢起舞。這種方式,也是她為直播間而設計的。豎屏空間有限,席地而舞,能保證動作不會因為幅度太大而出框。
直播間裡,“席地而舞”的高豔津子
旺旺也跟着坐起身,原本麻木僵硬的肢體,變得輕盈而舒暢。有時候,看着高豔津子的舞蹈作品,旺旺的眼淚不自覺溢滿眼眶。高豔津子不止一次提到過,無論什麼年齡階段,不管身體是否健全,“哪怕隻有一根手指,你都可以舞蹈”。這塊小小的直播屏幕,有一股特殊的能量,悄然喚醒旺旺内心僵化的角落。
30多歲的酒店主理人呂斌,也曾在高豔津子的直播間裡落淚。2022年3月,在疫情的重創之下,位于甘肅的酒店客源斷流,隻能依靠少量的客戶勉強度日。呂斌被封控在酒店裡,無意間點開高豔津子的直播間。
疫情中,人們彼此隔絕,很多人陷入情緒低谷。在跳舞的間隙,高豔津子提到了孤獨——世界上最宏偉、最獨特的風景,都是獨自存在的,比如一片湖泊,一座懸崖,一株美麗的花。被無力感困擾的呂斌,突然感受一股溫柔而堅定的力量,直擊他的内心。
複蘇小時候,呂斌總喜歡跟着電視裡的模特學走秀,模仿村裡過節時的舞獅表演。初中時,他想上藝校,卻被父母拒絕:“學藝術是青春飯,沒啥前途。”
但他的熱情沒有被澆滅。大學入學不久,呂斌參加了學生藝術社團舞蹈隊的面試。沒有舞蹈基礎的他,即興來了段模仿孔雀和老鷹的表演。團員們嘲笑他:“你跳得讓我們特别抓狂。”但這段并不成熟的表演,打動了老師,他們看出了呂斌對舞台的熱愛。
入團後,呂斌成為最勤奮的那批舞蹈演員。他曾因為練舞時間太長,導緻腿抽筋。為了更好完成一支由小說改編的舞蹈,呂斌還讀完了整部長篇原著。
大學時期加入舞蹈社團的的呂斌(前排右一)
所有舞種中,呂斌最喜歡現代舞。畢業後,呂斌在健身房帶舞蹈班。但現代舞在市場上接受度并不高。學員們有了意見:“你不要給我們教這個,我們要能表演的,或者熱熱身出汗就行了。”
呂斌感到失落,加上父母一向反對他從事藝術類工作。2012年,權衡之下,他決定改行,從事酒店行業。他從最初的基層前廳接待,慢慢晉升為經理。在外人看來,他事業有成。但對呂斌來說,生活似乎總缺少了什麼。
在直播間裡,呂斌找到了答案。一次直播時,高豔津子告訴觀衆,自己最大的心願,就是帶領所有人起舞。呂斌的生活就像被打開了一扇天窗,一束光傾瀉而下,照亮了那些曾被束之高閣的夢想。
每個周三、周六的夜晚,呂斌都守在直播間。有粉絲偶爾發出小額打賞,呂斌能感受得到,這是普通人對藝術的喜愛和尊重。他也開始報名現代舞的舞蹈班,還特地開了一個抖音賬号,更新自己的跳舞視頻。
身邊的人不理解他。上級領導找到呂斌談話:“你都多大年齡了,現在不是搞這些東西的時候,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工作上。”父母也不支持他,他們更關心呂斌什麼時候結婚。但這一次,他不想再妥協。
重拾熱愛,就是重拾生活本身。平時,旺旺總打不起精神活動。但每次點開直播間,她的情緒會不自覺被舞蹈高豔津子調動起來。一支舞跳完,從脖子、肩膀延伸到手臂的肌肉,都得到了放松。患病前的那個自己,也在慢慢複蘇。
三四個月後,旺旺戴上假發,開始走出家門,觀看高豔津子所在的北京現代舞團的線下演出。後來,她還申請成為舞團的志願者,幫忙維持演出現場的秩序。
11月初,舞團的演出被園區臨時取消。即使沒有觀衆,舞團還是照常演出。北京初冬,晚上不到10℃,在露天場地裡,冷水水幕澆在舞者們身上。旺旺穿着羽絨服,和另外幾位志願者坐在邊上。舞者沒有表現出不适,但旺旺看見,他們的肌肉止不住顫抖,身上蒸發着熱氣。一位演員的手被塑料劃傷,血和鮮紅的染料混在一起。
整場演出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旺旺深受震撼,原來真正的熱愛,能讓人擁有超越自己、突破極限的能量。
超越
“劉畊宏女孩”鄧友玲也發現,有一股來自外界的力量,支撐着她走過2022年最艱難的日子。
鄧友玲是核工業四一六醫院的皮膚科護士。22年12月末,冬季流感疊加新冠病毒感染,席卷成都。短短幾天,病人擠滿了急診科和呼吸科,住院率到達頂峰。舉目望去,醫護人員們淹沒在人海中。
醫護人員們接到了醫院領導的消息:“開放床位,對呼吸系統相關疾病患者應收盡收。”各個科室開始打破專業壁壘,收治病人。鄧友玲所在的皮膚科也不例外。
接下來的一周裡,樓層大廳、過道,都加滿了病床,一直連綿到電梯口處。走廊上的醫護人員來回小跑。鄧友玲有位同事工作到一半,突然暈倒。
和其他醫務人員一樣,鄧友玲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一刻也停不下來。每次用餐時,飯菜已經涼透。因為騰不出時間上廁所,她索性連水也不喝。
醫護人員接連感染。鄧友玲連續兩天高燒,全身酸痛,心跳急促,連起身都覺得費力。第三天,高燒剛退,她又回到醫院上班。鄧友玲一邊小跑、一邊咳嗽,常常覺得喘不上氣。返崗一周,鄧友玲沒時間給家人打電話。家裡的奶奶擔心得睡不着覺。
疫情期間,始終在一線工作的鄧友玲
鄧友玲深夜下班回到家,劉畊宏都已經下播。自從4月份成為“劉畊宏女孩”後,她幾乎沒有錯過他的直播。
四周寂靜,但劉畊宏直播間裡動感的音樂卻仿佛在她耳邊響起。直播間裡,劉畊宏總是帶着笑意,鼓勵粉絲:“全力以赴!”
這句話,成為鄧友玲2022年的注解。起初,劉畊宏大火,她無意間刷到直播間,試着架起手機,跟着跳了一會兒操。快堅持不下去時,聽到劉畊宏喊着“人魚線馬甲線我想要”的口号,鄧友玲又一骨碌爬了起來。
鄧友玲并沒有想到,這位運動主播,會在未來一年成為她的力量來源。在直播間跟練了近一年,原本虛弱、容易生病的她,身體變得越來越好。這次12月成都的疫情中,她也是科室最晚感染的人之一。她還發現,醫院裡症狀較輕的老人,大多都有到公園健身的愛好。
與此同時,鄧友玲的精神世界也愈發堅固。她的男朋友,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一名戰士。兩個人分隔兩地,常常見不到面。2023年元旦,本來是兩個人約定見父母、訂婚的日子,但為了病人,她隻能爽約。
在科室裡,這個隻有24歲的姑娘,身上似乎總有用不完的熱情。這也是運動帶來的心态轉變。壓力大的時候,晚上回家,她會跟着直播跳操、跑步,把負面情緒發洩出去。
醫院的重症高峰期即将到來,而鄧友玲也為扛下重壓做好了準備。有時候,連家人也難以想象,這瘦小的身軀裡,能迸發出巨大的能量。
傳遞
在醫院久了,鄧友玲發現,醫護人員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病人。有些患者因為人太多,等得不耐煩,可看着醫護人員們的忙碌身影,他們也會消氣,由埋怨轉為理解。
一次,有位患者家屬突然給鄧友玲遞來水果,拉着她坐下來休息:“你還沒吃飯吧?先把這個吃了。”鄧友玲隻能委婉拒絕。後來,鄧友玲才知道,護士長打電話請她趕緊回來加班的時候,老人剛好就在旁邊。她猜得到,鄧友玲肯定又沒吃飯。
幾周前,鄧友玲在深夜兩點鐘查房,一位大爺沒有睡覺。鄧友玲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大爺回答:“不是,我隻是想等你們來,看看你們好不好,你們太辛苦了。”
這場艱難的抗疫中,人們身上的能量,都會互相傳遞,互相感染。就像4月份援滬時,在方艙裡,鄧友玲改編了劉畊宏的毽子操,帶着輕症病人一起活動筋骨。這個劉畊宏女孩的年輕和活力,迅速感染了所有人。
今年四月,鄧友玲在上海方艙工作中
旺旺也有過類似的體會,在醫院等待放療時,她和病友們通常要等兩三個小時。閑聊的話題,隻有彼此的病況、藥物,或者拉拉家常,氛圍總是死氣沉沉。
晚上六七點,其他病人相繼離開醫院,樓層裡,隻剩下十幾個等待放療的病友。旺旺突然想到,或許可以将高豔津子直播間裡的《愛的箴言》舞蹈教給大家。這支舞動作簡單、輕柔,尤其适合作為康複訓練。
她搬來椅子,坐在十幾個病友面前。用手機播放音樂,帶領大家熱身。有的人一剛開始沒敢跳,隻是在邊上看着。沒過一會兒,也慢慢加入了大隊伍。
粉絲旺旺分享治療期間跟随高豔津子直播起舞的感受(左)。在醫院等待治療時,旺旺會和病友們一同起舞(右)
連醫生們也被這群癌症病人吸引。他們拿出手機,錄下了這一幕。“這樣多好,很多病人總是愁眉苦臉的,其實應該多活動活動。”一位醫生告訴旺旺。
在那之後,跳舞成為了病友們放療前的小節目。本來,到醫院之前,病友們都有些排斥抗拒。如今,大家有了期待:“走吧,上醫院跳舞。”
旺旺把帶着病友們跳舞的視頻,發在了高豔津子的粉絲群。自從高豔津子開始直播,粉絲很快填滿了十幾個粉絲群。在各自的世界裡,他們是教師、設計師,還有部隊裡的士兵。而在一刻,所有人都是舞者。高豔津子的一位粉絲,是八九十歲的奶奶。她坐在輪椅上,輕輕舞動着自己的上肢。
旺旺留意到,有幾位粉絲每次都會用用厚厚的特效濾鏡遮住自己的臉,也幾乎不與其他人交流。後來她才知道,她們中有的人是抑郁症患者,有的人患有其他心理問題,沒法正常與别人溝通,舞蹈成了生活的另一個出口。
粉絲們還自發組織起了晨舞,每天早上随機播放音樂,即興起舞,再把視頻發到群裡。旺旺也加入了這場線上舞會。在一個又一個的小窗口上,人們舞動着身體,一股無形的能量在他們之間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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